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军如今驻扎在汴州的北部关隘甬城之外。汴州以南，便是青州。
陈之义走进陈全的营帐，见几位副将都在，便知情况不妙。
陈全见他进来，直接便道：“刚来的消息，汴州反了！”
陈之义一震，心内倒是并没有太多惊讶。汴州夹在青州与朝廷之间，无论倒向哪一方，都免不了被灭的命运。
一副将阴沉着脸到：“甬城城门已锁，城墙内已经埋下了火油。不仅如此，甬城城内水道纵横。一旦我军强攻，常戚便会下令点燃火油。到时候，甬城城内的百姓一个都跑不了。”
陈之义绕过地图，看着那一睹围墙似牢笼般困住了甬城，紧皱眉头道：“据先前地线报，常戚不是这般狼心狗肺之人。探子可有说到常戚为何忽然出此毒招？”
陈全点头：“汴州兵力远不如青州，如今敢与朝廷作对，原是因严跋扣押了常戚一家老小，以其性命相要挟。”
“不仅如此。”一副将怒道，“严跋早知汴州军力根本无法抵挡朝廷大军，因此早已将青州的部分军力派到了汴州。如今以全城百姓的性命相要挟，必定是严跋的主意。严跋知道朝廷的军队绝不可能为了一座城池而屠戮百姓！”
陈之义仔细看着那地图，脑中迅速盘算着可能的突破口。陈全见他神情严肃，挥手阻止了副将们的谈话。陈全带军多年，对于此战的应对心中略有些底数。多年前北部削藩，北方旧臣仗着多年皇恩，誓死抵抗，更阴损的招数不是没有见过。此番南部削藩，是陈之义作为陈家军少帅第一次与大周本国的国民为敌。如何最大限度地减少百姓的伤亡，乃此仗的重中之重。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陈全问帐内的人：“你们有何计策说来听听。“
一副将道：“既然火烧甬城是严跋的主意，那不如我们便绕过甬城。汴州青州地形平坦，山丘低矮。绕过甬城，应不是什么难事。“
陈之义目如寒星：“若届时甬城起火，我军还是要撤回。不妥。“
陈全看向陈之义：“你可想到了什么？“
陈之义若有所思：“探子回报，城门下都埋下了火油？“
一副将点头：“不仅如此，城墙上也挂满了火油罐。“
此时帐外一道亮光劈开黑夜，透过营帐门帘的缝隙映亮了陈之义的脸。众人不惊都抬头朝帘外看去——淹没天地的雷鸣声自远方奔袭而来，瞬时仿佛天地分裂，落在了众人头顶。
陈之义看着帘外，冷静道：“甬城多雨。“
一副将回头看了陈之义一眼，应道：“尤其是梅雨时节，或连续下上一月都不止。“
陈之义回头，看着那副将：“东南多雨，为了缓解雨水灾情，多修水道。“
陈全的嘴角浮上一丝不被人察觉的笑意：“你若是想把火油倒尽水道，可是不可取。油比水轻，因此会浮于水上。甬城的房屋皆是依水而见。若是河面起火，百姓的房屋必毁。“
陈之义摇头：“自然不能倒尽河道。若是常戚下令点火，那河道起火，甬城的百姓遭殃不说，水流会带着火流往下游的城。到时候伤亡会更严重。“
陈全点头：“那你有何计？“
陈之义指向地图上的一条沿着街道流动的一条极细的线，道：“我记得先前羽衣与敬安说过，东南的民宅多修尖顶，方便雨水下流。而屋檐下，多于墙根处挖水道，便于雨水疏散。这条线，大概就是依民宅而挖的水道？“
一副将立即答道：“不错，就是水道。“
陈之义抬起头，看住陈全道：“城墙防守甚于民宅，因此城墙边也有水道。城边可令探子泄尽火油，在其上铺上细土。城内，若百姓们助我们在水道内铺上细土，那火烧甬城的计划自然就行不通了。“
陈全哼了一声，道：“城边的火油好解决。可你如何能让全城的百姓助我们？“
陈之义也为此忧心：“须得想个法子，传信给全城的百姓。都是大周的子民，不会有人愿意为了南部的反叛之心牺牲自己的性命。须得想个法子，让全城的百姓在水道内铺上细土。不仅如此，还得挑个晴朗的日子才好。最后的最后，还得要在攻城之时能够让全城的百姓顺利出城。他们能够想出火烧甬城的主意，到时候即便火攻不成，以其心之狠毒，他们必定也会以百姓的性命相要挟。不仅要解决火油，还要开城门！“
陈全见他双拳紧握，额头青筋爆出，心内竟多了些安慰。若说先前西罗一战，陈之义还不时流露出些儿女情长的惆怅，如今的陈之义却是仿佛将情爱全然抛诸于脑后。如今的陈之义每日只是操练，商议军情。或许夜半无人时他还会想起远在长安的几位故交，可寂静时的人心柔软乃是造物的仁慈，不能苛责。
即便火油能解决，通知全城百姓的事儿也不容易。陈全令他们散了各自歇息，自己却在帐内彻夜未眠。霍达传来的军报还在他脑中。霍达告知他，元妃至今下落不明，但她一定是被困在了南部。南部数州中以青州与潮州实力最强，因此，元妃极有可能在青州或者潮州。元妃有着西罗公主的情分，西罗与大周乃兄弟国。到时候，南部极有可能以元妃相要挟。霍达在信上写道，皇帝的意思，是若将来真出现南部拿元妃相要挟的情形，也不能有半分退让。
陈全将那信读了两遍，确信自己没有读错，便转身在油灯上烧了。他很清楚，皇帝早已知道元妃的真正身份。她并不是西罗公主，她没有那层高贵身份的保护。且如今西罗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西罗王与元妃毫无半分血缘关系，亦未曾一起生活，更无现实的姐弟情谊。若到时元妃有难，皇帝大可交与西罗王密信，告知西罗王元妃的真正身份。
只是想到此，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惊坐起身，并不惊动卫兵，自己点亮了油灯，写下一封信。随后，他叫进一位亲随，令其将信连夜送到长安。
他忽然想到一件麻烦事。若是那件事没有结果，或者没有泄露，大还可保住元妃的性命一阵子。只是，他忽然心中多了些恍惚。他还记得当年在军营里第一次见到白芍的场景。他着实很喜欢那位勇敢的女子。
可自古以来天下事，女子本就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那封信被其上的红色火泥印直接送入了太极殿。安忆怀见是陈全来信，一刻不敢耽搁，立刻送入了皇帝的寝殿。皇帝才睡下不久就被陈全的信唤了起来。他看了那信，略微想了想，道：“更衣，去找皇后！“
此刻夜深。长安近日干旱，空中无云。一览无余的星盘缓慢旋转，掀起厚达数丈的狂风。只是那狂风到达人间时，或许是被那人间繁华所迷惑，或许是因那秘史艰辛而心生怜悯，它略微减慢了势头，小心翼翼护着那枝叶间飞鸟的美梦。
皇帝看着远处在狂风中模糊了身形的后宫，心中不禁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晚。那一晚，也是如今夜般的狂风不止。那个叫梅棠的女子善歌，因此在月棠院内弹琴作歌。狂风将梅棠曲折婉转的歌声拉长撕扯，落在皇帝的案子上如同片片残花。他仍记得他循着那缠绵悱恻的歌声踏入被风刮乱了形状的桂宫，推开月棠院的木门。满院拥堵的大风带着歌声如花雨一般与皇帝撞了个满怀。皇帝想起那一夜的形状，心中仍是一股柔情。
这一夜的黑暗仍旧很重，只是狂风撕扯着那黑暗，反倒让皇帝振作了些。“天佑大周！”他心里想着。不知为何，这场关系大周存亡的削藩之战，他心里却是比当年那场从太后手中夺权的北部削藩之战来得轻松。某些时候，于朝堂之上，或者内殿之中，他看着殿内站立的臣子门，心中难免升起一股四海升平的祥和之感。即便是这一仗，当他成功将霍达请回朝堂之时，他心里便如冬日里就着炭火吃着烤肉喝着烧酒般的妥帖舒适。他心里认定，霍达陈全梁戎，还有尚未出征的平年，皆乃大周最强之梁柱。若此仗不成，那便是天亡大周。若是天意，人事能扳回几层尚不可知。
安忆怀在一旁大声问道：“皇上是否觉得凉？”
皇帝摇头，笑道：“这风吹得人心里通透！”
听了皇帝的话，安忆怀心中便也安定了许多。他自从进宫便跟着皇帝。昭德帝五岁继位，在位至今近四十七年。他陪伴圣驾近五十年，这天下事他也跟着皇帝已经看透。他认定，这天下，只要昭德帝还在，就不会乱。昭德帝是大周的天，覆盖住四方原野，护八境平安。
到了皇后宫外，昭德帝探眼望去，一片漆黑。一个小太监上去叩门，里面一太监见是皇帝的銮驾，立刻跑进去通传。寝殿外紫烟见皇帝亲临，知必是有要事相商，便立刻进内唤醒张锦华。自从元妃失踪，张锦华夜夜难眠。紫烟还未开口，她便醒了。她草草更衣挽髻，未来得及着妆，皇帝便走了进来。
她回头一笑：“这么晚来，可是有要事？”
皇帝见她不施脂粉，在烛光下楚楚动人。只是那眼圈儿乌青，料定这几日都未能安眠，因此伸出手道：“寡人来得不是时候，打搅皇后了。”
张锦华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却被那手心里的冰凉惊到：“这几日大风，皇上可要小心些。”说罢，张锦华连忙让紫烟端上热茶来。
皇帝见她眼内有紧张神色，心中一暖，笑道：“安忆怀与皇后是一样的心肠，生怕寡人着凉，时时都带着披风。可寡人见今晚的大风吹的爽快，便痛快吹了一番。”
张锦华拉他坐下，笑着嗔怪道：“皇上心中畅快，自然觉得这风也畅快。只是吹了凉风，记得用热茶暖一暖。”
恰时紫烟端上了热茶。皇帝双手握住茶杯，那暖意通过手掌瞬时传递至心室。他不禁浑身一抖。喝一口下去，只觉得那茶香顺着五脏六腑的每一个气孔疏散开来。他连喝了几口，心中蓦然升起一股国泰民安般的安稳感。他笑道：“皇后这里的茶比寡人的好！皇后可否赠与寡人一些？“
紫烟见此状，不禁笑了：“皇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连我们这儿的茶都要抢了去！我们这里的茶再好，怎能比得上皇上的呢！“
皇帝放下茶杯，看向紫烟道：“你说寡人的茶好，那寡人也不白拿你的。今儿请了你的茶，明儿寡人就派人送还你一盒，可好？“
紫烟一乐，道：“那可好！奴婢明儿就等着皇上的茶！“
张锦华在一旁看着他俩玩笑，心中忽地升起一股悲伤。她问道：“皇上这么晚来，可是有要紧的事？“
皇帝微微点头。紫烟见状，立刻领着屋内人下去了。
皇帝听了听外面的风声——天地之间早已没有了当年动人心弦的歌声。他缓缓道：“元妃是你的长姐，却以西罗公主的身份入宫，此事乃是机要。那一年西罗一战，陈全在边境捉了个奸细，拷问得知，在西罗战事之初，他曾得令调查白家大小姐的行踪。当时那奸细并没有调查出什么结果。但元妃与你极其相似，进了宫，倒是有更多的人见了元妃。且你与元妃姐妹情深，难免有人猜疑。此番元妃被南部掳去，若是被南部察觉元妃的真正身份，怕是会对元妃不利。”
话到了这里，张锦华明白了，便道：“当年来往于西罗与大周边境的奸细，我们先前以为是废后的人。后陈将军捉住了东瀛的奸细，才知原来南部的人也在北部边境活动。只是当年他们与西罗来往，是想借助衍的势力夹击大周。可衍已倒，他们再无理由与西罗联系。既然有人在调查长姐的身份，那此人必定是宫内见过长姐的人。且那人必定不是废后，而是与南部相勾结的人。”
皇帝点头：“无论如何，绝不能让南部察觉元妃的真正身份。若是元妃身份暴露，则必死无疑。”
张锦华心内陡然一沉，微微点了点头。
皇帝喝今杯内的茶，又听了听窗外的大风声，微微一笑，道：“大风夜，寡人倒觉得心内更加安稳些。寡人今夜前来，不过就是为了与皇后说这件事。既已说完，寡人便不多打搅了。“
说完皇帝起身，便要朝外走去。张锦华忽然心中一动，失声叫道：“皇上！“
皇帝转过身：“皇后还有何事？“
张锦华看着皇帝略显苍白的脸，心口堵了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停了片刻，她只得含笑道：“恭送皇上！“
皇帝一愣，继而一笑，摆了摆手，便消失在帘外。
紫烟送走皇帝，进来见张锦华还坐在那儿，便上前问道：“皇上今夜来，可是为了前线的战事？“
张锦华紧闭双眼，缠绕她许久的头痛此刻再次发作。她咬紧牙关，缓缓道：“传话出去，问问敬安，德妃在正水寺这么久，可有与外人连接。你去把孔太医给本宫制的药丸拿来！“
紫烟一听，立刻去外面的匣子里取出一颗乌黑药丸，伺候张锦华服下，扶张锦华上床歇息，放下帘子，便要出去。只是她才转身，便听见里面低低唤到：“紫烟！“
紫烟回头：“娘娘还有何吩咐？“
里面的声音消失了一阵，才又缓缓传来：“他今夜来，送给了本宫一个人情。“
黑暗中，屋顶的狂风怒吼盘旋着，紫烟听着那呼号声，心内却仿佛那寂静无边的夜，格外沉静。
张锦华的声音低低传来，仿佛黑夜的梦呓：“他今夜前来，是认了宫内这多年的事，是德妃所为。这些年，他本试图留下德妃制衡本宫，只是今夜，他改了主意。他是皇帝，他能坐稳天下这么多年，手上不是没有血。长姐有着西罗公主的身份，是南部手中的一张底牌。且不说长姐如今怀着身孕，南部必定认定那是天家血脉。他们大可拿长姐于阵前威胁。他要确保长姐的身份不被人察觉，倒也是为了战事着想。只是，今夜他既然来了，那德妃，便任由本宫处置了。让敬安给严广传信，长姐的安危，就交由他了。待年后长姐产子，本宫会亲自前去接长姐回来。“
张锦华的声音落了。紫烟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确定里面的人熟睡了，才退出去。阿合见她出来，上前问道：“娘娘可有吩咐？“
紫烟点头，悄声问他：“大统领今夜可当班？“
阿合摇头：“今夜不该大统领当值，因此出宫去了。“
紫烟点头，将张锦华的令细细告诉了阿合。阿合点头，待到第二日，他装作前往太极殿送东西的样儿，找见了霍南，将张锦华的意思细细一说。霍南皱眉，出宫后立刻令车夫请李敬安前去相见。李敬安一听，不禁冷笑一声：“人人夸赞昭德帝为千古一遇之明君。但你我应知，这昭德一朝的盛世是如何得来的。拿一个德妃换南部削藩，好便宜的买卖！“
霍南无心昭德帝与张锦华之间的交易，他只是忧心问道：“严广此人，可还可靠？“
李敬安见他神色焦急，便宽慰道：“严广曾受皇后娘娘恩惠，自然得报恩。且不说，严广此人，根本不想反。不仅如此，他还时常劝说严璋。严广借言其辖区株州前有凉州缓冲，乃拘禁元妃娘娘之最隐蔽之地。但严跋深知严广并无反心，所以执意将元妃娘娘拘在了青州。不过，严广已经事先在青州打点了眼线，会有人好生看着元妃娘娘。且不论如今他们还不知晓元妃娘娘的真实身份，就元妃娘娘的身孕，据严广所言，南部皆认定是皇帝的骨肉。如此一来，将来元妃娘娘若诞下皇子，南部必定不会放过这个筹码。所以元妃娘娘的安全是不必担心的。再者，严广也不是白白替我们看着元妃娘娘的，他以此求皇后娘娘将来放严璋一条生路。皇后娘娘已经应了。“
“可……“霍南还有担忧。
李敬安继而说道：“如若将来真生擒严璋，自然要送回朝廷候审。只要能送回朝廷，皇后娘娘自然会想法放严璋活命。“
霍南听后，不再说话。
李敬安起身，走到屋檐下，看着吹乱竹林的大风，猛然受凉，不禁咳嗽了几声。他侧耳细听那风声，想起今日关汉文对他说的话：“波斯使团就要到了！皇上下诏，还是邦王殿下代为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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