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严阵以待，竖耳等着门外的消息。
他们还未商量如何对张锦华交代此事。这大概也是他们头一次违逆张锦华的意思。可这是他们认为必走的一步。
丑时将尽时，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这二人的心子跳到了极致。李敬安“嚯”一下站起了身，不等门被敲响，便用力打开了门。
寒风瞬间卷入，猛拍在高岭的脸上，使得他下意识拉起袖子遮掩。
先前传信的小厮带着一黑衣人站在门口。那小厮让进了黑衣人，而后关上了门。
“如何？”李敬安焦急地问道。
那黑衣人蒙着脸，隔着面纱道：“属下遵循大人的命令前去了皇陵，在孟言文的寝房内的确抓到了一人。但那人，却不是孟言文！”
“不是孟言文？”高岭惊得站起了身。
“是的，那人并非孟言文。”那黑衣人继续道，“那人假扮成孟言文的模样熄灯睡着。属下等人不知，潜了进去，谁知那人却是在假寐！听见属下等人的动静立刻起身对抗。属下这才看清那人并非孟言文！”
“怎会不是孟言文？”高岭转向李敬安，“皇陵一切人等的出入皆是记录在案的。孟言文居然找人假扮，可见密谋已久！”
“不仅如此，”李敬安也意识到了事态紧急，“不仅如此！我们已经打草惊蛇！现在必须立刻找到孟言文！”他转过头去问那黑衣人：“那人现在在哪儿？”
黑衣人答：“那人在对抗中丧命。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将那人原模原样塞在了远处，盖了被子。其余兄弟仍旧埋伏在皇陵内，等候孟言文。”
“好。”李敬安点头道，“传令下去，全力搜索孟言文。他找人假扮定是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皇陵的人怕是已被买通。去查皇陵的文卷，与孟言文相关的一应人等都要询问。”
“是！”那人领了命便出去了。
回过头来，高岭掸了掸袖子，道：“你我进宫一趟。”
“好！”
丑时，天上已不见明月。
李敬安撩开了帘子看了一眼车外肃杀的风雪，熬得通红的双眼因为寒意越发清醒。这一瞬间他开始愧疚自责。他后悔未能在一起初就解决孟言文，却将其留到了现在。
进了宫，马车摇摇晃晃停下。他们下了车，一同朝张锦华的宫殿行去。m.qikuaiwx.cOm
整座皇宫黑黢黢的，唯有零星一点的照明。秉承昭德朝的风训，正明朝亦以节俭为上。黑夜行路，仅靠前后两个宫人拎着的两盏灯笼照亮一方狭窄的空间。
张锦华裹着袍子，带着残梦的余温接见了二人，听了二人的讲述，立刻睡意全无。
“他不在皇陵！”张锦华轻声道，“能在哪儿呢？”
“臣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怕需得花上些时间。”李敬安道。
张锦华眼中的大雾愈发浓重：“调离人手。逃离皇陵。”她的食指关节有节奏地敲击着桌案。那敲击声如同战鼓一般锤落在每个人的心底。
“敬安说得对，寻，一时也是寻不到的。他既然如此做，便就是料到了将来可能的兵戎相见。”张锦华不禁笑了一下。那一笑，仿若岁月化成的霓裳落在了她的唇角，极美。
“既然如此，高伯伯，明日上朝时，请提请皇上，年关将近，六部事务繁忙。文政不可拖军政后腿，将偏殿收拾出来供六部集中使用。在大军还朝之前，六部官员一应日常皆在宫内解决。只此一月。所有留在宫内的官员，此月双俸。”张锦华道。
张锦华之意很是明显，在大军还朝之前，无论朝中还有谁与孟言文有暗通消息，都应被切断。一切魑魅魍魉，留待大军还朝之后再行解决。
“是。”高岭领命，“只是臣与敬安还有一事不明，或得太后娘娘询问皇上。”
“请讲！”张锦华道。
高岭答：“臣等不知，皇上究竟是何时，在何处，被何人，提及了此件往事。臣等想，即便长安城内容易失眼，皇宫内总不至于无法察觉。若是孟言文进了宫，太后娘娘也该知晓才对。”
“原是此事！”张锦华含笑道。只是她眼中才浓雾还未退却，她便又道：“在皇上登基之前，哀家不是不清楚他偶会去皇陵看望孟言文。但在登基之后，他便不曾去过了。即便皇上是想借哀家之手除去孟言文，那也必定是皇上察觉到了什么。他身为人君，顾虑人伦纲常也是情理之中。说起来，也是哀家的过失。新君事务繁忙，哀家整日里以家国大事烦扰皇上，竟然忘了皇上或还有别的烦心事。总之，皇上处，哀家会去处理。至于孟言文，若是能找到，便请高伯伯与敬安看着办便是。此处，还请高伯伯与敬安原谅哀家。哀家何尝不知留着孟言文不过是养虎为患，但心里总有那么一点期望。期望着孟言文哪一天见夺位无望了便会将泰儿还回来求一个平安。且老太妃因哀家无辜受了牵连，哀家心内这些年总是不安稳。但哀家错了。孟言文至死都不会罢手。在此，哀家向高伯伯与敬安赔罪。若是依照先帝之令，于新帝即位之后便了结孟言文，便省了这许多事。”
“太后言重了！”高岭摇头叹道，“为人清正之心必然如此。正如多年前老中书令李中仁大人救下了太后，而卫允与敬安救下了邦王的两位翁主。人间世事也是因此才有了牵连。”
“谢高伯伯体谅！”张锦华轻声道，“不知老中书令与老丞相是否还在灵州。”
“已不在了。”李敬安答道，“他们已看过了灵州的杏花，还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韩相几十年来都在朝内，未曾真正看过天下。于是我爹便挟拐着他去了西罗。西罗王听说他们二人到了西罗境内，很是高兴，令全国境内以国宾之礼接待。这一下子便不知他们何时才会回来了！”
“甚好，甚好！”张锦华笑道，“若是我们将来也能这么走一遭，也不枉为人一世！”
“是啊！若是将来能辞官走这么一遭，也算此世尽兴了！”高岭点头道。
说完了这些话，高岭与李敬安二人便出了宫各自部署。
张锦华独自在殿内静静坐着。她在想很多事。她在想或许她此生都不再有机会再见到孟言泰与老太妃。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总是早早离去，留她独自面对漫长岁月。有时候她甚至会想，若是那一夜，孟言泰未被送出宫，结果会如何。可历史从不接受如果。
她在想，究竟何时才该将兵权完全交回皇帝手中。如若她甚至不信任昭德帝，那她是否能够完全信任正明帝。可如若她连正明帝都无法信任，她这些年的谋略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刻，她忽然很希望陈之义在身边。她需要与他商谈此事。对于兵权，对于天下的真正局势，陈之义比她清楚得多。可她又清楚明白，她不可与陈之义商议此事。陈之义乃臣子，商议兵权归属乃是僭越。所以最终的决定，仍在张锦华一人手中。
她拽紧了袍子的一角，想着，如果先帝还在身旁，先帝会希望她如何做。她所有的权力都来自于先帝。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先帝的责任。最终的最终，她最不希望使之失望的人，是先帝。
坐了良久，她裹紧袍子又挪回了床上。紫烟用暖壶维持着铺窝的温度。她躺了下去，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乘着风飘飘飘忽忽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庭院。月光满地，两株巨大的桂花浑圆饱满冲着天穹之上的满月盛放。凉风击碎睡意，她定睛，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明月阁。
“明月阁！”她喃喃道。
她已经许久不去明月阁了。明月阁的桂花不知是否又更为接近琼宇了。
她缓缓走近那两株桂花，浓烈的香气在冰冷中袭来。
无边的阴云连接，将天地笼罩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所有的一切，都只能发生在天地之间。
“真好！”她痴痴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美景喃喃道。
一阵风过，桂花树细碎的低语飘散。
她被那冷风一吹，清醒了过来。立刻明白了上天带她来此处的意义。她环顾庭院——空无一人。她提起裙子朝正厅跑去——她知道昭德帝在等着她，等着与她相见。
跑进正厅，果然，昭德帝正坐在案子前翻阅书籍。见她进来，眼内含光，伸出手，柔声笑道：“芪儿，来！”
此刻的昭德帝如此清晰，仿若比他在世时更加清晰。
她看见了他，眼泪瞬间如海水涨潮般漫延倾泻。她已经走不动了，因她全身的力气都被眼泪带走了。她不顾礼仪，站在原地，任泪水泛滥。
昭德帝见她这般模样，起身走上前来，伸手想要拉她。可她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猛然一倾，抱住了昭德帝。所有压抑的情绪在一瞬间释放，她嚎啕大哭。
昭德帝抱着她，轻抚她披散的长发，不发一言。他坐天下坐了四十九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有多难。他能感受到她的疲惫，他对她怀有极深的愧疚。他愧疚于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拉入了权力旋涡中。他愧疚于自己将一个烂摊子留给了她，要她一个弱女子去收拾善后。他愧疚于自己的过早离世，留她一人独自面对风雨。他愧疚于未能在自己在世时将她放出宫去，荒废了她的一生。
他愧疚于死亡来得过□□疾，他甚至未能求得她的原谅。
时间之神没有办法弥补阴阳相隔的悲痛，唯有梦境能够将二人连接。
他轻拥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留她在自己怀里悲痛大哭。他低下头，见她的黑丝中已经有了隐约的白发，瞬时心如刀绞。那一年他才见她时，分明还是一个明媚的少女啊。可这些年，他给与了她什么，又带走了她的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张锦华的呜咽声渐渐衰弱。可昭德帝依旧轻轻抱着她。他不知这样的见面能持续多久。他愧疚于生前未能好好拥抱她，所以他撒手。
可即便如此，该说的话还是要说，不然，不知下一次又是何时了。
“芪儿！”他带着哽咽道。
“嗯。”张锦华依旧哭着，应了一声。
他抚摸着她冰凉的发丝，低声道：“出宫去吧。走吧。”
张锦华没有应声。
他哽咽着，继续道：“是我拖累了你。离开吧。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待大军还朝，将一切权力还归新帝。他是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的命运。无论好歹，都是大周应该要走的路。你不能替他一世。只要有你在，他就永远无法成长为一位真正的君主。唯有你离开。唯有你离开。唯有你离开，才能找回属于你的一生，也才能赋予属于他的一生。”
“可我……”张锦华仍在呜咽，断断续续，“可我放心不下……”
“我也放心不下啊！”昭德帝的眼泪滑落，“我也放心不下！我放心不下你，放心不下大周。可大周有自己的天运。它并不是你的责任！是我，是我未能替大周保下一位可让你我放心的明君！”
“不，不是你，是我们！”张锦华摇头道，“是我们，让宫内争斗牵扯到了皇子。到了最后，秦王是唯一可担大任的皇子。我并非信不过他，只是需要给他时日以成长。”
“没错。没错。”昭德帝的声音低了下去，“给他时日以成长，就如同给我们时日以珍惜。其实，你可知，到了今时今日，你于朝野的威望，早已超越那一身凤袍，一颗兵符。即便你交出兵权，张家军将永远以你为尊，朝中众臣将永远以你的意见互相制衡。”
“而此，也将平息天下悠悠众口对于皇权分裂的揣测。”张锦华道。
“是的，是的。”昭德帝的声音愈发温柔，“新帝并非我。他比我更加珍惜你的辅佐。你也并非我母后，不会独断专权。天下想要皇权归一。可皇权从未分裂。只是天下人看不明白。你手中的军队，将永远效忠大周。你，也将永远效忠大周。不仅如此，还有如今的大将臣子，诸如陈之义，严广，霍南，高岭，李敬安。这些人，永远不会愚忠。就如……就如……就如当初，张梁愚忠于我一般。有这些人在，正明朝将不会重蹈昭德朝的覆辙。若你要留于皇宫，我替大周感激你。若你要走，我依然替大周感激你。无论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反对。唯物唯心，一切自在天道。你要去找……你要去找……”
正德帝将下巴轻轻抵住张锦华的头顶，任那幽微的腊梅香缠绕。
两人静默相拥。
良久，昭德帝才喃喃道：“你要去找陈之义。让他带你回灵州去。”
可张锦华没有听清他这句话。甚至他自己都未能听清这句话。他疑惑了片刻，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不知这次之后他们是否还能再见。但他确定，如若张锦华离去，他也只能永远呆在皇宫里。他不能追随她踏遍大周的每一寸国土，体会不同地域奇妙的四季转换。但他偶尔的确十分渴望那些遥远的地方，冰雪覆盖的极北之地，海水无影的极南之崖。他十分挂念远嫁波斯的汉阳。他想要乘着东风去波斯看望汉阳，瞧瞧波斯装扮的她是何模样。他亦对孟言君心怀愧疚。他想要去渤州，想要站在孟言君曾经站立的海岸堡塔内极目远眺，去思考她曾想了些什么。
可他最为渴望的，仍旧是她。征战南北的雄狮，在遇见她时，内心汹涌的波澜得以平静。那么多年的期待，就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中渴望的模样。因那期待过于完美，而他不曾见过任何接近完美的存在，所以他无法想象。直到看见了她。
直到看见了她。
原来心中的期待与渴望是这番模样。
那股席卷天下的风，试探着触摸了她的发丝，被那华美惊了心，冰凉的触觉缓解了内心的兵荒马乱。他将自己挂在她的发上，顺着黑发拖到了地上，闭上眼，任由她带自己去任何她想要去的地方，心安理得，心满意足。
张锦华靠在昭德帝怀里，不自觉想起那些昭德帝还在的年月。曾经，她以为昭德朝将万世长存，昭德帝将永远不灭。曾经，她从未想过死亡会那样轻易地带走他。在他离去后，她看着天下大势，总是疑惑。她不明白上天的安排，不明白上天为何临时决定将这位万世一遇的明君带走。如若昭德帝还在，一切皆有明晰的结局。可昭德帝一走，一切故事都丧失了结局。仿若河堤决川，江水肆意漫延，无边无尽，仿佛永远没有目的地。
这二人知，天下对他们的感情多有揣测。有人说，张后一切皆是为了复仇，从未爱过昭德帝。有人说，张后深爱昭德帝，但为了分权，只能深藏爱意。还有人说，帝后二人情深义重，但无须情爱，天下二字足以将他们绑在一起。更有人说，张后对昭德帝之情，早已超越爱意，因昭德帝于张后，集师、父、夫、友于一体。张后是因昭德帝而成，也将用余生捍卫昭德帝。
天下人说的似乎并没有错，却又不全对。聪明人何其多，可这些聪明人中，除却与她生死相依的陈之义与李敬安，她偶尔会想起孟言茂。祸乱朝纲逼宫夺位的孟言茂。就是这样一个罪大恶极之人，仿佛却又是为数不多能懂她和昭德帝之情的人之一。或也由于此，每每想起昭德朝的那些皇子们，相较于孟言文，张锦华对于孟言茂的厌恶之情多多少少有些抵消。
他们相拥而立，祈求这梦境能够延续。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223 章 昭德·缘尽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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