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绵绵的冷雨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碎响。池云歪头听了会儿，怪好听的，他朝怀王望去，见怀王面色凝重，把嘴边的俏皮话咽回去。
怀王紧紧抿着嘴唇，蹙眉望着渐近的码头。天上的云层很低，灰蒙蒙地压在水天之间。本该繁忙的码头上，只有零星几个人，而本应在码头接应的人也没有出现在预定的地点。
怀王心头升起不详的预感。消息被封锁在宫中，可宫中阻断了进出的消息也是一种信号。他敏锐地觉察到事态有变，说：“停船。”
原本高歌北上的气氛突变，满船人静静地候着怀王接下来的指令，一时间只有波浪声和雨落声。
怀王扭头看见众人的目光，突然察觉到自己渐快的心跳，他经历过不少危难时刻，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他的呼吸竟随着不甚稳健的心跳变得混乱，他默默深吸两口气，心头冒出一个念头：莫非，这就是我最后的战场？烟雨中的城池暧昧不明，仿佛隐藏着能将人一口吞下的怪兽，仿佛浮现出太子险恶的笑脸。
“李由桓么？”怀王喃喃自语。
池云上前一步，问：“殿下？”
怀王看见他尚且稚嫩的脸上紧张得难以自持的表情，反而笑了，伸手搭在池云肩上，别有深意地拍了两下，说：“就快到家了，这是东宫给我们接风呢！”
怀王料得不错，此时城内等着他的正是太子李由桓。太子着一身青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打坐，听见来人回报，笑道：“开城门，随朕出城留客。”
伴随着雅乐，太子仪仗赫赫扬扬涌上码头，让出裹着雪白大氅的太子殿下，太子一脸不情不愿地望着怀王战船。
船上众人见状面面相觑。
池云问：“真是太子？”
怀王放下远镜，答道：“真是太子啊！”
从码头过来一搜小船，传话的内侍也不上来，把个匣子吊在绳子上，眼见匣子上了怀王船，调转船头就回去了。
怀王打开匣子一看，竟是一封上谕。他用远镜望太子身后人，不禁展眉喜道：“不是东宫之人，是朝中肱骨。”他说完这两句，戒备已全然放下，回头吩咐道：“圣上已信了本王，召见本王入宫。让幸存的楚国细作一同随我上岸。”
众人得令，忙起锚，准备下船事宜，特地为宋瑶和屈八毛弄了两顶小轿，抬在队伍最末。
怀王换了衣服，金冠蟒袍，从船上一脚踏在地上，福至心灵般望了眼太子的鞋，恰巧一阵风把大氅撩起，露出内里的青服。怀王目光一滞，转头去看太子身后的朝臣，有人竟面露不忍，闭上了眼。怀王脑中嗡地一声，猛然站住脚，紧跟在他身后的池云险些撞在他背上。
太子正紧盯着他们的动作，见状把手一抬。
怀王反手把池云推下河，转身的瞬间，火-枪声响起，铁砂把怀王后背打成了筛子，赤色蟒袍上的云龙瞬间不见了踪迹。
太子身后的朝臣大多是文臣，头一次近距离观战，受此惊吓，不少人摔倒，抱头惊呼，还有掩面暗垂泪。
怀王诸人尚未看清藏在朝臣身后的兵卒，已有大半命丧当场，有人想往后退，却被两顶轿子堵住后路，再等到跳河，已经迟了，尸体堵在轿前，只有少数人落水逃生。
这惨烈的场面在持续的枪炮声中渐渐沉寂，空气中的血腥味被浓重的硝石的气味掩盖。
一阵大风从河中卷起，把如丝的细雨吹得如轻烟薄雾般飘摇。
太子没有回避，看完了这一幕大戏，满足地舔舔嘴唇，见怀王尸首已被人找出，他要上前，被陆冲拦住，太子一个眼风，逼退了陆冲。
他大步上前，走到怀王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二弟。
怀王还未断气，白净的面皮竟没有血污，只嘴角沾染了血色，反有种妖异秀美。他的目光从太子脸上扫过，最终投向满布阴云的天空，他仿佛卸下了积压在心中的重担，身处的不再是凄冷残酷的码头，而是他的家，家中等待他的是他亲爱的母亲和妻子，受到这份温柔的感召，李由检挣扎了下，想挣起身，最终跌落回去。
他开始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寻到河边一株细弱的歪垂柳，树下站着年轻时的锦娘，仍是女儿家装扮。李由检的眼神瞬间变得温柔缠绵，他笑了，泪也落下来，目光亮了一下瞬间黯下去，眼中带着对人世的不舍和无奈。
太子弯腰看清他脸上竟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顺着他的目光看天，望向人群，最后也看到了那棵垂柳，这微末的疑惑难以压抑住他获胜的心情。
意外的，并没有预料中的狂喜，反而是淡淡的哀戚。
李由桓立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中，只觉得在风雨中荡起波浪的大河也存了几分人性的悲喜。
他的目光落在那两顶小轿上，轿帘已被掀起，露出里面瑟瑟发抖的屈八毛。
这时，一匹马从门洞中跃出，马上的侍卫口中高喊：“刀下留人！”他的声音被门洞扩得格外大，众人寻声望去，却已不甚在意。
那侍卫跑到人前，见了满地尸首，卡在嗓子里的半句话再喊不出来。
李由桓转身看向他。
侍卫滚下马跪倒，声息收敛，规规矩矩地说：“见过陛下。”
他这句话成功取悦了李由桓，他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问：“你来做什么？”
“太后懿旨，请陛下手下留情，留下李由检性命。”这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忐忑地看向李由桓。
李由桓微微一笑，说：“回禀母后，儿臣知道了。”说罢一抖大氅，昂首步入城中，等他的身影隐入阴暗的门洞，他身后的人才爬起身，追随而去。
留下的是打扫战场的兵卒。
天越来越阴沉，一声闷雷终于将这场声势浩大的秋雨激下，大雨铺天盖地，不多时便把岸上的血冲入河中，这点血色混在浩瀚的河水中，渐渐淡得难觅踪影。
郭永看着这场雨发愁，等手下人把斗笠拿来，见这小兵戴着斗笠，可除了脸身上湿透了，他心里十分怀疑这顶帽子的用处，就遮脸有什么用？他举着斗笠望了望雨中残局，有心偷懒，那小兵这会儿反应过来，说：“大人，我去吧。”说罢，人往场中仅存的两个幸存者走去。
屈八毛伤得重，这么久才从轿子里爬出来，被大雨浇得分不清是不是哭了，反正这已无关紧要，那小兵揪住屈八毛的头发露出一张脸，冲郭永喊：“大人，这个还活着！”
郭永心不在焉地把手往下一挥，那小兵拔刀，利索地割下了这位楚国细作的头，自有人跟在他身后用匣子收下头颅，送往宫中承给新帝。
轿子被人抬走，小兵走到后面这顶轿子跟前，探身往里一看，又缩回来朝郭永喊：“大人，这有个女的！活着，手脚都被绑着。”为了压住雨声，他喊得撕心裂肺，连后方船上的吴恪都听见了。
与怀王同来的四艘船，在怀王死后，仅有一艘战船主动发起攻击，但群龙无首，势单力孤，最终被吴恪所率水师击沉，其余战船投降。
吴恪都直接走进大雨中，郭永不好再躲懒，连个意思意思的斗笠都不好戴了，硬着头皮快步走到那顶轿子前，用刀尖挑起落下一半的门帘，歪头看了眼轿内，惊道：“咦，宋瑶？”
吴恪本想把这事撂给郭永，去其他投降的船上搜查，听他叫出这个名字，脚下拐了个弯，大步流星小跑过去。
郭永被他拨开到一边，见吴恪这般举动，郭永心知这小子念想还没断，果然，吴恪认出宋瑶后没丝毫犹豫，就上去解她她手脚上的绳子。郭永冷眼看着。宋瑶病恹恹的样子，眼皮子很重，看清是他二人，便闭上眼不知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wWw.qikuaiwx.Com
吴恪再伸手要抱宋瑶，被郭永按住，他压低声音道：“你可得想清楚了，她而今是谁的女人！”
吴恪一言不发，拨开郭永的手，把宋瑶从轿中抱出来。郭永无奈，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宋瑶头上，心中安慰道：这么个情形抱出来也正常。可仍忍不住留意左右，暗自估量这一幕落入多少人眼中。
郭永跟在吴恪身后，见他到了装俘虏的马车跟前也不停，急了，拦住吴恪说：“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吴恪，这时候你别犯糊涂。她如今是怀王逆党......”
“她不是。”吴恪打断道。
郭永一把将他推到墙边，见他竟如此不管不顾，怒道：“是不是也得太子发话。”
吴恪往来处扫了一眼，说：“他们都是我带出来的人。”
郭永道：“那你有没有问过她？她愿不愿跟你走？还有，若是荣王活着回来了，你怎么办？他是太子的亲弟弟，如今大位已定，废立太子之事便揭过去了，太后还活着，血浓于水，你就算有功，可夺了新帝胞弟、堂堂亲王的女人，你可想过后果？你不为自己着想，难道不为国公爷和老夫人着想？”
吴恪僵着，郭永在这件事上看不透吴恪的想法，不知道这番话他听进去多少，放软口气道：“你若怕她被充入勾栏，早做打点，再赎她出来岂不容易，又不落人口实。”
吴恪说：“我不是怕这个，我是怕......殿下。”
“殿下？”郭永问。
吴恪说：“赵檀临行前找过我，问宋瑶的样貌，听他的口风，殿下要他把宋瑶带回京。没料到她会跟荣王在一起。”
郭永大惊，恨不得打醒吴恪：“就这，这......你还敢，还敢？你不想活了！”
吴恪定定地说：“所以我带的都是可信的人。”
郭永言尽于此，眼睁睁看吴恪把宋瑶带走，追出去，喊道：“我会把一切都禀明殿下！”尾音被雷声盖住，不知吴恪听清与否，反正他没停下，也没回头。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宋瑶更新，第 29 章 第 29 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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