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傲踏着最后一点星光赶回来,本打算等天亮透了再去向闻玄复命,然而打眼一看,府中军装重履之辈来来往往,却是破晓之际的样子都没有,他心里霎时便有了盘算,默默叹了口气往后苑走。到了地方正好见下人才收了夜宵的碗盏出来,他挑目往里一看,南室里的窗子上还应着几点未尽的烛光,显见主公大人当又是一夜没睡。
轻叩了两下房门,他压着步子走进去,书室里闻玄埋案俯首,手边纸墨翻飞。他近前站定,恭敬唤了声:“上将。”
“回来了。”闻玄一听声音,头也没顾上抬,随之便问:“回送慕容临回燕都这一路,一切可还顺利?”
沈傲答了声顺利,顿了片刻,闻玄阅完一份卷宗,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抬起头朝他看去。
“他没有起疑罢?”
沈傲正了正色。
“汲媚姑娘易容手段高妙,假戏做得也精湛,慕容临半点没察觉,始终以为郡主人在北境,还与您在一起等候敦柔郡主的消息。”
闻玄点点头。早前决定将汲媚请过来假扮谢冉混淆视听的时候,他心里还有两分疑虑,生怕骗不过慕容临那双眼睛,直至如今沈傲回了这番话,他这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只要之前骗过去了,往后,就算是燕国再有什么发现,也都无所谓了。
想了想,他意味深长的一笑,道:“戏做得再精湛总归也是戏,时间长了总会累的。”
沈傲闻言,心头赫然一动,虽已意识到闻玄话中所指,但还是忍不住探问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闻玄笑意微深。
“凌珣那头安排的差不多了,”他说着,眸色淡淡一敛,结出一点幽深:“叫他准备准备,便让西线的风先刮起来罢。”
在北境西线的风掀起来的两天之前,万里之外的南境,却是先拔了一记头筹。
晋安郡外一座不起眼的茅舍里,谢蕤从外头集了些露水回来,一进门,便见东面窗格下,晨光熹微之中,谢冉刚刚放归了一只黑鹰。
她不动声色,悄然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披风一卸,散了散身上的凉气而后走过去,脚步未及,便见谢冉脸上的温度不知何时已经冷了下去。
“说什么了?”
谢冉转头看了她一眼,出口的语气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南境温、清二殿出了告天下书,斥圣上苛待功臣、罔顾民生等五条大罪,阵前高举反旗,其时蒙阳出表,也说……”
话至此处,她忍了又忍,终究憋不住透出一分裹挟着冰霜的好笑。
“蒙阳说,两国反目起战,实非其所乐见,难得如今大乂有贤王出世拨乱反正,南诏乐于与之结盟。”
谢蕤在一旁安静的听完,手里慢悠悠的把弄着一只手炉,脸上没见得有半点变化,只是颇为轻蔑的笑了一句:“这告天下书真是不值钱,雪片子一样,一张张的飞出来。也不怕洛阳纸贵。”
谢冉不置可否,目光微直,手里将字条燃了,低低道:“两道书表先后一出,如今军中澍识亦归于清王麾下,兵将更是多有附庸追随之辈……”
她摇了摇头:“我是苦了曜之了。”
谢蕤面露一分动容。
片刻,她有意将话锋一转,问道:“二哥如今怎么样?”
谢冉漫不经心的点了下头,顿了顿,又回头跟她安慰道:“就那样。别担心。”
其后,又是许久无话。
这时候房门从外头被叩响,谢冉扬声道了句进来,随之便走进来个紫宸使,抱拳道了句:“两位郡主。”
谢冉点头应了一声,示意他说话,那人便禀道:“沈渐公子到了。”
话音落地,谢冉眼睛里微微一亮。
她前脚让去将人请进来,后脚与谢蕤交换了个眼色,谢蕤会意点头,便且藏进了内室。不多时沈渐猎猎而来,俯首先拜一句:“卑职拜见郡主殿下!”
谢冉点头道:“起来吧。”
待人起身,她坐在那儿将他审视一圈,含笑道:“你来得挺快的,是一直等在这儿呢?”
沈渐也不遮掩,直接回道:“是,主公之前有吩咐,要卑职在此静候郡主,恭听殿下吩咐。”
闻言,谢冉挑挑眉,略一想,问道:“他只让你听我的吩咐,就没再告诉你点别的事儿?”
沈渐先是一怔,极快的想了一圈,随之却也有些顿悟。
“您是指……天册帝?”
谢冉但笑不语。
沈渐便抱拳道:“卑职惭愧,实在不知天册帝下落,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谢冉原是存了分好奇,却不想闻玄真这么谨慎,蒙忌的下落竟是连沈渐都未透露,这也是表兄弟。想着想着,她将手中捏了半天的一片草叶拿出来,对沈渐道:“你看看这个。”
沈渐接过草叶,她在那边道:“这东西想来很稀罕,你见多识广,给我看看这东西出自哪里。”
从燕国回返北境时,闻玄将此物交给她,她看来看去都没个头绪,但眼下见到沈渐她就放心了。
果不其然,将东西拿在手里,沈渐只看了一眼便道:“这是风干了的泼墨草,不止稀罕,可说是相当稀罕了。”说着,迎着谢冉颇有深意的目光,再联想一下主公行事之风,他忽然福至心灵:“敢问殿下,此物……是来自主公?”
谢冉颔首一笑:“很聪明。”
沈渐面色谨慎,顿了片刻,终于露出些笑意。
“殿下容禀,卑职欲改前言——关于天册帝的下落,应该已经有了。”
谢冉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立时便问道:“几成把握?”
“九成九。”
他的九成九,也就是旁人的十成十了。
她心头虽然不能全然放心,但至此也算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那好。”说着,在沈渐微微疑惑的目光中,她转头朝内室方向唤了一声:“蕤蕤。”
显然是个名字,而这个字用于人名中并不常见,沈渐听罢,当即一愣。
少顷,便见那方款款走来一素衣妙龄的绝色女子,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谢冉已经起身朝谢蕤迎了过去。
谢蕤淡淡一笑,大大方方的朝沈渐示了一礼。
谢冉道:“这是我家小妹,护送她去蒙忌身边的事,我就交给你了。”
沈渐用了好几个弹指的时间,终于将眼前的情况猜出了个大概。
他面上有片刻的忧虑,随即对上谢冉从容不迫的目光,心头一定,抱拳道:“卑职领命!”
南境温清两王阵前挑旗举事,勾结南诏谋反的事才刚出来不过两日,北境西线之地,守将凌珣紧接着便宣布日前已策反一燕国潜藏于定北帐中的细作。经细作口供证明,此番大乂和亲郡主于燕都失踪之事,乃是燕国国中顺王党与帝党两相争斗之下造就的恶果。
据其所言,顺王自逊位以来对长鸣帝多有不满,意图复辟,奈何始终未得机会,不想横生出两国和亲之事,顺王党便趁此机会派人于驿馆中劫走了大乂郡主,暗中扣押下来,意在借此事挑起两国纷争,逼长鸣帝下野。
此消息一出,凌珣当即绕过闻玄表态,别国内政自己无权过问,但波及大乂送嫁而去的郡主,这自己就不能坐视不理。十二个时辰之内,若是燕国不能将敦柔郡主安然无恙的交出来,那边线之地,就双方别想消停。
结果,时限一到,燕国自然是没人可交。凌珣倒也说到做到,不顾闻玄十二个时辰里接连发出的六道严令其不准擅动的加急军令,擂鼓整兵,趁夜兵发边境,闪击燕国。
“事到如今,闻上将的立场应该已经很分明了罢?”
慕容临斜倚在紫玉榻上,手里玩弄着柄腰刀,时不时朝负手立在窗格下的人瞟上一眼,一边问出这一句,一边带出一声半讥讽的轻笑。
片刻后,他听到慕容定漫不经心的反问了句:“分明吗?”
这语气真让人生气。慕容临扁着嘴暗暗瞪了他一眼,如是想到。
“您不会还以为,他真如他自己所言,尚未在故国与新家之间做出抉择罢?”又一声嗤笑,这回却是冲着慕容定去的:“您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不清不楚了?”
那边的人微垂着眼眸,手里捻着一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枯枝,目光散散漫漫的,沉默了好半天,方才低低的开口:“今日之事,一切都是可解释的。”
慕容临眉头一挑,闻言立时便从榻上蹦了下来,在这森严的皇殿里荡起一阵回响。
他还未开口,就听自己那位叔父接着说道:“当年两越之战时,凌珣与谢冉不睦、与闻玄不睦便已经是众所周知之事,今日作局出兵的是他,下军令阻其行动的是闻玄。”
慕容临不知道就这番话,慕容定自己心里会信几成。
但他知道,叔父,是很希望这就是事实的。
正因知道,故此担心。
暗自压下那口呼之欲出的恶气,他狠狠呼吸了一回,忖了忖,启口问道:“您是这么解释的?呵……那容侄儿好奇一句,倘若当真将帅不和,那当初以手下得力干将交换凌珣至定北帐,闻玄难道是自己给自己碍眼吗?”
他话音甫一落地,慕容定跟着转过身来。
那人脸色很平静,只是眼睛里实在太过阴沉,窥不得半点心思。
慕容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你也说萧放是他得力干将,西晋起兵,征西帐征伐,西南之境中放上一个自己的人,总是对他有好处的。”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慕容临张了张嘴,也就再说不出来什么了。
半晌,他垂眸苦笑一声,“……您这是铁了心为他开脱,罢了……我又白说什么呢。”
说着,他转身把自己扔回榻上,四仰八叉的一躺,姿态着实称不上文雅。
眼角眉梢都沾了些笑意,他侧着头支着眸子去看那头的人,随口问道:“那如今又如何?物议如此,您合该将我圈禁下狱,才能拆开定北帐此招罢?……唔,或者更有诚意些,将我直接交给大乂发落也好?”奇快妏敩
慕容定哼了一声,转身走过去坐在一边,不痛不痒的斥了句:“胡说八道。”
慕容临很不赞同的摇摇头:“哪里胡说了?断腕求生,反将一军,这就是此刻您能拿出的最好的应对之法。”
大乂此间,以敦柔郡主失踪之事为由,发展出无中生有一记,有那么个所谓燕国细作反水直言,凌珣虽说担着个私自出兵的名号,在外人看来也有落入所谓顺王党的圈套,促成两国起战的糊涂之处,但出发点却是打着为国之尊严、郡主之安危的旗号,故此总能占一个物议上的宽容。加之身为主帅的闻玄已经做出了大义凛然的姿态,那一日之内的六道军令力阻发兵而不及,又全然将理法上的优势扯到了大乂手中。这样看来,一个情之正确,一个理之正确,反复这么一堵,可算是占尽了物议上的好处。
而于燕国而言,准备未足之下,若然不想起战,又或是担不起这个率先寒盟的骂名,那么如今唯一的破局之法,便只有拿他这位顺王殿下开刀,给大乂一个交代。
慕容定如何不懂此间利害。就因为看得太明白,他才不得不说——
“不管大乂之中定下此计的人到底是谁,这一局,我慕容定认输了。”
慕容临僵了一僵。
“叔父……”他又一次翻身起来,这一回动作却是有些急促了,坐稳之后,他沉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了正经一些,这才小心的启口说道:“或许是我说得不够诚恳?我真不介意以阶下囚的身份去大乂走一趟。”顿了顿,对上慕容定看过来的目光,他悠然一笑,摊手道:“总归,您不会让我一辈子回不来对不对?”
慕容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了声。
“傻小子,我也没同你玩笑。”他目光落到指间枯枝之处,转瞬将那四五寸的衰败谨小慎微的搁置在一旁的紫檀案上,“如今我统共就只剩下你这一根软肋了,半点儿险都冒不得。”
慕容临的目光不自觉间也被那根枯枝勾了过去,一时之间,不知是忘了说话,还是真说不出什么来。
“不管是歪打正着也好,或者……”
慕容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真是闻玄的决断也罢,我输了,我认了。大乂要占这个物议上的先机,我让他占。反正,需要美名的是杨衍,当年杨祁安开宗立国独占江山时,也没顾忌身上担得是美名恶名。”
话音落地,那头的少年倏地一下站了起来,短促的惊呼一声:“叔父……”
慕容临还有后话。可慕容定抬了抬手,却道:“不必多说了。”
他指了指那头太太平平的御案,对少年道:“你亲自起笔,咱们也出一封告天下书,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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