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后退了一步，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的不安与慌张：“太后一定是骗儿子的。小文的女儿，早就死了。那还是太后下的旨！”
“是哀家逼你下的旨，没有错。”太后冷冷说道，“那个宫女在牢里自尽，她女儿也喝下了毒酒。可是，哀家派人去检查过她们的尸体。张梁女儿的右手上，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她幼时张梁带她进宫时哀家瞧见的。可是那死去的女尸身上并没有那个胎记。张梁的女儿，早就被人掉了包，被送往了边塞。哀家查了很多年，终于查到了她的消息。”
“不可能。”皇帝还是不相信，“不可能！”
他连步后退，几乎就要跌倒。
“哀家找到了她，得知她即将进宫，立刻就派了王蒙前去拦截。可惜王蒙没用，反倒被她刺伤了。”太后不管不顾继续说道，“当时，她身边还有陈之义，根本没人能杀她。哀家看到了王蒙带回来的她的画像，她与她娘如此相似，以至于哀家第一眼都差点以为见到了鬼。哀家知道，你见到她一定会喜欢。而且，她或许可以帮哀家压制皇后。所以，哀家改变主意，让她进了宫。”
皇帝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几乎跌倒了安忆怀身上。
“当年，是谁救下了她？”皇帝颤抖着声音问道。
太后摇头：“这眼皮子底下的事，哀家竟然就没查出来。皇帝，现在你明白她是为什么而来的了吗？她是为了十年前那桩案子而来。她是为了她被灭的门族而来。你拿真心待她，不过是养了个随时准备杀死你的仇人在身边而已。”
皇帝此时已经完全崩溃了。
“寡人不信。”他转过身，想要迈开无力的腿朝外走去，“太后的这些胡话，寡人不相信！”
安忆怀见状，立刻上去扶他离开。
“小文已经死了！小文的女儿也已经死了！”背对着太后，皇帝的一滴眼泪砸到了地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早就了结了！”他的身子不住地颤抖：“太后是恨儿子，所以编了这些谎话来骗儿子！可儿子不信！”
皇帝的胳膊还因震惊而发抖，安忆怀努力克制住了内心的激动，眼前却又浮现起了多年前的场景。
他，与皇帝。他们二人，所有的少年意气，都与那位少女在一起。那是一场月夜下的梦，安忆怀做了好多年。
两人怀着满腔的悲愤回到了寝宫。安忆怀吩咐熬了安神药给皇帝灌下，看着皇帝躺下入了眠，才轻轻走了出来。
可他睡不着。一闭上眼，全都是小文的影子。
他心里，是信太后的话的。太后没必要骗他们。如今明月阁中住的那位姑娘，原来是小文的女儿。
他忽然很想再见见白芪，很想再与她说说话儿。不，不是白芪，是张锦华，是小文的女儿。他起了身，吩咐小太监注意皇帝的动静，一个人悄悄走了出来，朝桂宫去了。
夜深露重。
安忆怀此时的每一步，都是在往过去走去。
这段行程的终点，就是小文。
他不断回忆起多年以前，明月夜，桂花香。
他安忆怀整辈子在宫内，能够回忆的东西不多。
所以他珍惜。
往事，他永远都忘不掉。
他一步步踏破时间的壁垒，朝桂宫走去。
明月阁门前，月光淡淡倾洒下来，同多年前一样。
他站在门外，深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桂花香。
他嘴角一笑，一滴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明月阁内，没有声响，应是睡了。
清风刮响了檐下的铃铛。
“阿安！”
耳边，谁的呼唤声又起。
他回头张望了一下，又嘲笑自己的愚蠢。
他这一生，他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说到底，他只是为了那个少年与少女做配罢了！
他忽然觉得有些累，想要在那台阶上坐一坐，歇一歇。就像多年前一样，坐在阴影里，守着明月阁外的动静。
他想起多年以前，小文在刑部大牢里自缢的消息传来，瞬时，仿佛青面阎王提走了他的魂魄，他失手打碎了一只青玉杯子。而后，他花了钱，托人去乱葬岗找到了小文和张锦华的尸首，找了个地，修了坟，算是给了她们一个安息的地方。后来有一年，元宵灯节，轮到他出宫游览时，他偷偷跑去看了那座坟。他带了小文喜欢吃的桂花糕和杏儿，还带去了小文一直喜欢的城南一家店里的胭脂，一只纸鸢，一个香囊。他笨手笨脚地将这些东西一一摆在了小文的坟前，嘟囔着说道：“这桂花糕和杏儿，都是你爱吃的。这个杏儿啊，是我叫他们替我冻在冰窖里的，要不然这个时节是吃不到的。这个胭脂，是我刚刚跑去买的。我之前听张梁说，你不喜欢寻常店里的那些胭脂，只喜欢这一家的，说是喜欢它的香味。我也不知道买的对不对，要是不对，你就什么时候托梦告诉我，我再去买去……喏，还有这只纸鸢。先前你说想要一只纸鸢，可是宫里不许放，所以要了也没用。现在你不在宫里了，我就给你带来了。你看，这上面还是你最喜欢的杏花。这本来是没有的，是我特意嘱咐画师画上去的……这个香囊，我本来是想自己做的，可是我做的那一个，实在是丑，不好意思给你，所以后来我又找织造局的姑姑讨了一个。这里面，装的是杏花，还有桂花。我喜欢桂花，我喜欢桂花香。闻着桂花香，就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了。这我也给你带来了，你闻了，或许也能记起那时候……”奇快妏敩
说到这儿，他停了半晌，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到了墓碑上。
他手里捏着那支香囊，再也无法忍受心中多年来积压的悲痛，放声大哭起来。
“小文……”他哭得喘不上气来，“其实你走了之后，皇上很想你，我也很想你……皇上不想杀你的，后面那个令，不是皇上下的，皇上是想救你的……听说你自杀后，皇上好久都睡不好……这么多年，明月阁，一直都空着，皇上都不让人住，只是有时候皇上会带我过去看看，待一会儿……”
“那一年，你被指给了张梁，我虽然也难过，但觉得只要你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就还能见到你……可是……”
手里香囊被他的眼泪浸湿。
“太后给皇上又选了好些秀女……现在宫里边好乱……我不想掺和后宫那边的事，因为皇后身边的人跟我总是不对付……我每天就跟着皇上，皇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原以为，进了宫，我这一辈子就完了……可我命好，跟了皇上……”
他被眼泪噎得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能说出来。
“我原想，我们就永远在一块儿……我命贱，你当然瞧不上我……只要能跟你一块玩儿，我心里就高兴得很……可谁知，老天爷就这么狠心……”
“小文，我老是会梦见你，可总是梦见你小时候的样子……你要是有空，就来见见我……你就告诉我你现在过得好不好……要不然，我心里难受……”
“我听皇上说，你嫁给张梁之后，还随张梁去了边塞……你见的世面，比我和皇上都多，我和皇上都高兴……”
“小文，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我们才能再在一起说说话儿，可只能我说你听，老天爷太狠心了……”
他跪在坟前，哭得不能自已。
虽然终于有了座坟，可这坟也是建在了荒地里。
元宵夜，四处黑黢黢的仿佛鬼魅随时可以现行。
四周的风来回逡巡，如刀子一般割着安忆怀的脸。
天上的星被人间这哀恸的哭声打动，冷冷探出头来看个究竟。
“小文，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我得回去了……不过你放心，我会再来看你的……你有什么要吃的要玩的，就告诉我，下回我给你带来……你在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实在不行，就去找张梁，他会照顾你的……”
“小文，我走了，你要保重……”
他在坟前哭了好一会儿，始终舍不得走。若不是回宫的时间到了，他宁愿永远呆在这儿。
“小文！”他默默念到。
天上的明月惨淡地照着。
他流下了一颗泪，轻声念道：“小文，原来锦华没死。原来住在这院子里的，就是锦华。锦华是来报仇的，我知道。你放心，我们不会为难她的。”
一些风从他面前轻轻快快跑了过去。
他仔细听了听，风里没有小文的话语。
夜更深了。他微微有些冷。
这住着张锦华的明月阁，仿佛又是当年那个有着小文的明月阁。
他嘴角一笑，劝自己先回去：“怕什么，她总不会跑掉的。”
第二日，蒋殷早早就进了宫：“安公公，皇上今日，还没起？”
安忆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道：“昨夜皇上感染了风寒，今天怕是起不来了。”
“啊！皇上病了。”蒋殷立刻拱手道，“望皇上早些康复。”
“皇上好了，老奴就会派人去请蒋大人的。”安忆怀道，“蒋大人可是有要事要与皇上商量？”
“确有要事要与皇上商量。”蒋殷也压低了声音，“都是为了南边削藩的事。我们要赶在鲁王殿下到达青州之前完成所有的军备粮草调动。”
“这样，”安忆怀想了想，“皇上这病，最多就是两三日，吃了药发发热便好。蒋大人何不先与中书令大人商量着。中书令大人一直协助皇上处理政事，应该最清楚皇上的意思。”
“公公说得极是。”蒋殷连忙说道，“我这就去找中书令。告辞！”
“蒋大人慢走。”安忆怀恭敬说道。
等他才转过身来，就见白芪站在他身后。他看见白芪，眼中泛起一丝欣喜：“婕妤来了！”
白芪含笑道：“我听说皇上病了，来看看，是否需要我做些什么。”
安忆怀满是欢喜：“这大冷天的，婕妤跑这一趟，若是冻病了，皇上又该着急了。”
白芪微微摇头，转身接过紫烟手中的食盒，递给安忆怀：“公公说喜欢桂花糕，我便叫人做了些，也不知合不合公公的口味，请公公尝尝。”
安忆怀赶紧接过了食盒，心里涌出泪意：“谢婕妤赏糕！那日老奴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婕妤就记在了心里！”
“明月阁平日里也承蒙公公照顾，这些糕，也算是对公公的一点感谢。”白芪这一日格外温柔。
安忆怀此刻心里颇为感动。打开食盒，清香扑鼻。他不禁赞叹道：“好香！”
“闻着香，吃着更香呢！”紫烟立刻说道。
安忆怀合上了食盒，微微弯腰说道：“叫紫烟姑娘笑话了。婕妤，天冷，要不您先回去。皇上若是有什么事，老奴再派人去传婕妤。”
“也好。”白芪点头，“那多谢公公！”
回去的路上，紫烟问白芪：“皇上昨日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倒了？”
白芪摇了摇头：“病来如山倒，哪是能够预料的？”
才踏入桂宫，走了几步，就听见背后有人在叫：“白婕妤请留步。”
竟然是男人声音。
白芪转过头来，竟然是邦王。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99 章 安忆怀之衷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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