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已至亥时,青丘在王府等了许久也不见谢冉回家,无奈之下只好来紫宸府与闻玄回禀。
“什么都没有。”她愁眉紧蹙,一颗心不安了这许久,早已是七上八下:“我午后从谢府回来就没见着她,起初听青笋说她进宫去了,原也就没当回事儿,只是等了好久也不见她回来,最后却见青裙带着行驾独自归来,说是她从帝宫出来就自己骑着马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还特意不让人跟着。我这一直等到天黑她也没回来,实在放心不下,又不知这偌大京华该上哪儿找去,只能来打扰您了。”
闻玄一耳朵听着她的话,一边想着昨晚的事,天不亮他就回了紫宸府,偏生北境接连发了七封战报回来,弄得他忙到现在都没腾出手来,也就一时没顾得派人去问谢冉那头的情况。如今听青丘这样说,他想来想去,直觉关窍还是在王修身上。
片刻,他便问:“今日王家可有什么动静?”
“王家?”青丘不明所以,乍一听他转了话锋,还有些意外,想了想才摇头道:“……没见着有什么不寻常啊!”
闻玄眉目渐深,低眸半晌未语。
青丘看着他的神色也不容乐观,不由的心里更是发慌。
“上将,”她联系着早先在府中的听闻,想了想,问道:“青笋说她从昨日开始情绪就不大对,究竟出什么事了?”
闻玄看了她一会儿,心头还在想着要跟她透露几分,外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便有府中侍卫入内,俯首拜了一声:“上将!”
侍卫递上一封书信,禀道:“适才王相派人递了封书信过来,请您过目。”
闻玄接过书信,挥手叫人下去了。青丘也没敢打扰,只是看着闻玄将书信展开,一目十行之下,脸上的神色却是少见的变化多端。
王相风流笔法,处处言简意赅,却将他该知道的事一件不落的都告知了个分明。
见闻玄那头放下书信却久久未曾言语,青丘终于等不急了,小心启口道:“莫不是,嗽玉这事儿……与王相有关?”
闻玄这才回神看了她一眼。
“她人在翠竹林,今夜应当不会回府了。”收敛情绪,他这样道,又吩咐道:“你先回去吧,不必担心,过会儿忙完了这一摊子,我过去看看。”
青丘不放心,“这……”
闻玄淡淡一笑,颔首安慰了一句:“放心。”
她没办法,但想着他要过去,应当也出不了什么大事,至于其他的,大不了等谢冉回去了之后再问就是了。这样想着,她刚要告辞回去,转身走出去没两步,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哦,对了,”她朝案前走过去,递上一封信,道:“下午外头送了封信过来,是嗽玉之前派去接老夫人的手下递过来的,不知何如,您看看吧。”
闻玄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蹙,将信接来,匆匆一阅后,便就手焚了。
等他将军务处置好,起身前往城外时,外头宵禁都不知多久了。打着公务的名头特意开了一次城门,等他来到翠竹林时,子时已过,转眼都是又一天了。
谢执这座茅舍过去他是来过的,好在他记性不错,夜路难行倒也不至于辨不出方向。循着记忆走到院落之外时,远远望过去黑漆漆一片,除却月光,连半道灯火也看不见。
想着王修在信中提到的几件事,他推门而入,一步步走进去,愈发心头不安。
他在黑暗中辨析着呼吸声,借着目力极佳的本事摸到她住的房间之外,将动作放得极轻,却还是免不了竹门吱吱呀呀的响动。岂料他一脚迈进去,尚未踏出两步,躺在床上的人却忽然开口了。
“……含章?”
谢冉的声音里带着试探,带着凄冷,却唯独没有睡意。
闻玄当即一皱眉。
“没睡……?”他走过去坐到床边,掏出火石点燃了小案上的一盏油灯,黑惨惨的屋室中瞬间化开一片幽光,而他借着这簇灯火去看谢冉时,虽是心头有所准备,却仍然难免惊讶:“眼睛怎么肿成这样?”
谢冉此刻撑着半拉身子坐起来,蹙眉抬手挡在眼前,对闻玄道:“把灯吹了就好,我眼睛好难受,不想见光。”
闻玄既是心疼又是生气,将灯拿远了些,握了握她扯着自己衣袖的手,道:“听话,我去打水给你敷一敷眼睛,不然早起要更难受的。”
谢冉想说不必,但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无力多费,索性也就由他去了。等闻玄烧些了水,又身体力行的给她擦了脸、敷了眼之后,又是好一会儿了。看着她一派生无可恋之气,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身终于将灯灭了,坐回床前陪着她。
她不开口,他也不急着说话。
这样子过了好久,谢冉动了动攥在他袖子上的手指,终于启口问道:“……是沐之哥哥告诉你我在这儿的?”
“嗯。”他轻声一应,顿了顿,道:“你看你,多大的人了还要别人为你操心,青丘她们不见你回去,在府中急着团团转,下次不许再这样了。不管什么事都要告诉我,知不知道?”
谢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在黑暗中点了下头,乖乖的应了声:“……知道了。”
片刻,她深深一吐息,倾身过去靠在他肩上。
“对不起。”
闻玄心头一动,一下下轻抚着她的背脊,问:“为什么道歉?”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声,缓缓道:“军、政两头你要忙坏了吧?这种时候我没说帮你,反倒让你再多为我操一份心,真对不起。”
柔顺的话,谦顺姿态,原该是妇德的表现,可这样的姿态,却并不适合他的谢冉。
他皱了皱眉,语气少见的严肃:“以后不说对不起了,我不喜欢听。”
谢冉安静的听着,并没有说话。
半晌,他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原以为自己一颗心很大,可其实也只装得了一个你。我并非心怀壮志之人,你是我的家,就是我要摆在国之前、天下之前、一切之前的人。冉冉,你要记住,有许多人会因你的喜怒而喜怒,而我会因你的生死而生死,你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你不可自轻自贱,要活得欢喜快乐,我们才会安心悦然。”
谢冉还是没有说话,可他却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微弱颤抖。
顿了顿,他才继续道:“还有世子鸣——他只会希望你一人活两条命,而不会想看到自己死的毫无价值。”
这一回,谢冉狠狠的喘了一口气。
“你说的……我很明白。”
她说:“可是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道坎儿。”
闻玄心头一紧。
“哥比我好那么多,五年前,我没有你,可是他有沐之哥哥,我……他挡了我的劫,怎么看都是不值啊……”
这句话里,蕴含着一个王修并没有主动告诉他的消息,虽说早前有所猜测,可经由谢冉这样脱口而出,他心头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情绪涌动。
“或许不值。”许久之后,他这样说:“可事已至此,这些愧悔没有半点用处,你再怎么抱歉、再怎么难过也换不回他的命,既然不能不活,那坐地颓废就是最愚蠢的行为。”
谢冉又不说话了。
他知道,她这是还在跟自己较劲。
很多时候,难的不是时过境迁,而是自己钻进了牛角尖,便怎么也难走出来。
而谢冉,压抑了五年,一朝爆发,更非谁三言两语便能开解的。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片刻后,忽然说:“乾明七年秋,我在北境军中与他相识,相交寥寥,却如故知投契。后来一别,我从没想过再会无期。”
“至一年之后——八年秋,紫宸于帝都建府,我回京华,受拜紫宸上将时,一次与阿衍在秦淮画舫中把酒醉话,他酩酊之中提及明威侯之死,那时我才知道,原是当日落花台宫筵,萧氏投毒意欲鸩杀之人,是你。”
谢冉浑身一僵。
她不知这话的走向,可白茫茫一片里,却只能随着闻玄的话一步步前行。
他接着道:“你因宫婢不小心洒了汤汁而下殿更衣,那杯兑了鸩毒的酒尚未入口,偏偏这时候他回京入宫,劲装未褪直接上殿,随手就拿了你的酒盏来饮——就那一盅酒,饮下回天无力,他是代你而死。”
最真实的东西被一步一步,细腻的、更细腻的剖析开,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煎熬,也是煎熬;难受,更是难受;可冥冥之中,却又有些无法回避的解脱。
伤口,还是要透风的。
这时候,闻玄忽然道:“最开始我恨过你。”
谢冉蓦然定住了。
他极其平静道:“你哥哥确实太出色,连我都恨过你,更不提别人了。可是当我认识你的时候——那时我对你没有半点情爱之心——我却觉得,如果生死的选择权握在世子手里,即便不为着你是她妹妹,他也一定会愿意让你活着。”
“你说不值,可如若说句旁观中立的话,世子固然冠世无俦,可他的冠世无俦只是他自己的,他不是入世之人,也便是对这尘世无用之人,超脱而去,可好可坏。你——任性疯张会闯祸,但你活着,当年边境数万灾民活了下来,齐鸣之战时家国百万黎庶得安居乐业,百日之战,那样小的伤亡,你又救了多少性命?”
个人的值不值看的是私情,而世俗旁观之上的值与不值,看似冷血,却也似乎更有说服力。
好半天之后,谢冉忽然问:“你到现在……不恨我了吗?”奇快妏敩
他又气又笑的嗤了一声:“你说呢?”
“呵……为什么呀?”
这要怎么解释呢?
其实他的恨,也只是最初头脑不清时的一时冲动罢了。
“这不是让你们俩去抢一条命,你赢了他输了的事,而是有人从你们两人身上硬生生的夺走了一条命,我恨得着你吗?”他问:“你恨得着你自己吗?”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七章·自责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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