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寒风利刃似的掠到身前,谢冉淡然的将思绪从回忆中扯出来,回头就见青丘站在帐中,脸色发沉,正如此刻外头的天色。
乌漆墨黑的上元佳节,天阴阴的欲雪,唯一的光源处,便只数得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簇示警般的炮火了。
“嗽玉,”青丘站在离帐门不远处的地方,身上还披着大氅,没有要近前的意思,唤了她一声之后,顿了顿,声色愈沉的吐出三个字:“人到了。”
搭在案沿儿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谢冉沉吟顷刻,点了下头。m.qikuaiwx.cOm
青丘会意,转身出去。
自两王谋反,领南帐划分出两大阵营之后,青丘便留在了王昭这边。虽说联系着两王举兵的因由,她这谢家人的身份留在王昭这边有些尴尬,不过倒也与大局无碍,惹不出那边的怀疑来。毕竟如今谢氏还是大乂臣子,倒是她真的越过谢冉站在了两王一派,那才是真反了。
谢冉这方才将心神彻底收了回来,外头帘帐便又是一动,她闻声望去,入目便是阔别经年的那道白衣身影。
那人看着她,丈距之间彼此对视,经久,堪堪唤出两字:“嗽玉。”
她目光不动,唇角微晕:“渊清。”
其实也没过多久。可这一回的暌违再见,过去密友知交的两人,却都在心底默契的生出了一种沧桑之感。
谢冉自沈渐与谢蕤离去之后,不过几日,便在紫宸使护卫之下暗中回到了主帐,未曾昭示现身。这些日子前线吃紧,眼看决战将近,她派出去的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机会,将亲自出面检查粮草的云渊清‘请’了过来。
云渊清此刻见到本该身在北境中的她,按理说应当愕然,可他心底却又是出奇的平静。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些年他给她做军师,又哪里会不明白庙算之上,她那份总不会吃亏的聪明劲儿。
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云渊清熟门熟路的动用着她帐中的茶具煎茶,一举一动皆与过去无异,谢冉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一时便有些恍惚。
直到他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没有对那些设局计策的追根究底,他这样问出来,语气淡淡温温的,就着寒夜热茶,委实老友叙话般温吞。
谢冉一笑,“时间不长——彻儿举反旗的前几日,”说着,她将目光从火星子上移开,缓缓的挪到了他脸上:“我一直想见见你来着,就是你身边铜墙铁壁,我求见无门。”
调侃语气,个中试探之意,他却明白。
“他近来太过谨慎,我也没办法。”
水已经沸了。
“不。”谢冉一改温然,这一回却是斩钉截铁的对他说:“你有办法。”
云渊清慢慢转着眼珠子看向她,一时并未有言谈之意。
谢冉微不可闻的匀了一口气,半晌,说道:“我一直知道人各有命,就算一家子的兄弟姐妹,一样的环境长大,最后也都是各有各的路。这道理我不是不明白,但这多年来……”
她看着云渊清,目光复杂,心绪更复杂:“我一直以为我们几个的路——大道上——这辈子都是同一条。”
——保家卫国,守土安民。
可如今,她一走,后院起火,先烧起来的,却是自家的地方。
云渊清张了张嘴,最后也只道:“……抱歉。”
谢冉却觉得这话好笑。
他是在为什么抱歉呢?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头:“你不是会报仇的人。”
——这场谋反大戏,根源处,有你之故,却也非你所愿。
“是吗。”他闻言却是有意无意的将目光一低,斟上两杯茶的功夫过去,这才抬首与她对视:“嗽玉,人是会变的。”
人的确会变,这点,谢冉并不反对。
可她对他说:“你是我的军师,为我周全筹谋,你很聪明,着眼于大局眼观六路是你最大的好处。”
“你或许会变——经历过那些痛苦之后,你会恨会怨会报复,这些到都是有可能的,可是同样的,你很善良。”
“你的恻隐之心,还有对这人世的冷漠,我都是一路见证过来的。在冤冤相报与海阔天空之间,你会选后者。”
谢冉断断续续说完这番话,坐在对面的人已经觉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稳了稳心神,他以微笑压下那点忐忑,直直的望进她眼里,极尽所能的表达着自己言辞的真实:“你说的是寻常情况下的我,可是任何一个人,脾气再好也罢,怎么会在灭门之祸、全家上下只剩自己一人之后还端着一腔波澜不惊之心呢?”
谢冉想说,你并不是脾气好,你是对漠不关心之人压根不稀罕施舍脾气。而这世上的人,又绝大多数,都是你漠不关心的。
她到底没这么说。
“这就是重点——”她抓着他话里最关键的一点反驳回去:“云家不是只剩你一个人。”
云渊清瞳孔一缩。
谢冉摇了摇头,将最后的耐心拿出来劝他:“咱俩时间不多的,你就不能跟我直言相对吗?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何必再有所遮掩呢,难道你多搪了一分谋反的功劳,我对彻儿就能多一分释怀吗?”
她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云渊清的那份隐秘的心思尽数表露无遗,再想装傻,便是可笑了。
可是他不装傻,又能怎么样呢?
帐中一时安静无比。
两个人对着沉默了许久,他微微有些颤抖着收回圈着茶杯的手,鼓起莫大的勇气看向她,终于说道:“……你,别怪他,行不行?”
谢冉苦笑:“你劝劝他,行不行?”
云渊清一怔,回过神来,脸上的态度却恍若看开般淡然:“他已经反了。成王败寇,生死之间,不可能回头了。”
这些——谋反、生死、对错,这些日子他早已释怀,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既然已经陪着杨彻走上了这条路,他都能坦然接受。唯一让他心里忐忑不安、愧疚不已的,是对谢冉。
这一刻杨彻不在,他便代他致下诚恳的歉意:“嗽玉,抱歉,他利用了谢家。”
谢冉脑中将这话一过,随之却不甚在意的摇了摇头。
她说:“这些年我也没少利用人,如今被人利用,也没什么好说的。更何况真要算起来,他固然是设局的罪魁之一,但引他设下这一局的人又何尝不是我?”
对此事,她不能说不寒心,但回想自己所为,却也自认没资格指责。从此战事出来开始,她最介意的,从来都不是这一件。
她问:“你知道我心里最过不去的是什么吗?”
说罢,不待云渊清回答,便见她眼中神色一沉,肃穆无比:“他是个军人。”
云渊清微怔。
喝的明明是茶,但这个话头一说起来,谢冉的情绪便再也用不上‘淡然’二字。她一时不自觉的便激动起来,言语间尽是对那人此举的愤怒与伤心:“他本应保家卫国,可御敌之际,他反水,手段不光明、不磊落,做出来的事更是侮辱了他的身份!——那些受难于战火之间的百姓,那些人本该是他拼命去保护的对象,可是他做的事,让我耻于与他承认他曾是我手下的兵!”
“你问我能不能别怪他,你会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他很清楚从他决心谋反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我的同袍兄弟,在恩义与仇恨之间,他已经有了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话说重不重,说到底,她不过是将早已铸成的事实坦然剖析出来罢了。
云渊清听罢,周身却忽然如同卸力一般,一下子颓丧了许多。
“……我情知如此,可总是忍不住一问。”他用力闭了闭眼,抬眸诚恳的看着他,眼里甚至有些急切之意:“嗽玉,无论怎样,请你一定要相信,他待你始终如一。”
“你以为我不知道?!……要不是冲着这半辈子的情分,我至于交战阵前还冒着如此风险叫你过来一见吗?他待我如旧,你觉得我对你们俩的那份心就有更变吗?……你怎么就——”
她气急之下未尽的话语,被云渊清平静的接了过去——
“我劝过的。”他说:“能劝的早已经劝过了,我曾尽力,未达所愿,无奈,只能追随他之所愿。”
这一句话之后,谢冉闭上眼睛,再也不必说别的了。
定局如此。
大帐厚实的帐帘又撩动了几回,外头满月行过中天,王昭从外头进来,见她闭目盘膝坐在榻上,自己便径自走过去,坐到了适才云渊清的位置上。
谢冉缓了一会儿,未及睁眼,先问了一句:“妥当送回去了?”
王昭想起送那人离开时见到的背影,喉咙有些发堵,取了只杯子灌下一大口冷茶之后,方才道:“……送回去了。”
谢冉没什么反应。
他沉默着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早想到是这个结果了,还那么难接受吗?”
谢冉睁开了眼睛。
此刻她心里,说是难受,其实也不尽然。
更多的还是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发酵蔓延的疲累。
还有那些疑惑。
她站起来,踱到帘窗下。
“过去这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事,我闭着眼睛梳理年份日月,桩桩件件无错无漏。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们这些人,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明明,昔年同袍,守土卫国,快意杀伐。
今朝,怎就走到了刀剑相向的地步?
王昭很想给她解答,可这个问题,偏偏他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都是此间中人,没什么话好劝的,他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走到她身边干脆利落的跟她来了个飒爽的拥抱。
“三妹妹。”
——分离时,他在她耳边这样唤了一声。
多年未曾听到过得总角旧称。刹那间,她心底一丝错觉晃过,如同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乌衣巷中,少年流光不尽。
她眼中那点惊怔化开,看着对面的至交,终于有了些感恩般的笑意。
“曜之哥哥。”
——幸好,经年总角之交,到如今,她还有一个王昭。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七十章·嗽玉渊清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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