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还有些粮,你若不信我,可以叫沈家的人跟着,我现在就帮你送去冀州。”
“除了粮食,其他军需我也帮忙筹备了,今年的药材我已叫仁和堂替你备了许多,你要不要去看看?”
沈若筠握笔的手一顿。
“马匹、草料……”周沉见她不再写,心下一喜,忙将自己能想到的都一一道来,“拿了你家的粮,我先还这些与你。”
“周沉,”沈若筠对他话只字不信,“流民家乡的观音土都挖完了,才会背井离乡流去他乡……朝廷没有粮食,便能有这些了?你真以为我会再信你么?”
昏黄的烛火摇动,拉出一对交叠着的影子来。
沈若筠忽觉得额间昏沉,见他又要上前,撵他道,“你以后别再来这里了,在你家的东西,我回去便收拾。”
“你要回沈家?”
“不然呢?”
“阿妤会想你的。”周沉搬出周妤来,“上次你昏迷时,她着急得不得了。”
“这有何难,她若想我,你把她送到沈家就行。”
“过了腊月便到正月,你是周家长媳,怎好一直不回府?除夕夜宴,说不得会叫你入宫去。若是太后问起来,又怎么办?”
“这些事你该怎么办怎么办。”沈若筠不以为意,“你何必说这些场面话呢?你院子里的丫头都知道我不过暂住而已。”
“上次的事,荷瑛已去领罚了。”
……
沈若筠觉得怠倦疲累,烦他至极,一句也不愿再多说。她将案上的出粮单纸张全收了,又见撵不走周沉,便干脆跟早园去她房里,要与她一起睡。
“这如何使得……”
“庄里的人白日劳作辛苦,晚上要休息,总不好叫他们现在起来撵他。那个阎王不肯走,我又瞌睡得紧,今晚与你一道睡吧,还暖和。”
早园忙道,“奴婢守着小姐就行。”
“咱们一起睡吧,旁边有个人陪着,我也安心些。”沈若筠疲惫道,“明日还有更操劳的事呢。”
早园暂住的屋子也有个暖炕,床上叠着的被衾干净厚实,沈若筠摸了摸,极想倒头就睡。
拴上门闩,早园淘洗了热帕子给沈若筠擦脸,“小姐早些睡,奴婢守着您。”
沈若筠见她不肯,拉着她胳膊,糯糯叫了两声“早园姐姐”。早园从小就受不住她这一套,只好应了。
两个人躺在一处,沈若筠靠着她:“早园,你觉得我是个蠢笨的人吗?”
“小姐怎会这样想。”早园意外极了,“满汴京都没有小姐这样聪慧的了,别的不论,单赚银子这事上,旁人又如何能比得?”
“你还是在拿我与女子比。”沈若筠又问她,“我与陆蕴谁更聪慧些呢?”
“那还是陆管家厉害些。”
沈若筠打了个哈欠:“是啊,若是陆蕴在,周沉定不敢如此。”
“陆管家在,也不必小姐忧心运粮之事了。”
“那也不好,这横竖是我家事,我总得学着做。何况世上的事,是有能力便能做,而不是女子就一定做不得。”
早园点头,又劝她早些休息。
沈若筠叹了口气,入了官府义仓的粮食,确实是还不回来了。可要她放弃这笔粮食,又如何能甘心?
“是,咱们明日……还有很多事呢……”
翌日清晨,周沉已经离开了。林君告诉沈若筠时,沈若筠并不意外,周沉眼下可有得忙。给他的提粮信物还未还回来,沈若筠便叮嘱林君,以后不许周沉再来这里了。
用了早饭,又算了一遍出粮数。沈若筠嫌算盘珠子拨得心烦,低头在纸上刷刷地算着,用的是陆蕴之前教她的算数法子,林君也会这套计算方法。
两个人算完,林君双目失神,显得很是发愁。
“朝廷若是拿这笔银子赈灾,必是声势浩大。即便别的地界一时没有粮食,也会多个盼头,故你先去打听打听,负责赈灾的官员有哪些,家中的女眷最好一一列上。”
林君应了:“可是要登门拜访?”
“你且列上。”沈若筠又问他,“冀州这些日子怎么也没个信来?便是三娘也无只言片语的寄来,好生奇怪。”
“路上乱,驿站都被流民占了,恐是遗失了……咱们将军又从不谋私。”林君直叹气,“剩下的这些粮食也不大好运。”
“若不是因着乱,我又怎会错信周沉。”沈若筠提起来又气又恼,“现在水运还是不通么?”
“河渠未解封。”
“那苏子霂现还在汴京么?”
“这我倒是不知。”
“你去打听打听,若是还在,我想去见他一面。”
林君应了。
回城的路上,沈若筠便在想,眼下再收粮食,必是来不及也不可能了。
晋惠帝曾闹过一个笑话,叫“何不食肉糜”,其实不该为了这句话,就笑他数百年。眼下虽是各地饥荒,可各个皇家贡县及周边县,为了要上贡,浪费肉类甚矣。只消打点当地官员,便能收购不够贡品资格的肉干肉脯。虽价格高,但应是能收到一些的。
收了的东西也不必运到汴京来,就地打包,走镖送去冀北,便是遗失一些,也总有能到的。
沈若筠细想觉得可行,若有人盘问,便借口说是大户人家要做寿,备的九九礼。所谓九九礼,是将礼物的份数备成九份,为长长九九之意。汴京显贵人家,一场大寿往往花费数千两银子,所耗肉类粮食不计其数。
朱门酒肉臭,荒年亦如此。
她定了定神,决定先回周家去,还有好些账目在那呢。熬了大半宿本就显得憔悴,此时也顾不上休息,嘱咐丫头们收拾要紧东西。
“小姐,要回去多久?”节青问,“要带什么?”
“重要些的账簿、契纸还有卧雪斋的东西都收了带走,其他的都装箱落锁。”沈若筠吩咐,“陪嫁来的人都先跟我回去。”
“那这不留人了吗?”
“不留了。”沈若筠道,“嫁妆俱有单子,等忙完了这一阵再来收拾。”
决定要回去,便打算去一趟荣禧堂。沈若筠想将这桩婚事始末都与周老夫人详说了,好回沈家去。周沉不愿和离便罢,只等春日祖母回来,再叫祖母来与周老太太说。wWw.qikuaiwx.Com
可能是时间不凑巧,周二太太此时正在荣禧堂。沈若筠见到她有些奇怪,因为往日她与周夫人都是一起的,今日周夫人倒不在此。
沈若筠与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关切地问她,“听所你家出了些事,现可是处理好了?”
原来前日她从濮王府离去,赵玉屏便是如此同周夫人说的。沈若筠沉吟片刻,也不避讳周二夫人,刚要道明这桩婚事实情,忽听周二夫人道:“母亲,您便许了我罢,您是不知那卧雪斋的生意有多好……”
听到卧雪斋的名字,沈若筠立即警觉起来,老夫人咳了声,“你既知他家生意好,将京中富贵人家的妆粉生意全拢了去,又如何有把握能从他家手里分一杯羹?”
周二夫垂眉丧气,还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应了是。
老夫人见不得她如此:“御街上那三处铺子,交给郴儿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知会大房一声,你与你嫂子商量去。”
周二夫人一听,立时要去找周夫人。此时只恨足下是双缠起的金莲,不得飞去长房院。
沈若筠立在老夫人身侧,替她顺气,然后心平气和道,“我家的事已经解决了。”
“这便好。”老夫人握住她的手,“瞧你,眼睛都红了……也是难为你了,以后若有什么事,叫二郎去便是。”
提起周沉,沈若筠心下气都不打一处来,却是极力克制着,“他现下有公事,我帮不上忙便罢了,怎好扰他。”
“夫妻之间有什么扰不扰的。”老夫人道,“不过你说得也是,前些日子二郎为了筹粮的事被免了职,这才升了提举常平司仓司,自是忙的。说起来,咱们府里今年过年,都不晓得人齐不齐,老二家的两个也忙此事……”
沈若筠那话原是说得半真半假,她并不知道周沉眼下是何官职。未曾想除了周沉,周家二房也负责运输粮食赈灾一事。
“他们忙什么?”沈若筠故作不懂道。
“眼下衍哥儿跟着二郎筹调汴京城粮事,郴哥儿管义仓。”
这还真是不必林君去打听了。
老夫人见她神思倦怠,说了几句话,便叫她回去休息了。
沈若筠走在周家的回廊上,将事情细细地过了遍,不由叹一句:“极好”。
“好什么?”早园四下看着,不明所以。
“好一个周家。”
周沉并非是因为弹劾冀北军需被克扣一事而被免职的,相反却是因为筹粮不力。前些日子周老夫人也非生病,而是药物所致,下药之人或许是她自己又或是旁人,反正就是周家的人。目的便是叫两个身居高位的儿子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侍疾,好躲避这人人都做不成的筹粮差事。
眼下粮食困局已解,自是老夫人也不必病,连带着周家二房高迁。
可不是好得很么。
沈若筠啧啧称奇,这周家还真是令人惊喜。
回院子时,见周妤跑过来,显然等了许久。
沈若筠虽然心里恼周沉,但是却也没有不理她。
“这么冷的天,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周妤小心翼翼地向她伸手,沈若筠奇怪道,“怎么了这是?”
“不走。”
周妤吐出两个字来。
沈若筠沉默片刻,对她露出一个笑来,“我不走的。”
又转身吩咐早园,“叫她们不必收拾东西了。”
晚间,周沉回院子时,原以为东梢间必是黑着的。进了院却又见那里亮着灯,灯下的人影绰约。他一时愣神,又见灯下的人起身放笔,还活动了片刻。
周沉心里明白,他私挪了沈家粮食,她心里必恨极了他,说不得年前就要闹到官家那里要和离……可当此刻看到她时,心下油然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
不用刻意去分辨,周沉也知道自己是开心的。
他快步进入房间,丫头们齐齐叫“二爷”。他嗯了声,掀帘子进东梢间,就见沈若筠正端坐案前,仍是披一件小袄,还算明亮的光照在她侧颜,耳边一垂落的发丝显得温婉恬静。
哪怕看的账簿,只要她不说话,也娴雅至极。
沈若筠头都懒得抬:“以后若是没什么事,不要这样闯进来。”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原是要收拾东西的。”沈若筠放下笔,“可你还未与我和离,我这样回沈家去,也不知会被人怎么编排。”
“还在生气么?”
“我没什么力气和你生气。”沈若筠收拾起账簿,话语显得气弱,“粮食现与金子一个价,我有忙不完的事。”
“那批粮食运走了吗?”周沉看着沈若筠,“要不要……”
“就剩那些了,你也要拿走吗?”沈若筠打断他,赶客道,“我要休息了。”
冬日的夜晚,气息里都带一种肃杀之气。
周沉被她撵出来,在正厅里看着东梢间里忙碌一阵,一直看到屋里熄了灯,方才回西梢间去。他手攥得指骨青白,眼下实是不知该如何叫她消气。明明几日前,两人还一室相处,同榻而眠。
还有那双缀了星星的眼眸,怦怦然为之心动。
周沉回西梢间问芙珠,“少夫人今日回来都做了什么?”
芙珠原就极留心东梢间的事,立即报给周沉,“今日回来时,东边的丫头都在收拾东西,少夫人去了老太太院子……后来回来在院子里遇见二小姐了,又叫丫头们不收拾了,二小姐一直待到晚饭后才走。”
周沉点头,“你这几日再留心些,若她再收拾东西要走,便给安南递个话叫他去寻我,再将妤儿找来。”
翌日卯时,冬日里这个时辰天色便同夜里没有什么分别。沈若筠昨日遣人给林君送信,约他早上见,只带了苍筤回沈家。
她上马车时,忽想起自己送长姐与三娘离开时,也是这般天色。这一别这样久,她们定是格外艰难,竟连一封手信也寄不到她这里。
冷风扑面而来,沈若筠觉得脸上刺刺地疼,心下亦痛如刀割一般。
车至马行街,远远便见沈家的门上挂着的灯笼。沈若筠下了马,便见林君正在角门处等着。
“易风来了吗?”
“昨夜便到了。”林君回答,“住在陆总管的院子里呢。”
沈若筠嗯了声,“咱们去陆蕴书房说。”
关了门,沈若筠便直接把事情交代了,“前些日子,只来得及运走两船的粮食,比往年少得多。且今年是大灾年,朝廷本就缺粮,派给冀州的军需必是指望不上的。”
“几日前,我错信了人。”她也不避讳自己犯的错误,“义仓的粮食被周沉转走了大批,眼下只剩一些了,水路又被封……”
“二小姐不必担忧这批粮食运输事了,”林君道,“我已问过沈豹与沈虎,他们愿意带着沈家的人,送粮食去冀北的。”
“这批是得先运过去,还得多带些人。”沈若筠想了想,“我之前在庄子里瞧过,剩的粮食不算多,可以伪装成不值钱的药物,单子上做得真一些,送去边关的又是卖不出价钱的药物,打主意的人会少些。”
“二小姐放心便是。”
沈若筠其实是不放心的,只是眼下也只能如此,下面要谋的事成不成别论,这一批先运走再说。
说完运输的事,沈若筠拿了一沓契纸来,递给林君道,“这个拿去,先找找买家。”
林君接过看了看,易风也去瞧,两人俱是一惊。
“二小姐,这……”林君十分意外,“账上现在还有些银子的。”
沈若筠平静道,“我知道。”
“现在市面上,便是拿银子也收不到这样多的粮食……”
“只是做做样子。”沈若筠道,“这几日,周沉必叫人时时盯着我们。若是见我们在追那批粮食,必会十分警惕防备。既如此,就得叫他信,我们在找旁的出路。若是他身边的人来问,你便说我叫你出门去收肉,去收冯翊县那样为皇家供羊肉地县的肉干肉脯。”
沈若筠想了想,“此事得做得真一些,务必叫他们都以为我们不找那批粮了。”
“其实也不算假,若这批粮食真拿不回来,还是得去收肉。”
林君应了。
易风在一旁听着,问沈若筠:“二小姐,要不要给卧雪斋多上些货?”
沈若筠要见易风,自然不是要叫他卖货,而是有更重要的事。
“周家除了周沉,还有谁去过卧雪斋吗?”
“周家几位少爷都来过,也总来打听。”
“周家二房的周郴,也想开一个脂粉铺子。你留心些,他这几日必还会去店里,咱们一道做出戏给他看。”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离南枝更新,第 50 章 谋定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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