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由检这才想起已近中秋，不少人利用这借口把欢庆的时间前后延长好几日。
池云倚在栏杆上探头朝岸上瞧，脖子伸得跟拱桥似的，看得李由检只想笑。
池云忽然欢呼一声：“姐！”说罢跟抽羊角风似的摆起手来。
李由检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岸边也有一人正招手回应，正是池云的姐姐池锦娘。她披着一件藕色的斗篷，动作时露出月白的长袖褙子，底下是墨绿的百褶裙，河边风大，她把帽子也戴上了，鬓间似带了一朵红绢花，耳坠在摇摆间发出淡淡的辉光，大概是珍珠。影影绰绰的灯光下，看不真切她的面容，但她笑着，整个人似乎比从前在怀王府时淡然满足。
池锦娘对李由检福了一福，李由检淡淡地颔首，他又见锦娘身后的小丫鬟挽着一个硕大的食盒，问身边的池云：“你告诉她的？”
池云忙说：“没，我就出发前给姐夫说了声----姐夫当时正好来看我，也没想到她会在这儿等我。”
李由检心中一动，不知她已等了几日。他轻轻在池云脑后拍了下，柔声道：“去吧，别太晚。”池云欢呼雀跃，撒丫子去找人放小船。
李由检再看了锦娘一眼，转身走到舱中去。
河面上零星飘起各色花灯，让清冷的夜色变得温柔绚丽。
李由检刚坐下没多一会儿，就听甲板被人踩得咚咚咚擂鼓似的响。池云抱着食盒冲进来，口中嚷着：“殿下呢？殿下！”
“这儿呢！”李由检无奈地出声应道。
池云把食盒放下，说：“这是姐姐做的，她让我谢您栽培之恩。”他不太习惯说这种话，又尴尬又羞赧，不等李由检出声，就忙打岔道：“姐姐让我先送上来，她还在下面等我，那我去了啊！”说罢又噔噔噔跑走了。
李由检面前被堆了老大一个食盒，坐着都够不着盖子，他怔了片刻，无奈地笑了。李由检打开食盒一看，三个小菜，一叠桂花酥，一壶酒，都是他爱的。他已戒酒多年，被这壶中幽幽的酒香一勾，心里的瘾又起来了。
他迟疑片刻，还是倒了一杯，自饮自酌，心中有隐秘的欢喜，这么多年的筹谋，似乎终于到了最后一刻。京城近在咫尺，明日午时便能回京，局势会变成什么样？
李由检的心跳明显加快了，他有些忧虑今夜该如何入眠，又庆幸有了锦娘送来的酒，索性多喝两杯，好入梦。
等李由检感觉到自己情绪兴奋起来，月已中天，人声渐歇，周围静下来。
他身上燥热，尤其是内心激烈地涌动着即将解脱的情绪，就像有一只手压在头上把他长久被摁在水中，此刻他预感这之手即将消失，他就能冲出水面，重获新生，理智告诉自己没到最后不能松懈，可他按捺不住地想提前兑现摆脱重负的快意。
李由检赶紧跺出门来吹冷风，见船舷上靠着一人，是宋瑶。
李由检迷离着双眼抬头一望，宋瑶的身影竟成了锦娘，他愣了一下，转瞬想到这两位柔弱女子坎坷的命运，对这小小的幻像释然。
他靠过去。
宋瑶行走仍艰难，此时忍着伤痛，走到这里额头已冒汗。
李由检笑问道：“你怎么出来了？踩点么？”
宋瑶还在真是出来探查情况的，被怀王道破，垂首不语。
怀王不以为忤，靠在宋瑶身边，任河风吹散身上，惬意舒爽。他问：“你想过，若是留在李由桢身边，会怎样么？”
宋瑶想走，被怀王按住，他笑道：“别这么紧张。我只是见到某位故人，你与她有些像，想到这话就问了。”
他看宋瑶鬓发散乱，忍不住抬手想替宋瑶把秀发撩到耳后，宋瑶警惕地闪开。怀王收回手，转头望向星火如梦的河面，问：“那你想过，若是李由桢真的不在了，你怎么办？”
这时候的李由检真像指点家中小妹的长兄，让宋瑶不自觉就放下了戒备，心生亲近。
李由检道：“不管他是生是死，你有什么打算么？在没人认识的地方做个小买卖，安闲度余生；还是，做荣王妃？”
宋瑶一呆，说：“我没想过”
怀王说：“得想了。你既然跟着老七，他是有准王妃的----不过你运气不错，这样的形势下，可能成不了。那你是怎么想的？”他见宋瑶一脸迷茫，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就跟着他东躲西藏？他又怎么可能一辈子都流落在外？他终归是要回那座荣王府的。”
这话让宋瑶一怔，她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的将来，在没有李由桢的存在的世界里，她将会一直在黑暗中挣扎，要是幸运，或许能在乡野山村苟活一世；若是逃不过，对她这样一个女孩子来说，要么沦落风尘，要么被人强占，都不是好的归宿。所以她尽量不去想将来。
李由桢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希望，可她心中清楚地知道，以她这样卑贱又敏感的身份，李由桢能接受他，可他的家人呢？他这样显赫的家世，能容得下她么？那她的结局呢？若是李由桢感念旧情，给她一个名分，可以在王府中的一个犄角旮旯里活下去。可他的爱情呢？相信随着越来越多显贵又年轻的大家小姐的到来，随着容颜老去，她没有自信，能继续保存这份爱情的力量。
在一个人的时候，在努力活下去的时候，在暂得片刻欢愉的时候，她可以不想，可以蒙上眼睛欺骗自己，可别人当着她的面把这遮羞布扯掉，宋瑶心痛得难以呼吸。
“你就不想站在他身边么？”怀王问：“不是身后，是跟他并肩站着，他给你依靠，你也是他的依靠。”
宋瑶有些不明白他的话，这是她的思维从未涉足过的境地，她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不要妄自菲薄。就算要老天帮忙，你也得让老天看到你的愿望，他才能帮你一把。”怀王笑道：“不然，你想都不想，他怎么知道？自己都觉得自己不配，别人怎么会觉得你配得上呢？”
宋瑶心驰神遥的空当，还存有一丝理智，直觉怀王紧接着将要说的话，会是谈话的目的和交换条件。
果然，怀王说：“我可以帮你。不管你是想当荣王妃、还是想过好日子。”
宋瑶的心冷下来，反问：“怀王都是这样说服人为你做事的吗？”
怀王显然对宋瑶的机警和聪慧大感意外，不禁笑了，饶有兴致地看向宋瑶，说：“看，你竟如此聪明，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这些，你都不想要么？”
宋瑶不言。
怀王又说：“你的父亲已经没了，砍了手后发烧病死的。”
宋瑶闻言静静地立着，目光发直，听怀王又说：“屈舱头，就是朗州暗舱的舱头，他投奔了太子，太子让人把你父亲寻到，好控制你；攻击荣王也是太子下令。”
宋瑶默了良久。
怀王酒后不似平日冷静，坦白说道：“你不想为七弟和你的父亲报仇？”
宋瑶冷冷地问：“他们就可以活过来么？”
怀王被宋瑶防备的神态刺醒，冷风让醉酒的脑子清醒过来，他察觉到今夜自己的失态，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已然放弃说服宋瑶。
他转而说：“人生在这世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亲人、爱人，若是他们的冤仇不能伸，想来实在辜负倾注在我身上的一腔热血、一颗真心，只顾自己郁郁独活，百年之后，在地下见了他们会很愧疚吧。”
这话勾起了李由检心中的隐事。
他眼前出现母妃死前狰狞的面孔，她枯瘦的十指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很疼，可母妃已经顾及不到他的感受，残存的力气只来得及说出一个愿望，她要她的牌位在皇后之上。年幼的李由检不太明白那背后的意思，在母妃的催促下懵懂地点头。
等他知道这个承诺背后的意思，李由检已在贺兰贵妃身边长到了十二岁。贺兰贵妃是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对他也很好。
那年春天，海棠花才开的时候，李由检记得自己很用心地选了一枝最美的花枝折下，要送给养母，走进院子，却看见贺兰贵妃倒在院中，身下的血把一大片蒙茸的青草染红，她眼中尚存一点闪动的微光，目光落在他身上，倏然一亮，而后咽气。
李由检领会到贺兰贵妃最后一眼的含义，她想让他为她报仇。
李由检必须答应，报答她养育之恩。
经历了两位母亲的死，李由检突然发觉后宫悲剧的根源在他的父皇，他既然给不了那么多，何必要让这些女人年华虚度，白白受难。所以，李由检暗下决心，此生只要一个王妃，好好待她，爱上她。
可即便他做得再好，心里却总也挥不去年少时的爱人。
他没再理会宋瑶，转头回房，蒙头睡去。
宋瑶在怀王面前腰板挺得很直，可等到夜深人静，只有她一个人时，胸口的疼痛袭来，一呼一吸都是折磨，她终于哭了，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艰难，她不过是想清清白白地活下去，能理直气壮地站在心爱的人身边，却有这么多往事纠缠不休，她的抗争在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眼中是多么可笑，多么不值一提，她拼尽全力，却挣不脱罩在她身上隐形的枷锁。奇快妏敩
这是抗争？或许只是挣扎。
这一切，是她的错吗？错在当年她跑得不够快，不够机灵？错在她不该遇上李由桢？可她选了刘会想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却被无情戳破，还搭上了刘会母子的性命。
大概所有的错的根源都是她，她活在这世上就是错的。
月夜下的人，似乎格外脆弱，所有白日里被坚强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全在伤痛和暗夜的刺激下翻涌而出，让人绝望。
宋瑶摸遍了身上，匕首不见了。她只能痛哭，不敢大声，但总是想喊些什么，母亲已经不在，父亲也已离开，只有李由桢，生死不明的李由桢，能让她有个寄托情思的念想。
怀王睡得极轻，他被宋瑶的哭声惊醒，躺在床上，听宋瑶一遍一遍唤着李由桢的名字，心头有什么情绪在潮起。
李由检忽然清晰地忆起被赐婚的那日，面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他心中茫茫然不知所措，抬眼望见锦娘，他急忙把诏书藏到了身后，可陛下赐婚哪里又是他藏得住的。他只能把心中隐秘的感情牢牢封死，藏在心底。
既然不能给她全部，就不能耽误她，更不能耽误另一个毫不知情的姑娘。
其实他也恨，恨自己没用，恨自己没有背弃一切的勇气。那是他很得狠了，盯着自己的手掌发怔，另一手里还拿着麒麟镇纸，顺手把镇纸狠狠砸在摊开的这只手的掌心，钻心的疼让他从恨意中回过神，而后，默默等疼痛过去，用镇纸把宣纸压平，提笔画了一株风神秀丽的墨兰，尽心装裱，赠与宋家嫡女。
李由检奇怪今夜怎总翻起旧事。他不敢放任思绪触及到埋在心底的那点温柔，哀哀地叹了口气，侧身把耳朵埋进枕头里，逼迫自己忘记这些，使劲睡去。
可他不知道，睡梦中，他唇边也低低念出一句“锦娘”，不知是梦到佳人，还是梦到即将到来的胜利，从来在梦中紧蹙的眉头舒展开，嘴角竟挂上了微甜的笑意。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宋瑶更新，第 28 章 第 28 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