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梦见灵州城,梦见那时候白芍与白芪经常叫他送信给城外的军营,给一个叫陈之义的年轻人。
梦里的他依旧是个卑微的奴才。
事到如今,他为何来长安,竟然有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了。毕竟,他爱的人,永远都不会属于他。
陈之义来,是要告诉她,因她有孕,皇帝特意嘱咐陈之义护卫椒房殿。
“倒也不必。”张锦华微微皱眉道,“这宫里总不会再发生那年鸣泉宫的事。待会儿我会亲自去回皇上,宫里太热,我还是去鸣泉宫呆一段时间罢。”
“他可不会准。”白芍轻笑着摇头,“你去,他是该派霍南去护你呢还是之义去护你呢?再者,我又不能跟去。你一个人在那地方,叫我怎么放心?照我看,你就在宫内忍这三个月罢。到了秋日,自然就好了。”
到了傍晚时分,长信宫内的一个嬷嬷来禀,道:“德妃娘娘久病未愈,昨日得观音大士托梦,得其点化,欲前往正水寺为大周祈福。还望娘娘恩准!”
张锦华心内冷笑了一声,平缓着语气道:“德妃娘娘愿出宫为大周向上天祈福,实乃心诚。本宫也有心如此,却因有身孕,不得出宫。不知德妃娘娘欲何时出宫?”
那嬷嬷答:“三日后启程。”
张锦华微微想了想,答道:“此事本宫会知会礼部。请德妃娘娘先准备着。”
“是。”那嬷嬷答了一句便下去了。
白芍摇着扇儿冷冷道:“去了寺庙,她就以为她心内会安么?”
张锦华摇头不语。
德妃走了也是好事。宫内平静了不少。张锦华每日与白芍弹琴刺绣,倒也乐在其中。
只是这一日,宫外来了一封信。
张锦华拆开一看,脸色大变。
“是出了什么事?”白芍落下一颗棋子问道。
张锦华没有答话,只是将信递给了白芍。
那信,竟是株州来的。
原张锦华流落汕岛时,李中仁修书与严广,希望其帮着寻找张锦华。可严广找了几月,终究什么也没找见。不仅如此,又过了两月,长安城中又来了书信,言张锦华已经回宫。严广拿着那封信,立刻羞红了脸。就像是幼时他与严彰一同射箭。严彰十箭皆中红心,而他箭箭脱靶。虽无人责怪他,但他心中的自卑如夏季株州的苔藓一般,密密麻麻长满了心房。
八月中,是严跋五十岁的生辰。严跋不想大肆操办,只是送了个信儿给他,借着中秋团圆的当口,请他回去一聚。
其实自从南部接受了推恩,各家次子皆有了自己的领地后,原先百般厌恶他们的生父倒是与他们亲近了起来。
严广终究是小孩儿心性。记起往年他们对自己的冷落,便不想去。但又见那信上语气颇为亲切,又有点儿想念严彰了。最终,他还是收拾了包袱,带了亲随,赶了五日的路,到了青州。
刚进大门,他便见一个蒙着头的人匆匆出去了。
“二弟!”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便听见了严彰的声音。
“大哥!”严广立刻开心起来,跑上去抱住了严彰。
严彰拍了拍严广,笑道:“黑了!”
严广不好意思笑了笑,转过头去看了一眼刚刚与他擦身而过的黑衣人,问道:“那人是谁?我从未见过。”
严彰不以为意,拉着他往大厅走去:“一个送菜的。快来,爹娘都等着你呢!”
严广便也就不在意,高兴问道:“上次哥说大嫂有了身孕,何时生产?”
严彰倒有些不好意思似地答道:“就在十月。只是你,如今有了封地了,也该娶亲了。我上次去看你,你那府上可够乱的。须得一个人好好打理打理。”
“我倒不急。”严广嘻嘻笑着。
进了大厅,严跋早已脱了军服在等着。见他进来,也高高兴兴迎了上来:“来了!”
严广上去叫了一句:“爹!”转眼一看,他娘坐在一旁,并未起身,只是望着他,不悲不喜。他低低叫了声:“娘。”他娘微微点了点头当做应答。实际上,那个点头轻微得似乎不曾发生过。
他爹的寿辰还在第二日。这一日,他只是简单吃了顿饭,然后便要休息。
只是回到了青州,他难免又会想起顾青君。天上的月亮浑圆明亮,空气中也飘荡着浓厚的桂花香。他喜爱青州。他喜爱青州每年发大水时海水涌上岸来淹没街道。他喜爱青州空气中永远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他喜爱看苔藓长满了每个角落。他喜爱看春日里的白色香花掩映白墙黑瓦。他喜爱在日落时去码头,等到远方来的货船卸下各种有趣的东西。
所以他睡不着。
他爬了起来,透过窗子呆呆看着院子,想起那一日,顾青君与众丫头在这里放风筝的情景,心里又难受起来。
“都喜欢大哥。”他喃喃念到,“走了这一段,爹终于想起我来了。”
月光下,小院空净优雅。
“明日得上街去,替青君买些衣裳首饰。”他又道,“也不知道青君如今在那边好不好。”
自古深情多是被辜负。他兀自笑了笑,心内有些空落。
而此时月影下,忽然出现两个人影。他们一言不发,如鬼魅般朝外走去。
“爹和大哥这么晚了去哪儿?”他心生疑惑。可想了一下,他立刻又生气了:“叫我回来不过就是要看我在外面过得好不好。过得好,就假意夸两句。过得不好,就狠狠骂几句。说什么想我,都是假话罢。这么晚了,带大哥出去,还是不带我去!”这么一想,严广立刻披了衣裳,轻手轻脚下了楼,远远跟着那两人朝着军营的方向去了。
军营此刻已经睡了,只有帅营还亮着灯。
严广悄悄挑起了窗帘,从缝隙里往里看着。
营内不止严跋与严彰,还有其余几个严广不认识的人。
其中一身材较矮的人正在说着话:“我们将军的意思很清楚。如今大周对东瀛的供应大大减少,我们东瀛国内因此差点就发生了动乱。而你们,接受了推恩,不愿与朝廷作对。是战是和,希望几位将军给个准话。”
一面色阴沉的人沉着声音道:“接受推恩,实乃迫不得已。当时,平年已经封锁了渤海,霍达也已回朝,西北的陈全还死死盯着西罗。论起领兵作战,我们这里,没一个人比得上霍达。再者,接受推恩也不是个坏事。就我看,严将军的次子接手了株州,训练军队便很是不错。”
“贺将军的话不错。”严跋道,“这一次的推恩,朝廷是想削弱我们南部。可是只要我们众将齐心,南部的实力只会比先前更强……”
“可如今西罗战事已平,西北安稳,陈全随时可以回来。”那东瀛人道,“若陈全与霍达联手,众将军可抵挡得住?且不说你们大周的新皇后集结了旧日的张家军。你们皇帝甚至愿意让她领兵出征……”
“朝廷集结张家军,不过是形势所逼。”严跋打断了他,“重审当年旧案,不过是朝廷迫于民间的舆论逼迫。可实际上,朝廷对于武将依然戒备。即便陈全平定了西北,皇帝也立即召回了陈全的儿子继续扣押。”
“而且我得了消息,宫里边,虽然看着皇后如今受宠,但实际上皇帝处处辖制。皇后有孕在身,不得出宫。其身为张家军主帅,实际上也是被软禁扣押。他日,若皇后顺利产子,那皇宫对于皇后便多了一层禁锢。”另一人道,“依照皇帝的脾性,不可能放任南部不管。削藩是迟早的事。”wWw.qikuaiwx.Com
“赵将军的意思,是要拉拢你们的皇后?”那东瀛人问道。
“那倒不是。”姓赵的名叫赵立,摇了摇头,“张后虽为女子,但胆识过人。西罗一战若是没有她,怕还是再拖上一些时日。我的意思是,若张后顺利产子,皇帝必定以皇子要挟张后,令其领军与我们相抗。所以,为了将来顺利成事,应先除张后!”
“除张后?”另一人冷笑道,“先前有个大好机会,可有些人偏偏放虎归山。如今她在深宫里养着,德妃娘娘又出宫修行去了。除她谈何容易!”
“德妃娘娘几时回宫?”严跋问道。
贺兰答道:“要说回宫,随时都可以回。只是宫内有消息,张后有孕,皇帝立刻调动禁军严密防卫椒房殿。且张后与德妃娘娘早有过节,对其早有防范,怕不容易动手。”
“皇帝倒是机警得很!”赵立冷笑了一声,“只是宫内没了德妃娘娘,也还该有别的人才是。”
“先前二皇子殿下不知为何,竟被人揭发。如今,宫内有位份的娘娘为了保全皇子,必不愿与我们联手。”又一人摇头。
“既然宫内不方便动手,宫外如何?”阴暗处一人抬起头来,缓缓道。
众人皆望向了他,等着他继续。
那人站起了身,走到光亮处。严广看清了那人的脸,心中一惊:“难道是他?”
他似乎见过那人的画像,但时日已久,记不真切。
那人缓缓道:“宫内的消息,张后生产在来年正月左右。而每年新年,皇帝皇后都要出宫祭拜。今年祭拜时,张后的身孕应在八个月左右。八个月的身孕,走路起居定会不便。若那时在福天宫动手,再请德妃娘娘协助,应有十层把握。”
那东瀛人看着他,冷冷道:“这位将军,在下没见过。”
严跋站起身,走到那人身边,介绍道:“此乃宫里已故的淑妃娘娘之子,八皇子吴王殿下!”
帐外的严广大惊:果然是他!
那东瀛人听了,立刻大笑道:“原来是吴王殿下!在下先前听说吴王殿下被冤雇凶行刺二皇子,被判流放。没想到严将军神通广大,能请来吴王殿下。既然如此,大业之城,指日可待啊!”
严跋冷冷道:“当日明眼人一眼就可看出,吴王殿下乃是冤枉。可皇帝为了保住自己喜爱的其余皇子,竟然舍弃了吴王殿下。其心是何其冷酷!今日在下找回吴王殿下,就是要告诉天下,我们起兵,并不是违逆大周。南部仍然忠心于大周,忠心于开疆拓土的□□皇帝。只是当今圣上愚昧昏庸,若让其继续在位,大周两百年的基业难保!若他日成事,我们当推吴王殿下为尊,恢复□□皇帝时之正统。”
“好!好!”那东瀛人大笑道,“既然将军有如此豪情,在下当回去禀告我们将军大人准备联合起兵!”
“有劳!”严跋道,“只是贵使此番也应转告将军,先前东瀛动乱,将军趁乱上位,应大力整治东瀛兵力。还望起兵之时,东瀛能够助一臂之力。”
“那是自然。”那东瀛人喝了杯酒,立刻站起身出了营帐,消失在了夜色中。
严广见那人走了,也欲回府。但忽然,一只手压在了严广肩上。
他一惊,另一只手已经捂住了他的嘴,将他拖到了另一营帐里。
“大哥?”他看清了那人,不禁有些害怕。
严彰冷冷看着他,问道:“听去了多少?”
他不敢不答:“听到他们说要除张后……”
严彰似乎有些疲惫,坐了下来,似乎在想些什么。
“大哥!”严广走到了他身边,蹲下身子,大着胆子问道,“你也要与他们一同起兵?”
严彰低下头看着他,眼中忽然有了柔情:“我并非主帅,起不起兵不是我说了算。”
“可若爹要起兵,”严广最怕看见平日里他这个冷酷的大哥眼里出现这种绝望的柔情,“大哥是不是一定会跟随爹?”
一丝笑意在严彰的脸上出现又消失:“我是军人。军人当听从军令。”
“可是大哥曾说,如今这位皇帝,是位好皇帝。”严广忽然有些要哭的冲动,“既然是位好皇帝,大哥为什么不能劝爹不要起兵?”
严彰微微摇了摇头:“你不懂。”
“不懂什么?”严广不甘心,追问道。
严彰愣了愣,喃喃道:“我也不懂。”
从最早严跋决意起兵推翻昭德一朝开始,严彰便不懂。在推恩令下发时,他还怀有希望,觉得或许此番南部众将会放弃起兵的计划。可他错了。严跋告诉他他错了。严跋告诉他,皇帝最终还是会削藩。只要皇帝决心动手,他们便一个都不能活。
“自古忠孝难两全。”他的手迟疑着放到了严广的头上,微微笑道,“我已经没有机会了。可你还有。”
“可是哥……”严广心里忽然有些飘忽不定的忧伤。
“好了。”严彰柔声道,“我该回去了。要不然爹该找我了。明日吃完了酒你便回去。明年又要选秀。你是再去送秀女也好,还是找其他机会也好。总之,你要去长安,像上一次那样,找个借口让皇帝把你扣在长安。如此,你才能躲过这一次战乱。”
说完这话,严彰站起了身,头也不回走出了营帐。严广呆呆坐在地上,忽然流下了眼泪。
到了第二日,他还是呆呆的。他没有上街去买原先要买给顾青君的东西。他只是坐在他玩耍嬉戏了将近二十年的宅子里,静静地看着周围人在忙碌着。看完这一日,他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
到了夜间,头一晚他见过的那几个将军都到场祝贺严跋寿辰。觥筹之间,严广醉醺醺地看着严彰端着酒杯与严跋一同应酬,心里疼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知道了严跋为什么疼爱严彰。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严跋总是骂他孩子气,没有大将风范。
他看着严彰强撑着身子去扶已经显怀的大嫂,忽然不敢想,严彰此时心里该有多痛。
吃了酒,第二日清晨,天还未亮,他便告别了严彰,带着随从回了株州。
在顾青君的灵位前,他呆呆坐了一天一夜,细细想了很多很多。
“救不下爹了,总该要救大哥才是。”他又流下了一滴泪,喃喃道,“青君,其实你喜欢大哥,我是知道的。我也很喜欢大哥。我要想法子救他。我这样做,你是不是会安心些。你是不是会觉得我长大了些。”他流着眼泪,挥笔写下了给张锦华的这封长信。
白芍看了那封信,心里忽然像是冬天灌满了大风的灵州城,凄凉忧伤。
那封信上,泪痕晕染了墨迹。
“你预备怎么做?”她问张锦华。
张锦华细心剥着杏儿的皮,柔声道:“将此信交给李伯伯与敬安。”
白芍微微点了点头,叫人将信带给了陈之义。可她一抬头,才发现张锦华已经满脸是泪。
“大公主的世子死了。我当时想,之所以平年那边那样安静,大概是因为这个孩子本就是他们计划的一环罢。我当时并不觉得心痛,只因那不是我的孩儿。我的第一个孩儿,死于鸣泉宫动乱。你们说,是郭姐姐下药给我,使得我失去了我的第一个孩儿。这第二个孩儿,却又是皇上用来辖制要挟我的工具。”张锦华的声音还是柔柔的,“阿姐,你可知,我纵然看这一切看得再清楚,我也不愿将这一切往自己身上引。自打我回宫,我便决心不再要孩儿。因我知道,我的孩儿只会成为斗争的工具。每每皇上在我这儿过夜,我总要服用汤药。可是,当我有孕时,我竟还是希望能保下这个孩儿……”
“等一等,”白芍忽然打断了她,“你说什么?你说,皇上每次在你这儿过夜,你都要服用汤药?”
张锦华不答。紫烟不忍,代为答到:“不错。汤药都是孔太医调配的。但孔太医也说了,这汤药并不是全然有效。一切还要看天意。”
“你是不是糊涂!”白芍忽然站起身来大骂道。
紫烟一吓:“元妃娘娘……”
白芍对着张锦华道:“若是要皇上知道了你这样做,他会怎样想?他是会想,你不愿自己的孩子成为工具?还是会想,是你放不下之义?可无论他怎么想,对你,对之义,都不是好事。你以为霍南之义孔太医都效忠于你,这宫里就防得住秘密了?难道那太医院只有孔太医一位太医?难道其余太医不会暗地里效忠其他的主子?这皇宫终究还是皇帝的宫殿。只要他想知道的事,没有他不能知道的。因你先前失踪,他忍了半年,还是召回了之义。你以为他只是单单为了挟制陈全?”
“这些我都知道。”张锦华的泪痕已干。她抬起眼来望着白芍淡淡道:“我都知道。他召回之义,也是为了确保我不是被之义藏起来了。这一切我都看得很清楚。我既然有了这个孩子,我就会尽全力保他平安。只是南部的各位想错了,即便没有这个孩子,只要他们起兵,必要时我都会调张家军出征。家国天下,如今站在制衡点上的,是我张锦华。作为君主,皇上防范有权势的皇后也是应该的。对他,我从未说过假话。他深知这一点。只是阿姐,先前我问你是否还爱慕之义,你说你的心已在别处了。你也要确保这一点才好。”
白芍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紫烟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笑道:“啊呀,这么热的天儿,该用冰水来浇一浇才是。阿合,去端酸杏儿汤来。皇后娘娘不能吃,我们吃与她看。”
阿合端来了汤,盛了一碗端给了白芍,笑道:“娘娘吃一口?”
白芍依然站在那儿,挥手推开了阿合的汤。
张锦华站了起来,走过去拉住了白芍如冰般寒冷的手,缓缓道:“阿姐既是为了我进宫,待我生产之后,除去德妃之后,也该出宫去过自己的日子去。我与之义,亏欠阿姐太多了……”
白芍微微要了摇头,轻声道:“你是皇后,我的心思自然是瞒不过你的。你看清了我的心在何处……”
“若阿姐愿意,我大可去求皇上成全阿姐与霍统领!”张锦华忙道。
白芍苦笑一声,淡淡道:“原你那日想跟我说的,是这件事。只是不必了。我原先的确爱慕之义。可是后来你们进了宫,我见不着你们,心里的爱恋便减了许多。后来那一日,养德宫起火,是霍达将我从大火里救了出来。在这宫里,有他守着,我很安心。你也放心,我会小心,不叫旁人发现了踪迹。”说着,白芍又坐下了:“你们宫里的汤很好,我也渴了,给我一盅儿罢!”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53 章 密谋叛乱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