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刚打起了没几日功夫,西境那头便传出了都督谢至率军与晋军交锋时受伏,眼下生死不明的消息。这还不算完,真正惹得物议如沸的,却是北极殿在闻得此信之后,八百里加急传到军前的那道以副将郗惔接任主帅之职的圣旨。
“藏锋在西境刚刚遇伏,他一定就死了吗?北极殿既然闻讯,不说设法救人也就算了,消息还没捂热乎呢换帅的圣旨就先下来了,就像是擎等着此事出来一样!你告诉我这不是昭公身后皇上打压谢氏的手段?”
领南主帐里,杨彻站在案前,说到激动处双掌赫然往案上一击,俯过身带去一片迫人的气势:“——好!就算西境的事你看不到,那这里又怎么说?”
闻得这一句,坐在案后埋首于战报的人才终于抬了抬头。
王昭眯了眯眼。
比起杨彻的愤怒至极,他平静得似乎有些可恨了。
“怎么说?”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拉开了些距离不惊不怵的与他杨彻对视:“嗽玉不在,我是打了败仗还是怎么着?”
杨彻才待开口,一口气尚未喘匀,便听王昭又敛着眉目冷冷的质问了一句:“又或是对领南主帅这个位子,清王殿下有取而代之之心,是以方才对大将军之后王某暂代主将之职如此微词?”
杨彻先是一愣。
“王昭——!”
他拍案一吼,王昭也不遑多让,起身怒斥了一句:“杨彻!”
他绕过书案走到杨彻面前,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句道:“你给我看明白了,这是在领南军帐!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动摇军心之言,别怪我枉顾了这么多年情面!”
帐中瞬时便呈剑拔弩张之势,却不曾想,此间外头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传来,霎时却让这场方才起了苗头的对峙夭折于襁褓中了。
“报——!”
传信兵进帐时未曾意识到帐中气氛,脸上依约倒有两分喜色,抱拳回禀道:“启禀将军,军医大人带着青丘姑娘回来了!”
话音落地,那两人各自变了脸色。
杨律这个时候回来,可见是将时机掐得很好了。
白日里相见,王昭倒将情绪拿捏得十分妥当。可到了晚上,主帐中剩下尚未出战的裨将被杨彻聚在了一起,正好借着杨律回来的由头,行一场围炉夜话。按理王昭倒是应当列席,只是他又想着,反正自己与杨彻早些时候生了异议龃龉,此间退避三舍倒也不会叫人生疑,也免了一场貌合神离的勾当,是以便光明正大的拂袖而去了。wWw.qikuaiwx.Com
青丘寻来时,远远的未见其神态,便已知其情绪十分的不好。
“这大半夜的紧着往风口里站,你这是要作死吗?”
她站到王昭身边,将手里一路捧过来的凫靥裘与他披上了,这才冷冷哼出一句:“嗽玉可是说了,南境未平,你就是死了化成鬼,也得带着一众鬼将回来助阵的。”
王昭翻了个白眼儿,唇边倒有些笑意流出,低啐了一声:“惯的她……”
一句话化开了沉甸甸的氛围,三两点清淡笑意流淌过,青丘听到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沉重的,无奈的,愤恨的。
说起前方战事,如今袁澍识作战于前,南诏未曾对外公布用兵人数,只是派出来的主帅,那个叫梁议的,却着实不是什么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眼看着就是不足为惧的。
“蒙阳用的人算不得什么大人物,眼下我若给澍识下一道死命令,估计三两日间也就能将人打回去个百八十里。”
王昭说话时悠悠笑着,青丘一时之间猜不到他说这句话心里的具体感觉。
她想了想,说道:“适才帐中夜谈,阿彻招了不少裨将在旁,明着就那一个立意——是言如今紫寰宫的意思,处处皆表明是谢公身后,皇上欲收归军权,如今借战事架空谢氏权力,下一步……该就是清洗谢氏了。至于杨律——”
她狠狠一顿,扯着暖裘的手指泛出一抹青白。
半晌,王昭听到身边传来一声嗤笑,紧接着便听她说道:“那一个,还不及杨彻光明磊落呢!……温殿自帝都归来,诸将问及京中情势,他话里话外藏着掖着百般的无奈,虽未明言,实则落在人眼里,倒是比杨彻的那腔义愤填膺更有说服力。”
话音未落,王昭便笑出了声。
可不是吗,此一件事上,这兄弟两个心机上的高下便已经分出来了。
“架空谢氏,清洗谢氏……”他品了品这八个字,随即由衷一颔首,对青丘道:“在南境说这话最有效用。”
也是荒谬,太平女帅屈节下士,在军中得来这深厚的忠心赤诚,到头来,竟成了昔日至交用以对抗自己立志护佑家国的一柄利剑,不可谓不离谱。
长久以来,青丘心底那些唏嘘早就散得差不多了,换上的都是愤恨,此间闻言,也不过轻啐一声:“废话,没用他们何苦说来。”
王昭一听她那语气便笑了笑,转身面对着她,逗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理了理她松怠了两分的领口,他作势提点道:“青丘姑娘,戏可得演到地方才有收效。”
青丘挑了挑眉,“谁说没用,我也算是谢家人,如今这样情势怎么都要生气了,如此……来劝你这颗硬石头不行吗?”
王昭一笑,在她额头上用力一点,回过身没搭腔。
这点子氛围,顷刻聚散,转眼就又沉寂了下来。
青丘在夜色下看着他,心里那股子不安越来越盛,许久之后,小心的抬起手去握他的手臂。
王昭垂眸一看,徐徐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一扫之前的傲然情绪,此刻她脸上却是实打实的彰显着‘忧心忡忡’四个字。
她沉沉的叹了口气,眼眸深深的,王昭却生生从中看出些慈母般的情绪。
他哆嗦了一下。
青丘没注意他那点情绪,径自说道:“曜之,嗽玉这一局里是将你送到风口浪尖了,虽是无奈之举,可万一……”
万一真有什么,那并非人力所能算到的。
王昭面露了然之色,至此方知她这点反常原来都在担心此事。想了想,他微笑一摇头,轻声吐出四个字:“没有万一。”
青丘哼笑一声,显然不可能被就此说服。
王昭叹了口气,转身跟她勾上肩搭上背:“傻子,是不是这几年我也太惯着你了,平日只顾着与我称兄道弟没大没小,你可是忘了,我头顶冠的,是琅琊王氏的王。”
青丘点了下头:“我记着呢,可是曜之,相爷是肱骨鼎臣,无论如何都是帝王心腹,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有所变更之事。……而你,一旦有变,也一样是不可能谋于正统之人。”
是以,虎狼之辈谋反起势,这样的人,就是最好的祭旗之选。
杀威立典,如是而已。
王昭不疾不徐的挑了挑眉,淡声问:“你是指,他们谋算之初,便着意除掉王氏?”
“你觉得不可能吗?”青丘眉间一皱,无意识的闭了闭眼,而后道:“他们连反都能谋,总得杀一儆百,立威立典罢。”
“……嗯,这么说来也是,既是借着为谢氏不平这个由头谋反,那自然不可能自掌嘴巴,拿谢氏杀威。”他说着,越来越觉得有道理,最后还点了点头:“我琅琊王氏倒是个最合适的选择。”
说罢,没怎么着呢,自己竟先笑了起来。
青丘一看这个来气,甩手就挥掉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脚下还不忘往他乌色的军靴上狠狠踩了一脚:“你还笑?……真笑我傻呢?”
后一句,隐隐带上了些威胁。
王昭脸上笑意未散,不正不经的摇摇头,半晌才说:“被你说的,我如今还真想看看,他们俩能不能走到那一步。”
越说,他脸上神色越淡,话音也越发清浅。
青丘未曾松开的眉头又因这句话紧了两分。
这么多年的情分,与子同袍,携手作战,杨律也就罢了——杨彻呢?
不止王昭好奇,青丘也挺好奇。
王昭看她被自己带的沉闷了下去,心有不忍,抬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他转身面向土坡下那一丛一丛的军帐,这个时辰,这个时节,帐中半点夜深人静的意思都没有,时不时便有些疾步的往来。王昭的眼色渐渐沉了下去,隐在凫靥裘中的手也不觉之间紧握成拳。
他想,若是谢冉在,一定会明白自己这一刻究竟在为何事难心。
“你看,这么多年,这些军帐就像是我们一手建立起来的,南境——领南军,多好的名号,多好的兵。”
“可再过几天……恐怕就要分庭抗礼,先来场阋墙之祸了。”
青丘微微一怔,目光下意识的朝他追随过去,凝眸处,依稀有所恍悟。
他说:“我们,纵使无奈,又到底算是个什么将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六十七章·温清之乱(一)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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