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芪知道紫烟的心思,低声道:“你我总不会成那样。”
想起前一日夜间的梦,她又忐忑起来。
她不知何时才能见到白芍。她不知她在何处,她不知她在遭遇些什么。她有许多话要对白芍讲。她实在是思念白芍。
太极殿好几日没有见到聚蝶堂的人了。
“皇上,此事就这么了了,那还需要去太后处吗?”安忆怀问道。
此时已过酉时。
皇帝才送走了蒋殷。军备配置、粮草调动一事,蒋殷处理得很好。他微微歇了一会儿,问道:“派人去过明月阁了?”
安忆怀点点头:“派人去过了。”
他看着眼前的折子,视线逐渐模糊,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事。
这件事,早晚会有个结果。
“走吧。”他站起身,“好久没见太后了。”
秋意深厚。到了夜间,薄雾结了露珠,贴着人脸,浸入肌肤,寒冷彻骨。
星夜高悬。厚厚云层遮蔽了月亮。
这一夜,仿佛只是人间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
多年前,一个少女指着夜空道:“我听浣纱局的人说,人的命运,都在这天象里。”
他点了点头:“岂止是人的命运,大周的命运也在星象里。”
“那你可懂星象?可能讲给我听?”那少女偏着脑袋问道。
“这……我明日讲给你罢。”他推脱道,“今日这诗还没讲完呢!”
他手上的那卷书,翻开的那一夜,是《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他一句一句解释给她听。
“皎皎,是指月光明亮……这一句是,明月光华灿烂,照亮床帏……这个字,寐,是入睡的意思……而我夜里忧愁,不能成眠,披衣而起,空屋徘徊……旋归,意为归家……客居在外,虽也有趣,尚还过得,可却比不上早日归家……彷徨,便是徘徊……引领,伸着脖子朝远处看……”
安忆怀喜欢这样的场景。
院门一关,无人打扰。幽静天地,唯他三人。
小文的脸冻得发红,像擦了胭脂。她的头发,比最浓的夜还要黑。
不远处,薄雾里的少年和少女,说话嬉笑,自得其乐。
蓦然间,皇帝笑了一声,说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却记得这样清楚。”
安忆怀的心性比起皇帝来,始终是要软些。他也陷入了回忆:“老奴常常梦见年少时的情景。那时候,宫里还没这样多的事,皇上您还带着老奴四处跑。”
斯人已逝。
踏入太后的寝宫,扑面而来一阵灰。
院子空落,没有了往日的宫人。
皇帝站在那儿,看着四周,不知又想起了什么。
里面忽然传出一声刺耳撞击声。
“这水这样凉,你们是想冻死哀家吗?”太后尖厉的怒骂声。
“太后恕罪,奴婢这就去换。”一宫女哭求着。
“依照皇上的吩咐,所有宫人都撤了,只留下了两个宫女照看。”安忆怀解释道。
这时,那个宫女抱着水盆往外跑,一不留神,被门槛绊了一跤。
那木盆咕噜咕噜地,滚到了皇帝脚下。
“皇上!”那宫女见到皇帝,立刻扑了上来,跪下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流。
皇帝微微弯腰说道:“快去打热水,不要叫太后久等。”
“是。”那宫女抹去了眼泪,捡起盆子就朝厨房跑去。
皇帝在门口略微等了等,等到那宫女端了热水出来,才与那宫女一起走了进去。
“人呢,死哪里去了?”
“砰”的一声,一只茶杯滚到了皇帝脚下。
皇帝弯腰捡起那茶杯——也是木头做的。
咒骂声戛然而止。
那宫女将水盆放在太后面前的桌子上,怯生生说道:“请太后再试试这水。”
桌子上,还有两碟素菜,一碗糙米饭。
可太后端然坐着,一动不动。
安忆怀朝那宫女挥了挥手,让她退下。
皇帝走到太后面前,放好那木杯,伸手试了试水温,微微觉得有些烫,便牵了太后的手,慢慢浸入热水中。
“儿子手也冷得很,斗胆与太后一同热热手。”他轻声说道。
太后看着皇帝,眼中全是不可置信。碰触到热水的瞬间,或许是热水烫痛了冰凉的肌肤,太后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
皇帝微微笑了笑,又道:“太后这样失态,叫别人看了去,又该说太后不懂规矩了。”
太后这时反应了过来,挣脱了皇帝的手,抹了眼泪:“哀家即便不懂规矩,也是当今太后,谁还敢说什么?”
皇帝嘴角一扯,用安忆怀递过来的绢子擦了擦手:“自然没人敢说什么。敢说什么的,都叫太后杀光了。”
太后冷笑了一声:“你今日来,就是来看哀家这惨淡模样的?”
“儿子没那个胆子。”皇帝四处看了看,却没找见个可以落座的地方,便就站着,“儿子今日来,是有件关系大周命运的事问太后。”
太后愣愣看着皇帝,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继而她轻笑道:“你是大周的皇帝,竟然需要问哀家?”
皇帝低下了头,嘴角的笑温柔了些:“这大周,是太后给寡人的。”
寡人,寡德之人。
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年哀家只有你一个儿子。要是再有一个,也不必非得你来做。若是当年蒙儿早来几年……”
“这是天意,儿子不怪太后。”皇帝打断了她。
王蒙,始终是皇帝心口的一根刺。
“你就这样讨厌你的兄弟?”太后痛心疾首追问道,“你就非得让他去死?”
“若不是太后有意让他取代寡人,寡人也不是非得除了他。”皇帝凛然说道,“外人看着大周鼎盛,可寡人知道,内忧外患,远忧近虑,只要有一丝偏差,大周百年基业就将毁于一旦。寡人除掉王蒙,是为了大周,是迫不得已。”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是太后逼儿子这样做的。”
“是哀家逼你!”太后苦笑道,“你这一生都怨恨是哀家逼你!”
“倒也不敢怨恨。”皇帝垂下了目光。
此时,那盆水,在寒气中,已经变得冰冷。
皇帝挥了挥手,安忆怀知意,唤进了那宫女,又换了盆热水来。
太后看着那盆水,终于还是将手泡了进去:“你要问什么?”
皇帝看着太后,慢慢问道:“儿子想问太后,当年太后不杀皇后,究竟是为何?”
太后却不看他,只是盯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怎么突然来问这个?”
皇帝移开了目光,看着缠在手上的绢子答道:“前些时候,她对芪儿下手,寡人本已不想再忍。可是有太后在,寡人只能放过她。这一次,她又对别的宫人下手。而那宫人,不过是送了汤给寡人而已。寡人不想再忍。”
太后听了,眼中多了一丝嘲讽,语气却变得镇定了许多:“这么多年来,她在后宫兴风作浪,哀家也不是全然不管的。三妃,都是哀家保下来的。她是藩人,性子爆裂,又擅做戏。咱们汉人家出来的女儿,哪里斗得过她。若不是因为当年她爹助哀家保了你的皇位,哀家也不会容忍她至今。”
“可灭了函国之后,太后为何还要忍她?”皇帝追问道。
太后晃了晃那水,答道:“当年灭了函国之后,哀家是想废了她的。可是谁料,她拿着一封边塞的书信来见我,声称函国已与边塞诸国达成协议。若是哀家废了她,边塞诸国便会联军侵犯大周。当年,北部削藩才起,大周国内动荡。哀家为了大周,忍了下来。削藩之后,北部始终不太平顺。陈全被拴在了东部。西罗又来侵犯,你命张梁还击。长年征战,大周国力大为削弱,能够保存下来已经不易。哀家不知那支持她的边塞诸国还有那些,但西罗是一定有的。所以多年来,长安城内时时有西罗人作乱,便是警示。”
皇帝大惊。
这番话,是皇帝未曾预料到的。
如今的皇后,竟然以藩国为筹码,押上了大周的国运!
“所以哀家曾对你说过,”太后继续说道,“无论如今的邦王多么贤明,无论朝野内外有多少支持他的声音,你都不能立他为太子!他若成了太子,进而登基,他与皇后必定会打开国门与藩国连为一体。到时候,大周便是真的亡了!”m.qikuaiwx.cOm
说这番话时,太后异常平静。
“你要废她,便要先灭西罗。边塞诸国中,西罗最强。没了西罗,其余各国就算支持她,也无力反抗。”太后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派了陈全守西罗,很对!”
皇帝愣了半晌:“太后这番话,可以早些对儿子讲的……”
“哀家不对你讲,是因为君君与德儿。”太后的口气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们的生母虽然让人讨厌,可君君实在是可爱。德儿品性也好,才能也出众。若不是因为这个皇后,德儿作为皇长子,当为太子。你当年如何疼爱君君与德儿,哀家都看在眼里。若是早些告诉了你这些,难免会有嫌隙……真是,可惜了德儿……”
听了这些,皇帝轻声说道:“太后的水凉了,换一盆上来。”
可惜,谁又不是可惜呢!
大周几十年的国运,不过就是这几句话而已。
皇帝已经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转身朝外走去。
只是走了两步,他又回过身来,憋着泪,问太后:“既然来了,还有一事要问太后。”
太后依旧没有抬眼看他,却明白他心中所想:“你是想问,哀家当年为什么一定要杀那个小文。”
可皇帝忍不住,几大步跨到了太后面前,涨红了的脸凑近太后:“寡人说过,只要太后放过小文,太后说什么便是什么。小文她不过是一个宫女,她能做什么呢?她不过就是与寡人一起玩耍,这也碍着太后的眼了吗?”
太后震惊于他的愤怒与不甘。
即便那日在鸣泉宫要杀王蒙,皇帝也未这样激动过。
太后往后缩了缩,强做镇定答道:“因为哀家不能让你跟一个宫女在一起。”
“为什么?”皇帝逼问道,“难道这也是为了大周的国运?一定要赶尽杀绝?”
这一刻,空气凝固了。
一颗眼泪,从皇帝眼角流了出来。
“啪!”
一掌响亮的耳光拍在了皇帝脸上。
太后痛心疾首喊道:“哀家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是皇帝,你不能软弱,不能流泪!”
“你问我为什么要杀那个小文?好,今日我就告诉你原因。你不是经常说,哀家这样做那样做,叫别人看了去,会笑话当今太后不懂礼仪吗?对,哀家是不懂礼仪。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哀家礼仪。因为哀家就是宫女出身,所以哀家不懂礼仪!”
“当年哀家不懂礼仪又如何,哀家还是贵妃,哀家还是诞下了皇子,哀家还是杀了太子,把自己的儿子推上了太子之位。合宫说哀家不懂礼仪又怎样!哀家当时就发誓,只要哀家的儿子当了皇帝,哀家便要杀光她们!那些不懂礼仪的鬼话,让他们去阴曹地府说吧!”
“你生母是宫女也就罢了,偏偏你又与宫女厮混在一起!哀家用尽手段,好不容易让那些说哀家不懂礼仪的人闭了嘴,哀家不会让这种非议再现!你要知道,你的那个小文,原本连宫女也不是!原本她,不过是路边的一个乞儿,是宫里别有用心的太监外出采办时,看见了她,故意带进宫来迷惑先皇的。哀家为了你的颜面,没有告诉你这些。所以你便恨了哀家这么些年!”
“你当这满宫里有人对你真心?你当那三妃对你都是真心?你当真看不见她们争夺太子之位的心思?你当那个白芪对你是真心?你知道那个白芪是谁吗?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将一切都告诉你。现在你身边这个最得宠的白芪,就是当年那个宫女的女儿,她就是张梁的女儿,她就是张锦华!”
一时间,屋内三人都愣住了。
“你……”皇帝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他颤抖着问道:“你说什么?芪儿,是小文的女儿?”
太后忽然后悔了。可话已出口,再也回不来了。
她苦笑道:“历代君王自称寡人,称自己为寡德之人。可你看看你的身边,除了哀家,还有谁真心待你?你是孤家寡人一个罢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98 章 夜访太后,陈腐绝密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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