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鸣说出这句话的九年之后，谢冉在王修的颔首一应中，终于了然了个中意味。
她站在那儿，原本虽然紧张却很安稳的身姿此刻开始微微摇曳，整个人恍若陷入一种迷茫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王修本欲去扶她，但转念一想，却又顿住了动作。
好一会儿，谢冉满面纠结的抬首看向他，有些发白的唇瓣几度开合，好不容易出口的声音里都带着颤抖之意：“皇上是因为这个才……”
“不是，”王修很平静的摇了下头，对她道：“皇上不知情，他与诸人一样，认定我心里的人是你，我虽明言并非，却因始终不愿透露那人的真实身份而遭陛下猜疑，使之更是认定你就是我的心上人。”说到这儿，他略一垂眸，随即颇有些无奈的对她道：“说起此事，哥哥得跟你道歉，平白将你牵涉其中，是哥哥不好。”
谢冉摇摇头。
这些年平白被拿来与他人配对的事也不少，从杨彻、云渊清，到杨律与王修，她有段时间总觉得自己比勾栏里的头牌都火，对此早就不以为意了。
“我从不以此为扰。”她仍在努力平复着心情，说话间想起旧事，还勉强扯了扯嘴角，道：“当年……太后始有赐婚我与彻儿之心时，我就同哥哥说过的，若是姑母逼得太紧，干脆咱们俩成婚凑一家，正是门当户对，才让她说不出话来呢。……那时候哥哥想也不想就拒绝我了，连玩笑都开不得，可见对我这个妹妹，确确实实是半点男女之意也没有的，否则又哪里会等到今天才说非我不娶呢？……是兄长不知这些旧事，还当我多招人喜欢呢。”
她说完，王修却是一笑。
谢冉有些发愣的朝他看过去，不期然间却在他俊朗无方的容颜上捕捉到了一缕从未见过的温柔深远之色，紧跟着便听他说：“你是他一手带大的，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须臾相视之后，她忽然就哭了。
——痛彻心扉，泪流满面的一场哭泣。
一场迟来了五年的恸哭。
王修眸中晕开一抹痛色，蜷在膝头的手指难以自控的颤了两颤。他坐在那儿看着她大哭，直到声嘶力竭之时，方才缓缓起身，走到她跟前递过一方素帕，将人抱在怀里安慰。
“玉儿……”
他抚着她的背脊为她顺气，锦心绣口却吐不出半句安慰之言，只能一遍遍低低唤着她，妄图为她添一抹平复。
这件事，实则是在他意料之外的。
若非璇之在言谈中弄巧成拙的让谢冉回忆起了旧时之事，使她将线索勾连成串，由此猜出事实真相，则以他的本意，原是要瞒她一辈子的。
谢冉哭到尽处，依稀回了些神，慌忙间捕捉到的第一件重要之事便是他的婚事，于是连忙道：“……哥哥！哥哥你等着，我这就进宫，我这就去跟兄长说，让他免了赐婚的主意，让他再也不能……”
“嗽玉，”王修淡淡的打断她的话，放开抱着她的手臂，垂首看着这张脸，不容置喙道：“听话，这事你不管。”
谢冉蓦然一怔。
后来，她是颇有些狼狈的从王府冲出来的，回到家中也不管几个丫头的担心，直接便让人备了车，待眼睛大概褪了红肿，就急着往宫里去。
在乾仁宫见到杨衍时，她的脸色已经没什么破绽了，只是那副魂不守舍又及其昏恹的态度着实反常。她一路上都在想，究竟要不要提赐婚的事，也是直到入得宫门，看见那座望仙楼时，她才说服自己听从王修的话，暂且先不提了罢。
可是这样一来，自己又是为什么进宫呢？
坐在暖阁中时，谢冉方才发现自己此刻的茫然无状，用了十分力来稳定心神，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搜罗一番，倒也当真被她找出了一件事来。
“就说这件事？”
杨衍听她说完所求，一时倒有些意外。
“嗯……？”明明这话是她提出来的，可如今话音落地没有片刻，杨衍方才疑惑的问了这么一句，她竟已开始失神，偏头茫然的看了他一眼，半天才想起来是什么事，愣愣的点点头，道：“嗯，就是这件事。早前在南越战场上，汲媚……对我有恩，后来，母亲也与她一见如故，便想认为义女，只中间横着她这个出身不好办。是以我想求兄长说句话，也免得以后外人拿着这个由头做引子，对我谢氏不利。”
“她的出身……”杨衍想了想，颔首道：“嗯，的确有些不好办。……这样，朕让陆兰庭去查一遍，如若虎贲府报上来没什么大问题，朕便替你与舅母安排，可好？”
谢冉怔怔的点点头，应道：“多谢兄长。”
说完这句，又是低头杵在那儿半天没话。
倒是杨衍有些耐不住了，试探问道：“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同兄长说？”
谢冉是真没想起来什么，当下想了半天，痴痴的问：“……拜年的话吗？”
杨衍这时候才确定她是真的不对劲。
“小妹，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说着，他想起昨日之事，心便跟着不由的提了几分，试探道：“可是昨日在舒靖宫，璇之同你说了什么？”
嗯，说是说了，只是归根结底，她自己如今这样，倒真是跟璇之话里提的意思没有半点关系。
这样想着，谢冉蔫蔫的摇摇头：“也没说什么，是我自己脑子里乱。”
杨衍闻言便追问：“因何而乱？”
她低微一声苦笑，几不可闻，跟着道：“因许多事我无能为力，更变不了，扭转不了。”
杨衍一下子就联系到了王修身上。
想想也真是没有别的了，昨日王璇之请她过去也不会是为了第二个人的事，回思不过一日之别，她就能失神成这个样子，若不是为了什么足以颠覆过往笃信的大事，那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思及此，他眉尖一皱，忖度着问：“是为沐之？”
他说完，谢冉愣了愣，却是哼笑出声。
“难得这一回我三缄其口不往里掺和了，兄长怎么反倒来惹我？是太平日子不好过，非要来写风波佐料才过瘾吗？”
她说完，自己都有些意外于自己的态度。
杨衍并没有说话，半晌，她却主动低头告了句罪：“兄长恕罪，是嗽玉失言了。”
岂知她这么一说，反倒让杨衍有些哭笑不得，“过去你从不说这样的话，想来太平日子过久的不是朕，是你。”
“‘太平日子’？”这四个字莫名便触碰到了她的禁忌，她再开口，忽然就变得有些咄咄逼人：“乾明八年之后我都没过过什么太平日子，兄长这话我承受不起。”
这回与前一句的无意冒犯不同，杨衍也听得出来，她这是刻意。
“小妹！”
这些年，‘乾明八年’仿佛已经成了一个禁忌、一个代表，宫中上下轻易无人敢说，而今谢冉以这样的态度说出来，杨衍心里的火便也被带了些出来。只是对着他的斥责，谢冉却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从心底往外的依然故我。
杨衍压了压火气，语气既担心又生气，问道：“你这到底是怎么了？是谁又说起什么提到什么了？”
谢冉好半天没说话。
就在杨衍渐渐失去耐心时，她却突然开口，却是所答非所问：“我有点后悔了。”
杨衍皱眉，“后悔？”
“呵……”
谢冉侧目一声冷笑，转头定定的望进他的眼睛里，一字一句说道：“后悔当年让萧尽悠死得太容易。”
话音落地，她亲眼见证着北极殿上风雨不动的帝王大惊失色，眼中从惊愕到难以置信，却偏偏对着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谢冉从未明着与他提过这些。
或者说在与闻玄成婚之前，她甚至没有与任何人提过关于谢鸣的任何一件事。
可现在，她毫无预兆的说了，且一鸣惊人。
“她也算是聪明，如若当年未曾畏罪自裁……”她说着，留了无尽的余地与猜想之后，重重的缓了一口气，看着他问道：“兄长，如若萧妃当年未曾畏罪自裁于宫室，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她很早之前就想问。
可杨衍却好半天给不出一个答案。
谢冉嗤笑一声，起身，转到他面前深深一拜。
她不想要答案了。
“贤媛公主的婚事，请陛下另择佳婿罢，至于沐之哥哥的婚事，也请陛下就此不要再插手。不为别的，”她说：“——就为您欠我谢家一条命。我这个愿望，但请陛下务必成全。”奇快妏敩
她说着，略一顿，便直接道：“谢冉告退。”
语毕转身，没有去看他表情神色，就这样离开了。
出了紫寰宫，这一回，谢冉没有回乌衣巷，而是管宫人要了一匹马，摆脱了随行而来的侍卫下人，径自而去。
石头城的翠竹林中，有一座衣冠冢，那是谢执当年为长兄明威侯所立，意在便于时刻缅怀追思。谢氏的祖墓位在陈郡阳夏，若非如此，便是一年到头也不得拜祭几回了。
如今谢执人在府中侍奉父母左右，谢冉本以为此来会是一片清静，谁知她马蹄未至，却已然有人捷足先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六章·情深不寿（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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