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冉说乌衣巷累人，想来虽说也不算冤枉，但脚下寸土之地又何罪之有呢？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人作孽，却平白让这些说不得、动不得的死物担了骂名，受了迁怒罢了。
深吸一口气，掩饰了一下情绪，夫人只觉有些好笑，如今当真是老了，随随便便的几个字都能让自己生出这些感慨来，当真一句矫情做作。
谢冉将母亲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她虽看不到母亲心中所想，但却也能体会到那份担心。微低着头严谨的酝酿了一番言辞，她认真看着母亲，难得的侬侬软语道：“阿娘……事情是肯定会出的，但我如今做的……便是尽力将诸事走向都握在自己手里。其实，您若是不回来倒还好，人在陈郡，千里之遥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也就能少些为我们担心了，可这一回出了这么档子事儿倒给您折腾回来了……弄得现如今我做什么都如有掣肘一般，生怕您跟着担心受怕。”她往母亲身上蹭了蹭，吸了吸鼻子，莫名带了些委屈意味：“您不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让您跟着担心了，有时候想想，自己果然是真不孝的……”wWw.qikuaiwx.Com
夫人没有说话，不知不觉也有些哽咽，温柔的手掌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带着无奈的安慰。
谢冉接着道：“可是您这半辈子早已看遍了各种心术筹策，您应该明白的，我身在其位、心在其中，那些事情再怎么冒险，我都得一往无前。”
可不正是知道么，是以即便江山以待谢氏再不公，她也并未出口阻拦过儿女的半点襟抱志向。从来没有。
夫人缓了口气，推了她一下，问道：“我可说一句拦你的话了？”
她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好半天才哑着声说道：“就是送蕤蕤走的时候……实则，就算这场和亲背后根本无可筹谋，国势如此，我也只能眼睁睁送我女儿去哪不得相见的地方，就像当初送你们姐姐进那见不得人的紫寰一样，王朝之臣，这些，从来都是没有选择的事。”
谢冉有些着急：“我知道您最是深明大义，可我想求的是……”
“嗽玉，”
未曾想，母亲却利落的打断了她的话。
她看着女儿，眼里既无奈又无可变更：“你们去做你们的事，为娘的不阻拦，但为人母的这份担心，你是消解不了的。”
谢冉一皱眉，张了张嘴，脑子里却忽然懵住了，竟不知道该怎么劝。
夫人便笑了，抚着女儿的发丝说道：“若然可以，你当我不想安安心心的享清福？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别说别人了，便是如今呇儿跟容儿有点什么事儿，任他们怎么让你不担心，你能做得到吗？”
这一回，谢冉真真是无话可说。
同母亲的这场交谈也说不上是好是坏，说不得也只是让她避无可避的正视了内心早已笃定的一个事实罢了。离开谢府时，谢冉在门前停住脚步，回头久久的注视着这个自己养大并包容了自己二十年的家，明明是盛夏时节，内心却被一股又一股无法言说的冷清之感所笼罩。那是一种面对所有天意造化却无能更改的无奈。许多事情，她纵然有十分的真心诚意去做到人人满意，可终究抵不过一个人力有限，所能保全的，最终也不过星星点点罢了。
太冷清了。可她，偏偏是最好热闹的。
当天晚些时候，趁着城门未关，谢冉回府简单收拾了一下，临走前特意去了趟寿阳庭，一是为了拜别婆母，二也是出这一趟门不好带着容儿，便将女儿托给婆母照看。家中府中事都嘱咐了许多，这才带着青丘一起去了翠竹林。
同婆婆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并没有最后捅破，但两个都是聪明人，如今的情况也已是在心照不宣之中。谢冉前去拜别时，闻夫人的关切之心仍是一如既往，这也在她意料之内。
当晚才在翠竹林安顿了下来，谢冉便收到了闻玄已经回府的消息。
她抚着腰间佩玉沉默了一会儿，唇边浮现了一抹懒懒的笑意。
谢冉就这么在翠竹林住了下来，谢谟应该是早已经知道她与闻玄不和的消息，却并未向她求证——或者可以说，往后接连数日里，同一屋檐下住着，这位堂兄却一直有意无意的躲着她。
头两天她许是太累了没发现，等到后来，情势之严重，就有点容不得她不发现了。
在连续三天没打过照面之后，这夜将近子时，谢谟不知从哪里逛回来，推开房门的一瞬间便惊觉不对。
一盏烛火，自前方竹榻处幽幽燃起。昏黄的室中，他看到了谢冉的脸。
那丫头坐在那儿，宠辱不惊，看着他惊愕的模样，还有心清清爽爽的一笑。随手又加了一盏灯，淡淡唤了一声：“四哥，”
谢谟站在那儿，有些肝儿疼。
她叹了口气，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两人面对面站着，就看她歪着头打量了他半天，随即轻笑一声，问道：“你是不躲着我呢？”
真是句废话了，谢冉这样想，可谢谟的答案却让她气得想打人。
“啊……？”微微一呆之后，一向稳重的四公子摇了摇头，脸上带着牵强的笑意，淡定的开始睁着眼说瞎话：“没有。哪有。何出此言。”
谢冉负在身后手暗自握了握紧。
“没有就好。”她甜甜一笑，眨了眨眼，带出十分俏皮：“总不能让我赔了夫人又折兵嘛。舅母人都给气回武陵去了，表姐那儿也要恨死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那我可就真没地儿说理去了。可不成了猪八戒照镜子？”
谢冉说这些话时满满的都是顽笑语气，可她盯着谢谟的那双眼睛里，却半点笑意也没有。
僵持了半晌，谢谟垂首一声低叹——他就知道，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
片刻之后，两人面对面坐着，深更半夜的，却哪一个都没有半点儿睡意。
“其实当年……”
谢谟喝了口茶，缓缓开口，说出这四个字之后，却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给她讲一遍当年的事？
没必要。谢冉知道的很清楚。
那要追思一下死于非命的冉章？
更没必要。
人死不能复生。
默然片刻，他缓缓呼出一口气，道：“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大长公主与燕王妃的心思都是情有可原，你只要说一声，我留个心腹在这儿给你使唤也是一样的，你实在没必要因我一人而与冉氏生分。”
他说这些的时候，谢冉一直看着他的眼睛，果真直到最后一瞬也未曾看出半点破绽。
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样深藏不露的四哥，这样一心为谢家的四哥，家门有这样一人尽忠竭力的守护，她原该是高兴的。
可恰恰是因为想到当年那件事，想到曾经那样张扬无畏的一怀赤子情肠，她便也无法全心全意的高兴。
她淡淡一笑。
“四哥，你一向聪明。当年章兄的意外是你这些年唯一失算之处，除此之外，你一直很聪明。”
说着，死死的对视之间，她唇边笑意一深，喟然般一叹：“我也不笨啊。”
那语气，却无半点感叹之意。
谢谟看着她的眼睛，不由周身一冷。
她看出来了。
是啊，原本也不是什么精致的布局，以谢冉的眼力，若是连这点小手段都看不出，那才是叫他担心。
良久间，谢谟都没有说话。
谢冉挑了挑眉。
谢谟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耳听六路之人。他不会是今天才知道燕王夫妇与冉公、大长公主当时都在京中的事情。是以如果他真的不希望看到自己为难，那么打从一开始自己让他住在翠竹林等候消息的时候，他就可以将今天这句话说出来。
可是当时，即便后果可见，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那是有意让自己选择。
她并没有生气，毕竟在此事上，她自己也并不磊落。至于她今日主动提及这话，其实私心里，也只是不想与谢谟留下什么隔阂。
“你或许是想借此事试一试我对谢氏的心究竟有几分，我也不知同冉氏生分这一件，能给自己挽回多少印象，但是……”她顿了顿，全神贯注的看着谢谟，一字一字说道：“我还是要告诉你，我保你，并非因为谢在前、冉在后，而是因为你受了很多年的委屈从未吭声，所以这一回你为谢氏家族摆这一道，我能容你。”
谢谟握着茶盏的手指攥得发紧。
她又一笑，道：“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这些年，你是受委屈了。”
话音落地，对面人眼中波光一动，渗漏出几许动容。
室中忽然无声了许久，两人似乎都不知还要说些什么，而谢冉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其实当时……”
不知多长时间之后，谢谟转头看向昏黑的窗外，似乎陷入了某一种思忆之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平静的说出了接下来的：“我本来可以阻止冉章的。”
谢冉下意识的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谢谟忽然一笑，不知有多少自嘲意味在里头，他转回头看向谢冉，问道：“你知道我们败在哪儿吗？”
谢冉耸了耸肩。
“年少气盛，准备不周，识人不明，轻敌急躁……”
说着说着，两人目光一对上，皆放肆大笑了起来。
笑够了，她才摇着头说：“……数不过来，实在是太多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五十七章·黑鹰架（一）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