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五常回忆了片刻,道:“天太黑,没有看清正脸,但是身形神态与荣王极相似,用的也是金环白羽箭。”
李由桓脸上闪过凝重之色,转瞬讥诮地笑道:“他也长大了。”转而问:“太后和荣王是怎么知道宋瑶的事,还能这么准地卡到接人回来的点上?”
他眼风一瞟,立在段五常身边的高五德识趣地跪下,口中称罪:“臣这就去查,定将泄露机密之人揪出来。”
李由桓又笑了,扶起高五德,说:“你去查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朕给你个身份,让你施展。”说着把桌边的锦盒打开,是一方印,翻过来递给高五德。
高五德接来一看,有些疑惑:“陛下,这……”
“这是东缉事厂提督印,给你了。从今而后,你只听令于朕,无人可阻拦。”李由桓道:“做我的喉舌、耳目,有人调皮,就让他调皮不起来。”李由桓的俏皮话听来一点都不好笑,冷森森的:“锦衣卫也一样。”
高五德段五常两师兄弟一听,不约而同对了下眼神,内心惊诧又激动,这是多大的权柄!高五德心中一动,已领会了李由桓的深意,他谢恩道:“臣必不辱使命。保证把这第一桩差事办得好。”
李由桢只笑不答。
出来后,段五常有些忧心,问:“陛下的意思是锦衣卫里出了内鬼?”
高五德没有理会段五常,他端着大印,沉静的面容上显露出狂热的兴奋,眼睛几乎喷出火来,他说:“五常,真他娘的沉!”
段五常惊诧地凝视着高五德,此时才明白这个冷面的师兄内心对权力的欲望这样浓烈。
“走!”高五德大步走下月台。
段五常连忙跟上,问:“去哪儿?”
“去看看我的东厂,看看我手下的一帮兔崽子。”高五德咬着牙一字一字说。
段五常却觉得他这番咬牙切齿反倒把他内心的喜色表露得更加深刻。
“而后点兵查案,把贼臣贼子杀他个片甲不留。”高五德在前面意气风发,已出了养心殿大门,从背后望去,这个脊背挺拔的年轻人根本不像个去势的内臣。
李由桓设立东厂、启用高五德的时候,李由桢正坐在书房中,皎洁的月光从门缝窗棱间穿透进来,可他坐的角落仍是漆黑一片,背弯着,似乎有什么支撑他的东西塌了。
冯光在外敲了半天门,掂量了下手里消息的重要性,咬了咬牙推门进去,悄默默地跟做贼似的,看见李由桢蜷缩地坐在角落,喊了一声:“殿下。”
李由桢惊醒,抬头见是他,目光沉沉的,没有动弹。
冯光走上前,说:“殿下,这是太后递来的消息。”
李由桢忽然抬手捂住脸,把头埋下去,整个人缩成一团。他问:“我是不是很坏?”
不等冯光张口,他又道:“我该杀。”后面的话没有再说,他心里难受,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落泪,不料双眼干涩。
冯光立在他跟前,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劝。
李由桢听完点点头,默了好一会儿,问:“她......”他仰头一叹,说:“算了。想不到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冯光说:“养心殿加了人手,不管是宫女内侍,还是暗处的人,人应该已经入了养心殿。”他见李由桢没有反应,接着说:“殿下,人世间的事情难以预测,走到今天这一步谁都不想的,殿下不必太过自责,您如若不这么做,那置太后于何地?世人会理解的。”
李由桢苦笑。
冯光眼珠一转,说:“人都有万不得已之处。既然宋姑娘入了宫,等殿下事成之日,说不定还能再见到她的。”
李由桢听完却没有多好过,他发现心真的会痛,心痛即便再见到又如何,两个人再也难以回到从前;即便把她锢在身边又如何,那他与他的大哥又有什么区别呢?
李由桢说:“我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想去做什么,便能做什么。现在我才发现,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神情落寞:“从前我以为努力去实现心中所想,便了不起,便是‘勇’,受伤、栽跟头、得不到的痛苦才是痛苦;如今我才知道,那些都不算什么,选了不该选的路,还要咬牙走下去,才是苦不堪言。”
“这几天我脑子里一直都是我的箭瞄准宋瑶的样子,一松手,箭就射穿了她,等转头一看,那箭一头扎在我胸口上。”李由桢转头问冯光:“再见?再见了我该怎么面对她?”
冯光叹了口气,说:“既然辜负了,就辜负了吧,殿下是做大事的人,儿女情长等事成后再说吧。若殿下能赶在宋姑娘生产前入主养心殿,或许还能救下她一命啊!”
李由桢整个人似乎震动了一下,沉静了片刻,抬起头,从椅子里站起来,问:“他又做了什么?”
冯光答道:“陛下成立了东缉事厂,只对陛下负责,职能跟锦衣卫相似,只不过由内侍掌管,高五德任提督。”
李由桢闭上眼,说:“是,要快。”他猛地睁开眼,说:“告诉陆家,让他们近日不要过来了,宋瑶的消息也不必再查探。李由桓他此举是要撂开锦衣卫,他对锦衣卫起疑了。”
冯光见李由桢恢复如常,心中振奋,很受鼓舞地点头答道:“是!我就去。”
跟陆家接头的一直是冯光,冯光回去胳膊下夹了个包袱,出门去,确认身后没有人跟来,找个犄角旮旯,从包袱里拿出一套道袍换上,再摇摇摆摆朝陆家去。
陆小刀的住处是离陆侯府不远的一个小院落。冯光在门口寻摸了好半天,正要抬脚过去的时候看见一人推门而出,正是陆小刀,胳膊下也夹了个包袱,左右一望,神色警觉地低头闪进侧旁的小巷中。
冯光心说这就有意思了,远远地坠在陆小刀身后,跟着他穿街过巷,走了大概一刻钟,见他进了个小巷,不多会儿出来个穿一身直裰的文人。
若是冯光起先没瞧见陆小刀从门里出来,这会儿认不出这人就是陆小刀,可他眼看着他进去的,心里就知道这是陆小刀,他抬头一看,前头就是有名的花柳巷,冯光不由得暗暗好笑。看陆小刀那样子,与店中龟公老鸨十分稔熟。平日里陆小刀虽是锦衣卫,可人腼腆斯文,看着生嫩,不想私下里竟是个常客。
冯光歪嘴笑得贱兮兮的,到底是少年人啊!他想凑上前去截住陆小刀----怕他这一去不知多少时间才出来,脚都迈出去了,又觉得不好,人家肯定就能猜出他是跟着来的,按照陆家和荣王府的关系,这有点儿犯忌讳,惹人猜疑。
“算了,明日再去,此时已晚,到明日也不过三四个时辰。看陆小刀这情形,也不会再去荣王府。”冯光想罢便回去了。
冯光走了没多会儿,陆小刀就出来了,依旧换了衣服,走到家门口,被人叫去侯府。
陆小刀听更声敲到三更,暗暗掂量,这时候陆冲让他过府会是什么事呢?应该是要紧事,不然不会这么晚,他心里就有些发紧。
陆小刀边猜边走,推开陆冲书房的门,吱呀呀一声响,他一脚迈进去,眼前什么东西一晃,定睛一看,是一只幽幽发亮的箭镞。
举着弩的人披着黑斗篷,衣上还有不同于屋内的新鲜的气息,显然也是刚来不久。
陆小刀错眼看过去,见陆冲安然无恙地立在房中,松了口气。再来看这人,硕大的帽子兜头罩住,他随着陆小刀的目光看过去,一侧脸,露出了真容。陆小刀刚松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了----是今上!他不由得苦笑:看来是暴露了。
李由桓走到陆小刀与陆冲之间,他一让开,身后的高五德等人就显露出来。李由桓说:“就方才,有人告诉朕,陆家人把宋瑶入宫的消息递给了荣王。”他左右看看两人,含笑问:“是谁?”李由桓从容不迫地举着弩机,见陆小刀不言语,把弩-箭转向陆冲。
陆冲面上的震惊之色不亚于李由桓听到这消息时的反应,段五常在一边冷冷地盯着,朝李由桓使了个眼色。
李由桓心中有了定夺,目标却不移开,作势瞄准陆冲,问:“说,是谁给李由桢递了消息,是谁背叛了朕!”最后一句话几乎是陡然怒吼出来,他目光如刀,钉在陆冲脸上。
陆冲怯了,不自觉地望了陆小刀一眼,就只这一眼便定了案,李由桓倏地转身,手中弩机机簧轻轻一响,飞射出的弩-箭化作一道黑影,没看清箭头怎么入体,便从陆小刀背后钻出,斜钉在地上。奇快妏敩
这一切发生只在转瞬间。
血从陆小刀身上的窟窿里涌出来,他望了陆冲一眼,站不住了,倒在地上。
陆冲惊呆了,李由桓又上了一根箭,抬手瞄准他。陆冲从李由桓的眼中再也没有看到一丝柔情,他软跪倒在地,抱头道:“我不知道。”
李由桓冷笑一声,嘲讽道:“你就乖乖在侯府呆着吧。”披风一抖,转身走了。
血流到陆冲手边,他抬头见陆小刀还活着,赶忙爬到陆小刀身边。箭从陆小刀左胸射入,避开了心脏,穿透了左肺。陆小刀张着嘴,每呼吸一次就虚弱一分。他用尽力气睁开眼,看着陆冲,说:“冲哥儿,你想两边都靠,怎么靠得住?只会两边都得罪。”
“是你!”陆冲惊道,“真的是你?”
陆小刀说:“哥,陛下疑你,荣王不全信你,得不着好,得下够本钱,用苦肉计。”他说完想笑,却吐出一口血沫,陆冲见状忙用自己的袖子去擦。
“你别说了,我去找大夫。”陆冲要走,被陆小刀拽住,说:“我不是为你死的,我有事求你。我有儿子了,才满月。他娘是重罪入勾栏,无赦,我救不出来,将来若有荣王翻身的机会,求你去求荣王,拿我的命换他。”陆小刀说到这里,已气息奄奄。
陆冲能感觉到陆小刀的生气越来越弱,口中涌出的鲜血难以止住,他使劲点头,说:“好,他就是我的长子,我养他!”
陆小刀微微一笑,说:“哥儿,你瞒不了我,其实你不喜欢这些,你喜欢爬墙看姑娘,喜欢调戏小郎官,这下你可以安安心心做纨......”
陆冲一直觉得人死是个很漫长的经历,不料在陆小刀这里,来得这样快,他托着陆小刀,看清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生时的神采就这么散了。
陆冲抱着陆小刀的渐冷的身躯,口不择言地说:“我那都是胡言乱语的,我乱说的,我是想和你一起呀,那些混账事没你背着,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你别,你怎么这么傻!”
陆冲扑在陆小刀身上,用自己的体温想捂暖他,可没有用。流逝的生命如同消食的光阴,回天乏力。
陆冲忽然想起那场夜雨中,他在船上追着陆小刀,却始终只看到小刀的背影,没有追上,眼睁睁看着小刀消失在狂雨中。
一切就从那时他的一念之差开始。
要是他没有把宋瑶推入河中,而是一刀杀了,后面的事会不会就不同?他不会因为宋瑶与李由桓离心,就不会让陆小刀暗通荣王,那陆小刀自然也不会死了。
陆冲心头涌起滔天的愤懑懊悔,他想大声喊出来,可声音堵在嗓子眼,没发出来:“我不该,小刀,我不该,我后悔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宋瑶更新,第 46 章 第 46 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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