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下忐忑至极，沈家义仓的粮食是陆蕴和她几年来一点点筹谋测算、高价采购而得。财力人力耗费极大……若是周沉骗了她，真将这批粮食运去赈灾了，又该如何？
沈若筠有些不敢想，下意识咬着唇，嘴里都有了血腥味。
早园不知沈若筠所急何事，问她道，“咱们这一去庄子，晚上必然回去晚了……周家那里，不碍事么？”
“晚了就不回去了。”
沈若筠语气不善，心里只希望马车走得更快些。
偏前些日子郊外下了雪，现下道路十分泥泞，马车深陷泥泞。沈若筠看着路面上一道道深深碾过的太平车车辙印，心下那种不安感又加深了些。
好不容易行到庄子，天色似打翻了墨汁，迅速黑沉下来。沈若筠远见庄子里灯火通明，还停了不少牛车，稍稍安心些，看样子周沉还没来得及将这里搬空。
庄里的人十分警惕，见来的是沈家马车也没有放行。沈若筠便掀了车帘问：“林君在何处？”
“二小姐？”那人见是她，十分意外。
“林君在么？”沈若筠都等不得车夫拿踏板来，便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叫他们都停下，别装了。”
林君这些日子都在此处督管粮食装箱的事，听人报说沈若筠来了，忙跑来见她。
沈若筠也正疾步往义仓的位置赶，见是他来，忙大声喊道，“叫他们都别搬了……”
“出什么事了么？”林君不明所以，“再有一日，便都打包完了。”
沈若筠一窒，“都运完了？”
“还剩千余石，正在打包。”
“只剩这些了？就这般快？”
“白日里来的都是二爷的人，所以自是很快。”林君问沈若筠，“可是冀州那边出什么事了？”
沈若筠只觉得脚下发软，喉头也涌上一阵腥甜，早园忙扶着她，很是担忧。
“剩下的粮食不给周家了。”沈若筠极力定了定神，“剩下的我们自己运。”
林君应了。
沈若筠又问林君：“周沉可来支过银子？”
“他倒是没有，但是安东与我拿过十万两。添置了运输的太平车、牲畜、纲物材料，还付了脚夫的辛苦费……”
见沈若筠沉默不语，林君也看出不对来，“可是周家运输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若筠不答反问，“你瞧他们如何？”
“动作利索，又极为仔细。”林君道，“二爷还亲自督工，是以进展如此快。”
沈若筠没有证据说周沉一定是贪了自己家的粮，遂和林君说得含糊，“剩下的我们想法子自己运。”
她在心下算着运出粮食数量，又找来笔墨，拿了出粮单核对，强自定了定神。
三个时辰后，沈若筠还在摇曳的灯光下看着一张张出粮单，鼻腔一酸，眼泪滴在黄边纸上，晕开一团墨。
今年各地饥荒，可以想象本就供给不力的冀州边防，军需压力有多大。天气还这般冷，若是这边的粮食不能按时运到冀州……沈若筠真不敢去想后果了。
丑时三刻，门忽被人推开了。沈若筠也不意外，她刚断了最后一批粮食，周沉自是会得到消息。
“你最近身体不好，怎么来跑来这里了。”
周沉的身影被灯拉长许多，他走近些，语气亲昵，“下次可不能这般一声不吭便跑到庄子里来，母亲担心极了，还叫我赶紧来看看出了什么事。”m.qikuaiwx.cOm
沈若筠拧了一团作废的纸，“我若再不来，你便能将我家的粮仓搬空了。”
周沉双眸微微眯起，“我这般劳心劳力，你还这样疑我么？”
“周大人。”沈若筠故意诈他，“立了这样大的功劳，很快便要官复原职了吧？又或要高升了？”
“阿筠。”周沉皱眉，“不要妄议朝事。”
“这算什么朝事。”沈若筠看着他，“还是说，周大人已经将粮食献于朝上了？”
周沉不言，只静静看着她。
沈若筠从榻上起身，走到他面前，“你若不承认，不若细说说，你周家只不过做药材生意的，汴京也不过几家店铺……这么短的时间，哪来这样多的人与太平车，几日便能掏空了我家的粮仓？”
周沉注视着沈若筠那一双发红的眼睛，脸颊上还有沾上的些许墨印。见她什么都已知晓，便也不再隐瞒了。
“这是没法子的事。”周沉拿了帕子擦她脸上的墨，“你知道今年外面饿死了多少人么？”
沈若筠别过脸避开他，“这与我何干？”
“今年是荒年，你们哪来这样多的粮？”
“我沈家义仓的粮食，每一石都是高于市面价收来的。”沈若筠对于收粮一事坦荡之极，“每一笔收自何地何户，都有据可循。”
周沉看着她，眸中带着探究的意味，“你家储粮，比汴京官府义仓还丰，沈家又何来这样多的银子？”
银矿已经停采一年多了，沈若筠信陆蕴事情做得妥当，故也不怕周沉知道什么：“横竖我沈家只有我们两姐妹，我所求也不过她能早日功成身退，平安而已……便是倾家荡产，我也舍得为她花。”
“这样数额的银子，沈家是如何拿出来的？”
“积攒的。”沈若筠冷笑道，“行军打仗最为赚钱，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家祖上多有积攒。你若不信，去查也好，去御前参我家一本也罢，都随你……只一样，把从这里运走的粮食给我还回来。”
周沉失笑，“你是我妻，我怎会去御前参沈家。”
见他避重就轻，沈若筠加重了语气：“你知道这里的粮食是拿来做什么的，冀北边防军的安危，与你个人仕途孰轻孰重还要我教你吗？”
周沉看着她：“此事并非关乎我一人仕途，我不过殿中侍御史，便是辞了官也无甚所谓……可你知今年河北东路灾荒闹得有多严重么？秋八月，人相食。南边些的荆湖，十二月不雨，五谷焦枯，民以饥离散，壮者为人所买，城邑空……”
他顿了顿，“你是读邸报的。”
“是啊，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各地已有农民义军。”
沈若筠没想到周沉居然拿灾民来压自己，反被气笑了，“我是读邸报，自前年起，我便知各地恐要闹饥荒。我日夜担忧朝廷供不起冀北冬日的军需，故而未雨绸缪至此，这是我一个小女子做的事。你们这些食百姓俸的知事官员，便无一人能预料到今日之局面么？还是你们将自己的仕途放在心上，家族的利益放在脑中，党同伐异也得考虑……偏偏从未考虑过百姓的死活么？”
周沉定定看她，抚掌赞叹：“这番话合该去官家面前讲，普天之下，都是他的子民。”
沈若筠不入此套，冷眼看他：“那不是你的事么？周御史。”
“一个姑娘家如此牙尖嘴利，当心……”周沉说着，又一顿，“女儿家太过凌厉，不是什么优点。”
“你把粮食运哪儿了？”沈若筠不再与他废话，“那么多的粮食，一时还运不到灾区。”
“你如何知道未运往灾区的？”
“邸报上并未有赈灾的消息。”沈若筠道，“我家如何能比国库？今年这么多的灾区，这些粮怕是顶破天最多管两个地方的事儿……既如此，朝上必然会争论起来，所以并未外发，应是还在汴京。”
“你说得不错。”周沉眸色晦暗，“发往何地确实争论不休。”
“现在何处？”
“告诉你也无妨。”周沉欲断她追回的心思，“粮已经入了官府的义仓。”
沈若筠并不意外，抿了抿唇，神色间带着疲意，“周沉，这是我家的东西。”
“入了官府的义仓，便还不回来了。”周沉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只低声与她保证，“冀州那边……我会想办法的。”
“周沉，你去过冀北吗？”
“这批粮食眼下会救很多人。”周沉转移话题，“他们远比你丰乐楼下看到流民更可怜。”
“你去过冀北吗？”沈若筠追问他，“若是没有这些粮，那些戍守边境的将士要如何撑过这个冬日？”
沈若筠每想起长姐境遇，便觉心下酸楚，“你想过吗？冀北为何要设防止？那些将士作何要以血肉身躯抵御外族？寒天腊月，鞍不离马，甲不离身……陆蕴说过，若无冀北这道屏障，辽人便能南下直打到汴京城。若到那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何必说得这般大义。”听到她提陆蕴，周沉本就乱了的心又添十分烦躁，口不择言道，“你为此事殚精竭虑，到底是为了那些将士，还是为了陆蕴呢？”
“为了谁重要吗？”沈若筠懒得理他了，“我，陆蕴，这个庄里的人，哪个没有出过力？照你的意思，若是并非心怀大义，是为私情，做了这样事，也算不得什么；可若是心怀大义，便是没有费这样多的银子和心力，盗了别人的成果，也是高尚至极了？”
未等周沉回答，沈若筠又将此话题结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将这戏演得如此真，竟叫我也半信半疑起来，还以为你……”
思及此，沈若筠自嘲一笑：“其实你是怎么看我，看我们沈家的，这么多年，从来没变过吧？”
第一次见面时，周季推她从台阶上摔下，周沉便不信，言辞凿凿说是她的片面之词，逼得她赌咒才得自证清白；后来再见，因着周季与她多说了两句话，他便警告自己周季已定了名门淑女……哪怕他娶她，也是因为整个汴京，只有她沈若筠是无甚名声可在意的女子。
两百车硼砂便可不要名声，遂可以放心娶她，日后和离便是。
沈若筠现下想想，觉得自己真是蠢笨，竟会因为周沉的几番善言好语，便将这样重要的事托付他。
他看她，哪会有什么同情，祈望帮助……那些柔情缱绻，只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罢了。在周家的日子，与周沉的点滴日常……想来那时，他定是暗地里觉得她十分可笑的。
“你是不是都想好，后面要怎么骗我了？是要骗我粮食被劫了？还是被官府扣了？”
周沉心下哽了许多话想与她说，不是这样的，却又被她这一句问得哑口无言。他确实是打算先骗她，说粮食被流民劫走一些，然后再将南边筹来的粮运转去冀州周转。可他没想到沈若筠这么快就发现了，实在是措手不及。
“阿筠。”周沉转移话题，“陆蕴是不是在你小时，便只教你如何和别人吵架？”
见沈若筠低垂着头不理人，周沉又走近些，“刚刚不是说得这般好？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想去抱她，反被沈若筠推开了，沈若筠别过脸去，拿袖子擦了擦眼睛。
周沉心下一窒，邃然看向她。
“吵架哪里用别人教。”沈若筠语气轻松，抹掉了脸上的泪痕，“你若是我，也天生便懂如何同人吵架。”
“冀州我会想办法的，若非事态紧急，我也不愿如此行事。”周沉想替她擦眼泪，“这批粮食，算你借我的行不行？”
沈若筠自己擦了泪，“你走吧，别在我眼前晃悠了。我瞧见你便觉得自己可笑，我居然会信你。”
她语气十分轻松，周沉却听得酸涩莫名，好像心里有什么东西从高处坠落下去了，四分五裂碎了开来。
沈若筠深吸了口气，拿了案上的笔，又铺平了一张纸来。周沉不知道她要写什么，凑过去一看，只见沈若筠运笔飞快，已经写下了“和离书”三个字来。
“你……”
周沉看得脑血上涌，上前按了她的手，扯过那张纸用力拧捏：“你我是官家赐婚，成婚还未到半年便和离，你以为赐婚是过家家么？”
“粮食已经被你运走了，进了朝廷的义仓，我也拿不回来了。”沈若筠提笔还要再写，“你还拿了那笔银子，沈家账面上都不剩什么了……我现下已经没有可供你利用的价值了。”
“既如此，你还要演戏到几时？”沈若筠看着他：“说来，你哄骗我假成亲时，是不是已经想到今日了？”
周沉按着她的手，不教她再写：“银子我这些日子会筹来还你。”
沈若筠想想，真是一败涂地：“将我算计得钱粮两空，你一定很得意吧？”
“阿筠，眼下真的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你过些日子就会明白的。”
沈若筠正在打着和离书腹稿：“沈氏若筠，因上赐婚，嫁入周家。因起争执，情愿立此和离书，任其另娶，永无争执。恐后无凭，自愿立此文约为照。”
“那冀北……我的家人就不要紧吗？”
她听他这样说，心里更加气恼，“你且等着我明白那日吧。”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离南枝更新，第 49 章 事发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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