呆呆小说>修真小说>乌衣巷>第五十六章·情深不寿(三)
  天际正暮色,柳絮因风起。

  谢冉一路过来并不觉得,此间下马踏地,隔着十丈开外的距离望着衣冠冢前长身玉立的男子,方觉飞雪缥缈,乱而盛大。

  王修就站在那儿,一柄油纸伞撑落在地,一袭雪白大氅裹在身上,茫茫之间,仿若与天地化归一处。

  明明这翠竹林并不空旷,可她却觉得满眼都是无边无际的悲恸。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谢冉终于想起来要往前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都有些发僵了。

  “从当年建望仙楼,到今天允准您一辈子不娶,父亲对哥哥,总是偏爱的。”她走过去,站在王修身边,垂眸看着冰凉石碑上刻着的‘鸣冠冢’三个字,眼里忽然就又热了起来。

  她本想苦笑,可表现出来的,就只剩苦这一个字了:“——谁又不是呢?”

  他那么好——好在才学、好在情怀、好在聪智、好在品行。

  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出类拔萃的一个人,却偏偏没有一份好命数。

  偏偏,他就摊上了自己这么个妹妹。

  可王修缓缓启口,却是道:“从小,我总不是不希望他太优秀。月满则亏,物极必反的道理,我生怕应在他身上。可是他起先不懂,后来懂了,却也不在乎。”

  谢冉含着泪转头看他,只见王修说话间屈膝蹲下,伸出长指一笔一笔的在那个冰凉至极的‘鸣’字上勾勒,一下一下的,在这飞雪连天之中,极尽温热的勾勒着。

  他的语气都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淡说道:“他呀,呵……谁都说他好,谁都见着他好,谁都以为他无所不能、无所不有,可其实他活这二十年,骨子里悖时逆命,实是一直在恐惧中度过的。”

  他说:“他走遍四海,不敢停留;阅人无数,从不深交。因为他什么都不信、他什么都不求。他说他自己活得既无意也无味,他说,他想活中庸、活不争、活放浪形骸,改命一生却偏偏敌不过命,终究是倒霉在情之一字上……”wWw.qikuaiwx.Com

  这些,谢冉似乎都不知道。

  ——从没有人能将谢鸣剖析的这样直白透彻,多数人不敢,所有人都不能。

  过去,她也从没想到过,谢鸣的那个人会是王修,而王修的那个人也正是谢鸣。

  可今天她知道后,所有的震惊倾散而去,她心底最后留有的是滔天的愧疚与唏嘘。

  “对不起……”

  谢冉毫无预兆的跪了下来,嘴里的话却说得那样轻。

  王修一怔,立时转身去拉她。

  谢冉低着头不敢看他,泪水砸在雪面上的声音似乎都那样清晰。王修眉目一凝,摇了摇头:“不必说对不起。”

  他用勾勒过谢鸣名字的手指擦过她脸上的泪水,一字字郑重其事的告诉她:“傻丫头,这些年,这件事我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是怕你自责之心日重。”

  谢冉情绪一涌,捂住嘴径自压制了好久才将那股汹涌而来的情绪压低了两分。她抬起头看着王修,小心翼翼的问道:“沐之哥哥……你不怪我吗?”

  王修微微一顿,半晌,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不怪我?”谢冉却在这一刻突然爆发,她两手死死拽着他的大氅,狠狠的摇晃着他,似乎是想让他清醒过来,对自己说一个‘怨’字。

  “那杯酒……哥哥喝下去的那杯酒,它原就是我的啊!”

  王修赫然一怔。

  ——他并非不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可是与所有知晓真相的人都一样,他以为谢冉对此并不清楚。

  显然,这五年,他们都错了。

  谢冉很清楚。

  她似乎全然接受不了王修的不怪罪,她就在谢鸣的衣冠冢前声嘶力竭的哭喊着:“那杯酒——那是萧尽悠给我准备的啊!是哥哥用命为我挡下了那一劫!再往前说,那年随父亲回京述职,如若不是我执意要他也回来与我相见,他就根本不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金陵城中!……您怎么能不怪我?该死的人是我呀……!”

  她越说越激动,可王修在最初的怔愣意外过后,却极快的平静下来了。

  听到谢冉的最后一句话,他不由蹙眉,凝眸摇了下头,竖起一根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着很是认真的对她道:“他不该死,你又何曾该死?这样的话只此最后一次,往后不可再说。你哥哥听到了会不高兴的。”说着,他小心的指了指那座衣冠冢,一举一动间,似乎都生怕谢鸣会听到一样。

  这样的举止落到谢冉眼里,她更是除了哭便不知还能说什么了。

  王修看着她那张与谢鸣有七分相似的脸,蓦然间,竟是和缓带出一抹笑意。他说:“他曾说自己是拿你既当妹妹、又当女儿养的,那时候我训他净顾着满嘴胡诌,也不看看自己的年岁。可后来他不在了,你一年一年的长大,每年偶有得见时,我却好像真的品出来了点儿那个意思,时不时看看你,从这张脸,到这个性情,都能找出些同他相像的地方。”他说着,转身面向衣冠冢,继续道:“看着你,就好像看着他还在。”

  谢冉捂着嘴,好半天才勉强出声,一个劲儿的摇着头道:“……我不敢想,这些年,您是怎么过来的……”

  悦一人、想一人、念一人。

  天地茫茫,无人堪诉。

  “怎么过来的……”王修喃喃念了一遍,虑一晌,寞然摇头:“不想生死,只念其人,规训着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的,也就这么过来了……”

  看似艰难,实则——也只有在这艰难之中,方才能有两分依傍。

  “你不喜欢我,我就走了。这一回你不拉着我,我就去寻别人啦!”

  那一年,月下府中,少年站在敬成公的灵前,叔侄一场,拿出的却是鼓盆而歌的架势。蹦跶游走,就凑在自己跟前说了那样一番不敬言谈,随后还眨巴着那双冠世无俦的眼睛问:“——小修,你真的不拉着我呀?”

  王修后来想想,自己当时能耐住性子没将跟前的火盆直接扣谢鸣脑袋上,真算是一等一的涵养了。

  “……别闹。”

  抬眸与他对视那么一眼,最后,他也只撇下了这么两个带着规训意味的字。

  可谢鸣却没有就此打住。

  ——这个人呐,好像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应时当令。

  他踱了两步,站在敬成公的灵前默然瞻仰了片刻,最后绕到了王修身后,一双胳膊就拄在人家极是板正的双肩上——

  “小修……”

  他托着下巴在他耳边说:“这一回不是戏言,你松开手,我就真的不等啦。”

  话音懒怠怠,却有冽然,一如既往的将所有的真心实意,都隐藏在那一团百无聊赖之中。

  可王修却从来都知道哪重真、哪重假。

  谢鸣在等着他回答,王修默然片刻,抬眼就看向父亲的灵龛。

  他声色肃穆如常,连那点子播撒四方的温柔都吝于给予彼时的谢鸣。他问他:“我不松手,你又能怎么样?”

  欢喜不过顷刻,谢鸣便愣住了。

  “哈……”他满是嘲讽的笑意就在他耳边响起,鱼贯而入。谢鸣撤回手,转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世子修这是想跟我谈人子人臣的责任吗?……你跟我谢鸣谈责任?你谈了快二十年还没谈够?我犯了二十来年的法理,到今天你还觉得我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王修平静的抬眸与他对视,谢鸣却偏偏最看不惯他的这份风雨不动。

  “王修,我是放浪形骸桀骜不驯,但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我无心于高门曜日,只愿谢氏太平无祸、家人安泰顺遂。除此之外,什么蝇营狗苟文成武德尽皆与我无关!我谢鸣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负责——”他倏然一步跪了过去,双手扣住王修的双肩,恨不得将自己的目光嵌入他的双眼里:“我现在就问你——王修,你要不要做那个人?”

  等待答案的时候,是最煎熬的。

  而谢鸣,却倾半生都在等一个答案——至死未得。

  “我没想跟你谈责任。”不知过了多久,王修垂首呼出一口气,谢鸣听到他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不松手,你我又能怎么样?”

  谢鸣眉目渐深。

  他说:“谢鸣,你心里是一丘一壑,我却身在这摊子蝇营狗苟之中,山不愿就我,我亦难就山。你问我喜不喜欢,可你怎么总不明白,喜欢之后的问题才是最难的。”

  他纵有千言万语,可谢鸣入耳听到的,却只有那两个字:“喜欢……?”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生怕一句问出来终究成空。王修看着他的脸、听着他的话,心头百转千回,却到底未曾告诉他自己有多心疼。

  最后,他只是摇头一记苦笑:“你看,你总是这样。”

  说罢,他长出一口气,拉着谢鸣站起来,点燃一炷香交予他手,道:“给父亲上一炷香罢,临走的几天,他还总念着你呢。”

  谢鸣呆呆的看着自己手中的烟雾缭绕,半晌,走过去恭敬祭上三拜。

  那天,他对着敬成公的灵位道了一句‘王叔叔,对不起。’

  起身,他看着王修憔悴的神色,眼中一恸拉过他的手,对他说了一声:“对不起。”

  王修看着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掌,心头一动,到底没有收回来。

  他笑了笑,没有什么力气,却很真心:“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谢鸣阖眸垂首,半晌无言。

  “对不起。……王公英灵在上,按理我不该冒犯。原本……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给你添堵的,只是你给我添了二十年的堵,我有些险恶用心,也想让你尝尝这是什么味道。”他说着这番话,眸眼中还带着无尽风情生动,他对王修说:“这一回我不想再以你为先了,就这一次,我在你面前为自己一次,或成或败,都是最后一次了。”

  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心情,最后问出一句:“——你真的,不喜欢我?”

  那应该是王修这辈子最慢答出的一句话——

  “没有……不喜欢你。”

  最后,也只是这样一句话。

  “是我对不起你,”此刻,王修跪在谢鸣的衣冠之前,一句句将话说得极缓,仿佛生怕隔了一个人间,三途之畔的人会听不清楚一样:“‘没有不喜欢’——我最终给你的也只有这一句话。这五年,我每天说一句喜欢你、心悦你、爱你、想你。谢鸣,你可曾听到过?……哪怕一次?”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六章·情深不寿(三)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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