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藏得隐秘,倒趁着那谷中唯一的一座建筑过于显眼。谢蕤未近前时望去,只觉得那座破庙融在这谷中,有些像斗大的墨迹弄污了一副画卷,怎么看怎么不般配。
两人就这样找过来,说来也算得上是单刀赴会,诚意十足。也是赶得巧,沈渐与谢蕤上门时,霍尘里被蒙忌派出门去不在,这四面透风的破庙里,也就只剩了昔日名动天下的天册陛下一人。
或许是对自己的藏身之地太过自信了,见到这两人时,蒙忌一副声色动也未动,唯有那双眸子里深得可怕。
他过去是见过沈渐的,但在今日这人人模狗样的以闻玄手下之名自报家门之前,他却是对这位沈公子的真实身份半点洞悉也没有。
就更不必说站在沈渐身前,这个美得没有半点遮掩的绝色女孩了。
直到她淡笑一颔首,报了一句陈郡谢蕤。
蒙忌冰封似的瞳孔到底没抵过这四个字的重击,狠狠缩了一下。
那一瞬间,眼前这女孩的身影依稀重合到了当初边境军帐中的某一幕——那时,其琛还在。
谢蕤看得出来,自沈渐拿出闻玄信物之后,蒙忌心头便放松了下来。她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蒙忌的脸色,此间略一思忖,侧过头对沈渐道:“沈公子,烦劳门外稍等片刻?”
闻言,另外两人都各自有些惊讶。比起沈渐的不放心,蒙忌眼里则更多了两分探究与三分警惕。
沈渐只犹豫了顷刻,随即便示礼离去。这时候,谢蕤回头与蒙忌对视起来,眼里颇有些似笑非笑之意。
这眼神,纵然是从这样一个容颜绝世的女孩眸中流露出来,但却还是看得蒙忌很不舒服。
反观谢蕤,将简陋却规整的庙中打量了一圈,浑身却是透着一股极为放松的气度。
她满眼没见着满意的席椅坐具,索性也就继续这个对面而立的姿态与他开了口:“适才家门已经报过了,尊驾若有什么疑惑,皆可出口,谢蕤定当尽心解答。”
当世头美的音容,怎么着都是一等一的享受,可这番话落到蒙忌耳中,却让他眉头又蹙得深了许多。
是她语气不对?
抑或用词不够有礼?
不,都不是。是她周身此刻透露出的一种态度。
一种名为不重视的态度。
不知怎么的,蒙忌当下便有些着恼,憋了片刻后,紧着嗓子质问了一句:“闻玄让你来的?”
话音未落,他清楚的看到谢蕤挑了挑眉。
她脸上明晃晃的挂着一副‘不过如此’的态度,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分明是在说……
“我还以为你能问出些更高明的问题。”谢蕤漫不经心的拂了拂衣袖,轻笑一声,反问回去:“这个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还是说你对你自己的藏身之地这样的没有信心,除却你主动相告的含章兄之外,还能被其他人洞悉了去?”
这话说出来,已经是褪下了一切温良恭俭让的外衣,直接进阶为‘你我’之谈了。
蒙忌心头一动,半晌,脸上态度反倒缓和了些。
“敦柔郡主……”他将眼前的女孩端量了片刻,语气不明的笑了一声:“你也够让人意外的了。”
笑里不乏些轻蔑,只是谢蕤却不以为意。
他又说:“不过信着他的话,我经年蛰伏,最终却只等来你这么一个助力……实在很难让人安心啊!”
谢蕤淡笑道:“你都敢信着他的话,压上这不动声色的经年蛰伏,如今还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呢?”她摊了摊手,轻描淡写:“我虽说没什么本事,但推你归位,也不算什么难事。”
蒙忌眼中难以抑制的透出一道危险的光。
当年敢于战前孤身来敌国为质的人,今天说出这番话……
“你若真有这等能耐,自然想要的东西也不会轻了。”蒙忌没有去追究她这话里的水分,只要想想送她过来的人是谁,这一局,他就很感兴趣。
于是他转身坐到一边的睡榻上,挑了挑下颔,道:“说罢,我先听听条件。”
谢蕤却问:“我的条件,还是含章兄的条件?”
“有区别吗?”蒙忌嗤笑一声,想起如今身在大乂北境的人,目光一时有些飘忽:“他把你送来助我,不就证明他已经有决定了吗。”
否则,便是手下当真无人,也不会选谢冉的妹妹。
得到这个答案,谢蕤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片刻后,她道:“一句话罢了——”
“你复位,与大乂订死盟。”
蒙忌眉一皱:“死盟?”
谢蕤点头。
“这一回盟约既下,无论两国之间再生出什么龃龉,你与乾明君上各自在位期间,都不得发兵进犯盟国。”
她缓缓朝他走近了两步,很随意的姿态,都带着不容忽视的贵气。而当她那双极美的眼睛定定的与他对视过去时,顷刻刹那里,蒙忌从那眸中看到了绝顶的威仪。
她说:“你应了,蒙阳的命就是你的、南诏的帝位就是你的。”
蒙忌听完这些,心头那叫一百感交集。
那情绪多得他不敢去理,压了压,最后克制着露出一声讽笑:“你难道觉得我会同大乂站在一处?闻玄也是这么想的?你们是不是忘了当初我为何下野?若然我真如你所言与大乂订立死盟,则复国不就等同于卖国?”
谢蕤极为平静的听他说完,而后在蒙忌根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已经拔出了一柄匕首,就那么半点不怜惜的抵在了自己的喉管上。
泛着寒光的刀刃与精致绝妙的脖颈一起落入眼中,蒙忌倒是还有心欣赏欣赏,而后才在她的音声里抬眼将目光移回那张脸上。
谢蕤说:“你不同意,那便是视边境数十万百姓之性命、视两国百万黎庶之性命如草芥,我谢蕤使命不成,宁愿效死当场,而我身后,陈郡谢氏绝不会放过你。”
顿了一下,她继续道:“谢氏不放过你,就是大乂不放过你、不放过南诏。你既然这样相信闻玄,那不防想想,这第二场齐鸣之战,大乂会输吗?……大乂若是不输,则回过头立意想要吞掉南诏的话……你觉得有我的命加持在前,到时候,我姐姐还会顾及旧日守土不开疆的诺言吗?”
她的话说得不慌不忙,半点没有激动慌乱之态,生死大事,说得就跟闹着玩儿似的。
可蒙忌看着她的眼睛,偏偏就觉得,如果自己不同意,她那刀是真的会划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对视之中,她迎来了他的一声冷笑。
蒙忌操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冷情道:“你死与不死与我有何相关?你自己愿意,拿刀架你脖子上的是你自己,又不是我。陈郡谢氏怪得着我吗?”
说这番话的同时,蒙忌内心做了无数种假设。
可他没想到,那女孩听完了自己的话,却似极为满意一般,脸上化开一抹悠然笑意,缓缓收起了匕首。
他见她对自己点了下头,而后平静如水般道:“嗯。你这话说的再有道理也没有了。”
蒙忌愣在顷刻。
他有点明白闻玄为什么会让这丫头来自己这儿碍眼了。
谢蕤知道他已想到了关窍,也不含糊,直接从广袖中抽出了一打字书信扔在他手边:“看看吧,这些是崇王云昭明谋反的铁证,在我大乂都是密件,如今白给你看了。”
蒙忌看看那些他眼里废纸一样的东西,面色复杂的又看回她。
谢蕤见他不看,跟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也是,我忘了,云家灭门之事你若在乎真假,自然问你表哥一句早就能知道,也不必等到今日。”说着,她眼里点上些不解,歪了歪头看着他:“那你又别扭什么呢?”
蒙忌眉头挑了挑。
她径自继续言道:“如若我现在因为你当初对大乂举兵、今朝仍对大乂抱有刻骨敌意之事便在你面前自戕以控诉,那么就此没了一条命,这到底是你的责任,还是我自己活该呢?”
下意识的,蒙忌就觉得谢蕤这比喻有哪不对。
许是她之前那番身体力行的代入真的起了效用,蒙忌这会子倒是提不起来那么大的起了,闭眸径自缓了缓,启口却还是语气不善:“那敢问敦柔郡主,订约立盟,这一次又需要我怎么做呢?……送质子?还是送公主?”
谢蕤摇头:“都不必。”
她说:“尊驾还未有正妻罢?”
“这一回,大乂送公主。”
三句话,换来蒙忌一阵沉默。
忽而,只听他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杨衍几个女儿?大乂如今能送出来的那位公主……早前母亲作恶,此间亲哥谋反,当庭那位……未必会怎么在乎罢?”
贤媛长公主的话……倒真是这么个情况。谢蕤想。
“南诏立国百载,不同于不知礼仪的番邦异族。难道不明白国之体面何等重要吗?”她说:“送的是哪位公主、公主又究竟得不得圣心,这些都不重要。我不信当初死的不是和昌公主,你就不会起兵。”
她说到最后一句,蒙忌的目光也如剑一般随之刺来。
又是一阵的沉默,与之前不同的是,谢蕤知道,这一回,他在犹豫。
这犹豫弄得她有些烦躁。
一声冷笑从前头传来,而后,他听到那丫头一连串的反问:“怎么,难道同大乂的迁怒就重要,反过来高泣的背叛之仇就不重要?霍其琛的生死下落不重要?蒙阳的夺位之仇不重要?南诏百姓、国之大业就都没有这一场迁怒、那一个已死的糊涂人重要?”
谢蕤自进了庙门以来,蒙忌都不爱给她数她这是第多少次冒犯自己的妹妹了。
他磨了磨后槽牙,紧盯着她道:“谢蕤,我警告你,我容忍力一向不高。”
谢蕤半点不惧,目光飘飘溜出一个讽笑:“是啊,不然怎么会在这幽谷老林里窝囊上一年半载的呢?”
蒙忌一掌震在榻上,随着木板轰然落地的声响,他自己倒是知道先一步站起来。
谢蕤挑了挑眉,看看那一地狼藉又看了看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判谈得跟哄孩子似的。
但也没法子,孩子该哄还得哄,不然就该坏事了。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半天,道:“待他日功成,伴随和亲公主而来的,还会有……”奇快妏敩
“云承。”
听到那两个字,蒙忌眼中的情绪果然一变。
谢蕤还在说:“怎么,你那么在乎你妹妹,难道就不想念你外甥吗?”
好半天,蒙忌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问了一句:“你为何要助我复位?”
这句话,可以有一个意思,也可以有两个意思。
他信谢蕤受闻玄指派过来,但谢蕤的身份,又注定了她此番过来,点头之人不可能只有闻玄一人。
——这是大乂当庭的意思。
谢蕤想了想,答他:“我有些私心,而大乂……就如家姐所言,到如今也终究明白了,什么叫宁与君子为敌,不共小人合作。”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十九章·结盟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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