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看来,三境皆有胜负——北境燕国自全线反击以来,战势最为激烈,南境则是胶着,唯有西境,却成了伤亡最少,战势进程也最平缓的一地。
光这么看,似乎全然担不起此番合纵之中的首战之名。wWw.qikuaiwx.Com
“按理说,此番三国并起来犯,若不能一举成功,歼灭我大乂政权,那么反过来最危险的……应该就是西晋罢?”
王修搁了战报,径自尚在沉思中,尚书令王俱的声音自一旁响起,带着三分笑意两分疑惑,剩下的倒全是张弛有度的恭敬。
王修抬眼看了他一眼,苍白的面皮上一如既往的挂着清浅笑意,微微一点头,平缓道:“道理上不错。”
王俱这便笑了笑,继而道:“那卑职便不明白了。太学里才开蒙的学子都知道,战局之中,应的就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眼下难得南北各自吃紧胶着,西晋率先挑起战事,却似乎无意拿出十足的战力来应对,这仿佛与常理不符……”他说着,神色里添了些谨慎的试探,小心打量着王修的神色,半晌续道:“敝愚钝,托赖相爷赐教?”
王修但笑不语,终究没赐教堂弟什么,只将三方的战报往人眼前一推,自己却起身步下尚书台,径直往清明殿去了。
这几日,方迟已经派人来见过他几面了,甚至今日上午,连身在后宫的妹妹也派了侍婢来求自己,现下算着,却是怎么都该去劝一劝了。
他人远远的还没到,守在殿外的方迟瞧见,一时跟见了救星似的,急吼吼的便迎过来了。
也是赶上年初之际,三方连着串的出事起战,这些日子以来,王修除了早朝在北极殿露面,其余时候不是尚书台便是宫外幕府,折子奏疏一份不落的往清明殿送,人却是脱不开身走一趟。加之杨衍近来这个精神,并不传召,是以细细算来,这君臣二人在出了北极殿,倒真有段时间没对面说过话了。王修此刻见了方迟脸上的神色,也便知道他这连日来的再三请托,应当不是没有道理的。
过丹陛的短短几步路上,方迟嘴巴就没停过,王修也都拿出十足耐心听了,然而却是直等到最后进殿见驾时,没了帝冕的遮挡,看清了今上那副尊容,王修才彻底相信,这一回方大总管是真的没有小题大做。
杨衍的脸色很不好。比脸色更不好的,却是精神。
并非病态,就是一种类似于枯竭的感觉,他若不是皇帝,王修一定会以为这是刚从诏狱里放出来的某位。
掩下心头的诧然,王修入内,率先规行矩步的垂衣拱手一拜:“参见陛下。”
那声色总带着些安抚人心的效用。
杨衍闭了闭眼。
“免礼。”
他抬眼去看王修,发现对方的脸色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病态的苍白,就这么一眼,杨衍心里一下子就动荡了。
面前这个,是他的当朝丞相,北极殿上的百官之首,这些年,对这大乂国政,比他这个皇帝更像一个实际操控者。
除此之外,他更是琅琊王氏嫡传血脉,顶级门阀的一族执掌。
按理说,王修才是比闻玄更可怕的功臣。
可是,自己怎么就从来都没怀疑过他呢?
杨衍想着想着,目光隐约有些迷惘,王修却似未察,温言道:“臣适才听方大总管说,陛下已经连着四五个晚上难以将息,一日十二个时辰,最少的却是只得睡上大半个时辰?”
听他一开口直接说此事,杨衍挑了挑眉,随即调笑道:“相爷要为此事上谏么?”他摇了下头,“放心,朕这把身子骨自己有掂量,你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朕才这么几天,不妨事。”
他话说得缓慢,似乎一边说着,一边在想着什么。
王修闻言一笑,反问道:“谁说臣是要为龙体上谏?”
说着,趁杨衍微微发愣时,继续道:“臣是想说,陛下如此费心劳神,若是传到外面,百姓就要说臣这个百官之首不尽职了,否则岂有让一国之君操心忧虑到夜不能寐的地步?”
一听这话,杨衍倒是顾不上惊讶了,先就是一声哼笑出来,脱口便道:“你还不尽责?那放眼史册,也找不出几位担得上鼎臣二字的丞相了!”
王修端着副宽和面目看着他,并不说话。
没一会儿,杨衍叹了口气,摆手认了输:“罢了,古往今来,这么会上谏的丞相,你也是头筹了。”
看他先松了口,王修放心一笑,这才缓言宽慰了一句:“前线战势虽紧,但诸事都在掌握之中,陛下不必过于操心。甚至于西晋……”
他打量着杨衍,刻意放缓了语速,杨衍闻言便一挑眉,径自接下了他的后话:“怎么着,你还想劝朕连西晋都不必操心?呵……那这话你且别说,朕先反问你一句,你放得下心?”
王修坦言:“臣承家学,一向不为力所不能及之事担心。”
杨衍微微一怔。
他其实又何尝不明白,此间西晋,的确是力所不能及之处。可是还是那回事,想是这么想,真要这么宽慰自己,却是半点效用也没有。
“道理是一回事,真落到实处……”他摇了下头,搭在御案上的手握了握拳:“朕放不下。”
王修便问:“可仗还要打许久——一年半载、十年八年,都是可能之数,难道西境一日未有定论,陛下就一日不得安寝吗?”
杨衍抬眸去看他。
王修缓了一口气,语气徐徐,没有半点侵略性:“再往下说——那就不好说了。即便西晋灭了,嗽玉郡主夫婿的性命,也不是折陨得起的,说不得往后几十年都要在养虎为患的恐惧中度日,您真想好了,要一直掂着这份恐惧吗?”
杨衍眯了眯眼,半晌后,又张了张嘴。
现在的局势是怎么样的呢?
闻玄要反,他无能为力;闻玄不反,他更不可能杀他。
堂堂帝王,当真成了刀俎鱼肉,可这场面,又是他自己清醒着一手纵容下来的。
为天下归一,没有别的办法。
终究他也只得一叹:“慢慢来罢。”
王修想了想,便也使言尽于此,不在话下。
不多时,杨衍翻起案上的一封奏报,脸上的神色颇为复杂的看向他:“青州那座矿藏的事,朕这两日大致过了一遍。你倒真能耐,这么大的事,硬是能憋上足足三年只字不提,只等到今朝这一个关键时刻露出富来填满了国库——”
说着,他却又摇了摇头:“不过厉害的还不止这个,围山、选人、挖矿,那么多金子陶腾出来,动静也够大了,却连紫宸、虎贲两府的眼线都避过去了,啧啧……到底丞相是丞相啊!”
对于隐下青州矿藏之事,说来王修尚未正面与杨衍有过交代,这件事怎么看都不是小事。黄白之物直接与国基挂钩,即便以他的身份去做,越过了杨衍,总归还是有些嫌疑要上身的。
这时候就要看杨衍主观意愿上想要如何处理了。
想到这里,杨衍这两日夜不能寐,也总会思考——王修算是一等一的功臣,功高盖主四个字给他也不算亏,但此事之上,他如今将矿藏交出来,同时也就等于将把柄交了出来,自己这个皇帝若是真有心借此机会诛杀功臣,并不是不可能。
他这样的举动,按理说事先知会杨衍一声便半点事儿也没有,可他偏偏瞒了三年——这样看着,倒像是上赶着给君王送把柄的。
杨衍的目光又深了许多。
“陛下不怪罪,便是微臣的运气了。”王修话说的轻描淡写,顿了顿,说道:“只是当初青州报上来此事时,正赶上才生出齐鸣之战,国境之外纵横不断,我大乂不犯人,却也不能坐等被犯。彼时国库虽有虚亏之势,但却还能坚持,不至于亏了皇上,皇上更是不会亏了百姓,是以微臣便让青州……”
杨衍径自将他的话接了下去:“让青州封了口,以堪舆风水之故封山,明里是要改建山道兴旺九州,暗地里,则让人下矿挖金,为国库隐下一笔暗富?”
这自己明白,可是丞相,你还是没说此事上你为何不事先与朕交代一声。
王修道:“雕虫小技,陛下见笑了。”
杨衍默然片刻,笑出了声:“救国的雕虫小技,朕如今也算是见到了。”
王修摇头:“拓土开疆,臣所做不过万一,外有上将布局精妙,陛下稳坐江山,不愁四境不归。”
可说呢。外有强将,内有名臣,怎么看,自己这个天下应当都是坐得稳稳的。
除非,这一肱一骨有心取而代之罢了。
“你与闻玄,也算是文武互辅,没你这笔天降的财富,仗打不起来,局也布不起来;没他这个一夫当关的战神,北境——朕也决计不敢纵着它风起,燕国那块版图,也不知还得惦记多长时间。”杨衍语气不明,唇边倒是有两分笑意:“你俩自是各有各的好处,倒是朕,成了坐享其成的了。”
王修抬眼看向他。
那目光里,写满了郑重。
“可这龙椅之上换了别人,却是连坐享其成的机会也不会有的。”他说着,拱手深深一揖:“知人善任,您万中无一。”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十八章·复有齐鸣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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