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谟十四岁那年,在给那群黑鹰喂了十年鲜血之后,终于正式从谢公手中接下了黑鹰架执掌一位。那也是在汝恪侯谢默病殁五年之后,黑鹰架迎来的第一位主人。
黑鹰架这个东西,说起来也是个冤孽——世家门阀以自保为出发点发起组成的如同派系一样的队伍,成日家干的又都是些监视暗查之类的勾当,涉及范围之广简直已经到了无孔不入之地步,偏生不对帝王负责,如同法外之辈,品起来,总有点祸乱朝纲的意思。
不过冤孽之所以能留存那么多年而始终未绝,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这浩浩尘世有时也是需要些冤孽来制衡的。
自创建以来,黑鹰架执掌之位从来都在谢家人手里,这仿佛是一个惯例了。而谢谟则是谢家这一代里被选出来承继这个冤孽的人。
从三四岁便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谢谟不喜欢黑鹰架——如今是麻木了,也渐渐明白了些事情,可是过去,他是真的讨厌这个玩意儿。
冉章曾说,谢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按理说,那样小的年纪被被选出来,一味地按着卫护家门世族、警惕皇家朝堂的准则教养着,他本应该是一个看重家门利益甚于一切的人,可他渐渐长大,骨子里透出来的,却是极为浓烈的忠君爱国之气。
放在其他世族子弟上倒是无甚不妥,可这样的想法放在他身上,就太过危险了。
黑鹰架的组成里,包括了人与鹰两部分。鹰也罢了,那是传递消息上的至宝,万金难求,也不必怕人惦记。至于人,则是指八大门阀中每一辈、每一家都会送三到五个子孙从小来至黑鹰架,而其中必有一人当为嫡脉。这些人从小都是经受一样卫家的教育,除了本家当主与当庭之外,也唯有他们方才知晓黑鹰架的秘密。各家子弟手下都有自己的心腹从属,这些人只对自家主子负责,但却必须要事事上禀于谢氏,也就是说,各家做什么事谢氏无权尽数过问,但做了什么,谢氏却一定要知道,对于其是否有违,谢家自也有专门隐在暗处监视的人,一旦被发现,自有一番惩处措施。这也是一种扭曲的自由与变相的制衡。
——世家之间,既制衡着当庭,又制衡着彼此,很多年里,将这样的关系看在眼里,谢谟除了觉得好笑就是觉得疲惫。
他那样的忠君爱国之心,也就在他真正执掌了黑鹰架之后,到达了一个顶峰。
而自这顶峰衰落的人,却是武陵冉氏的送到黑鹰架的那个嫡子——冉章。
这场悲剧的起始,便在于当年年少气盛的两个少年一拍即合,怀揣着初生牛犊不怕虎之心,妄图改变这样有违忠义的格局。wWw.qikuaiwx.Com
两人用了半年的时间谋划计策,力图设鸿门宴将诸家子弟扣押为人质,以此威逼诸门阀解散黑鹰架,可最后的结果却是人质他们是扣下了不少,可各家家主在收到来信之后,却都不约而同的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人可以杀,黑鹰架不能散。
那个时候,看到那一封一封的回信,谢谟当时便如堕地狱。
他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每一个人,再尊贵的身份,也都比不过全族人的安危来的重要。这一局,他必输。
可是冉章却没有认输。
他带着手下押解诸家子弟去金陵面圣之前,谢谟一个犹豫,没来得及阻止他。而等他下了决心长途奔策去阻拦冉章时,人走出去尚不及百里,便收到了冉章被手下出卖行踪,沿途为不明刺客截杀的消息。
至于那些刺客是谁,无从查证,也不必查证。
“那些都不是重要的——”
漫长的一段回忆从脑中划过,谢谟摇头看向谢冉,对她说:“重要的是,当年我们太天真,将人命看得太重了。却没想到,数人之命,远远比不上数百人之命来得重要。”
防微杜渐,即便在什么危险都还没驾临之前,有些事情也绝不能让步。
能说那是错的吗?不,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其实早已经想明白了。
体谅了,也认同了,唯一不能原谅的,只是当年愚蠢至极的自己罢了。
谢冉看了他一会儿。
她并不知道谢谟说这话的用意,是当真不过一句感慨,抑或是另有深意。
她也无意追问。
想了想,她道:“可当年在你们那个年纪里能一往无前的去筹谋这一件事,本身其实已经很有魄力了。”
而那样狂妄的赤子之心,似乎也都如随着冉章的死,一并埋进了尘土里。
在这件事上,她其实一直都很心疼谢谟。
许多人——如同大长公主母女,以及北极殿上的那位——都一直在为冉章的死而怪罪谢谟,可却已经没有人愿意去记得了,死的那个,亦是陈郡四公子的刎颈之交。
“魄力?”谢谟品了品这两个字,却是摇头笑了:“……小九,你要明白,这世上其实并不缺魄力之辈,但安置不好的魄力,到最后也只能是罪过。”
这一刻他看着谢冉,眼里的情绪深不见底,定定吐出了四个字来:“害人害己。”
到了这一步,谢冉再装傻也有点装不下去了。
毕竟今晚她是来找谢谟把话说开的。
沉吟片刻,她回以一记坚定目光,对他说道:“你放心罢四哥,我或许阻止不了自己害己之心,但害人……我不会。”
谢谟眸光一深。
这夜一场深深浅浅的谈话过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倒是恢复得很好,平日相处说话也都回复了往日模样。只是这安生日子没过两天,就又被南边传来的一记惊雷给打破了。
“我现在真是服了,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事瞎说话,但凡有点什么长久未提之事,一旦嘴欠来他两句,必定坏菜!”
谢冉撸胳膊挽袖子的进了屋,随手将几页纸甩到了案上,气得头顶直冒汗。
才同谢谟聊起黑鹰架的事没有两天,这头事就寻上门了,她如今始知这世上真有乌鸦嘴这么一说。
青丘给她塞了盏凉茶过来,鄙夷了一句:“我看你还是不着急,出口还一套一套的呢。”
谢冉瞪了她一眼,呼哧呼哧的喘了好几口气,平复了一会儿,这才看向对面的谢谟问道:“是坏在谁家的人身上?”
南诏开耀帝声称,一隶属大乂秘密组织黑鹰架的成员日前因为王朝处置一要事,事后深陷灭口之患中,不得已叛逃出乂,投奔南诏而去。而此人则可以作证——南诏废帝蒙忌,此刻正处于大乂保护之下,藏身于大乂南境之中。
可这个人是谁,如今外头还没有风声,蒙阳开出时限,若是三日之内杨衍能将蒙忌交出来,则两国和盟不破,依旧友好不战,若不能,则非但要揭晓那叛逃之人的身份,且两国之间的太平之盟,亦将岌岌可危。
谢谟看着谢冉,半天没说话。
谢冉心里本就烦躁,此刻又多添了些恐惧,想了想,声音微颤道:“……总不至于是咱们家那几头鹰罢?”
谢谟摇摇头。
这回他干脆的给出了答案:“李家。”
“李家?”谢冉倒吸一口气,想了想,探问道:“……李承翊?”
谢谟点了点头。
脑子里一时间如同百蝶穿花,谢冉飞速的将各方各面的利害过了一遍,越想越心惊。
她按着额角,这回真是差点没厥过去。
青丘急忙过去扶了她一把,谢冉抬手一拦,自己垂着头冷静了一会儿,缓缓的将眼里的惊恐遮了下去。
片刻后,她神色如常,深吸了一口气。
睁眼淡淡一笑,她轻哼一声,手指无意义的敲击着,一面说道:“这计策也挺妙,可我就是不明白,黑鹰架的实情百年来都封得死死的,除了身在其中的子弟、八大门阀的当主并杨家之外,就连紫宸跟虎贲都不知道,蒙阳怎么可能知晓里头不只有鹰还有人?又怎么可能借此筹谋出这么一条无解之计的?难道真是李承翊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自己送上门去打定了主意要叛国?”
她并不信蒙阳的那套说辞,李承翊应该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因为黑鹰架从来就不可能出什么灭口之事。这番话她是在询问谢谟,可谢谟却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半天没说话,倒是青丘品着她话里的用词,颇感不解。
“无解?”她摸了摸下巴,“怎么说?”
谢冉长出一口气。
她道:“李承翊是黑鹰架的人,陇西李氏的出身不容置喙,三天时间一到,他站出来先揭了黑鹰架的老底,将世家手段昭告天下,再说蒙忌其人经由黑鹰架帮忙藏匿于大乂——这题破不了。甚至根本不需要调查蒙忌究竟在与不在。”
青丘的眉尖越蹙越深,看着她的目光仍是充满了疑惑。
她不明白,怎么就破不了?
谢冉接着道:“因为他所言之中,只要黑鹰架种种皆是事实,那其他不是事实的也就都是事实了——如若一个出身显赫很有份量的人说一百句话,其中九十九句都是真的,而最后一句却也没有证据证明它是假的,那你说物议当会如何?”
青丘眸中青光一闪。
“好毒的一招……”她恶狠狠的啐了一句,想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可堪迁怒之人:“哼,李承光不是很厉害么?怎么连自己的堂弟都管不明白?”
不想,谢冉又是摇摇头。她平静的说:“这事儿真要株连迁怒起来,李氏虽说不能置身事外,可皇上心里更怪罪的绝对不是李承光。”说话间,她的目光看向对面的谢谟。
谢谟深深的与她对视,仍旧未发一言。
“一石四鸟。”
半天,谢冉闭着眼睛一叹。
“李氏与谢氏不能摘免其罪其责,而李承光是闻玄部将、我更是定元王妃,此事一出,紫宸府声威有损,必定更遭朝野忌惮,闻玄牵连其中,细算下来,这一杆子折进三家都是少的,整个大乂的军政都岌岌可危。至于其四,便是物议之上——”她看向青丘,眼里深深晕染着无奈:“如若蒙阳确然是欲借此事兴兵,那我大乂当真不占半点儿民意。”
青丘一拍桌子:“他真敢兴兵吗?……嗽玉,你也别那么悲观,你想啊,毕竟他能坐上这个帝位,就是因为蒙忌主战他主和……”
“不一样。”
谢冉冷静而干脆的打断了她的话。
她说:“这回不一样。和昌公主之死南诏占情不占理,可这回对我大乂的指控,他们是情理都占了。青丘,你跟我在南境这些年,难道还不知道南诏人的脾性?能太平谁也不愿战争,可若犯了逆鳞,尔尔小国,也必将血战到底。”
青丘愣了愣,反应过来,瘫坐在席上。
“……不,不可能一点开解的余地都没有罢?”
她说着,目光满含期待的看向谢冉。
谢冉张了张嘴,未及说话,只听对面传来了一声:“有。”
两人齐刷刷的朝谢谟看去。
谢谟在这一刻终于再度启口。他看着谢冉,一字一句道:“此事未必无解。”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七章·黑鹰架(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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