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义直起了腰，铁青着脸问道：“何事？“
那小兵呈上一封信，道：“长安来信！“
陈之义接过信，见是李敬安来的，便塞进袖子，继续伏在地图前查看地形。只是到了晚膳之后，他睡不着，便带着那封信，起身出了帐，朝马场走去。
他从未到过如此南境，因此此处的炎热潮湿是他不曾见过的。此处的呱噪虫鸣比他曾经到过的每一处都更为响亮。此处的连绵雨水也是他不曾见过的，又肥又大，衣裳几乎就没干过。
可这一夜无雨。凉风吹得很是爽快。堆马料的棚子外散落着些干草。他寻了一处空旷地，躺下。
此处倒也有它的好处。雨水过后的天空透亮。星空闪烁，明月高悬，人间清白。
他安静躺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的战马在睡梦中发出的轻微呼吸声，掏出了那封信，就着星光，慢慢读起来。
“之义，今儿我去了趟罗桑。罗桑早就空了。
起兵后不久，皇帝就下令查封了罗桑。锦华本想替我留着罗桑，可是的确也是找不出什么留着的理由。起兵削藩，再留着罗桑反倒会惹得天下人议论。
宫内一切都好。这战乱之际，皇帝没有再为难锦华。如今元妃娘娘下落不明，锦华心忧如焚。可如今城门紧，我们的刺探活动自然不如从前松快。这件事，你还要多上心些。
我无兄弟姐妹，幼时只有锦华。后来有了你，便拿你做兄弟。我一向知道长安城内风云变幻只在一夕之间，却不想你如此之快便被驱逐。
还有一事，你或需留意。先前福天宫行刺一事，孟言文护驾有功，皇帝虽未召他回长安，但对他的看管松了好些，并且交由他暗查此事。锦华的意思，是孟言文之前手上的各路眼线必定都还在。他此番调查，必定会重新调动所有眼线。锦华从前的意思依旧没有变，这天下无论交到谁手中，都不能交给孟言文。这件事，该查的自然要查，若你那边有动静，也别拦着。若他还想在朝内动作，我与锦华自然会应对。你无需担心。
之义，此番一去，你我此生，不知还可再见几面。你为武将，自当沙场浴血。只是我，偶尔还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念珍重，望来日再见，无论何处。“
那信很短。可陈之义读了又读，直到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珠。
自从被逐出长安，陈之义便不再去想张锦华的事。他先前以为留在长安或许能够时时帮衬着她，却不想自己却成了最大的隐患。李敬安说得很对，如今他们三人身在何处并不重要，思念么自然是会有的。张锦华思念陈之义，思念白芍，思念阿喜。李敬安思念陈之义，思念羽衣。陈之义思念张锦华。这世间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思念，每一个人都在念着心上的那个人。只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明白，与心上人的安危比起来，天涯两端的分隔倒来得更安心些。只要他陈之义好好守住西北边疆，好好给皇帝削尽南部各藩，皇帝自然会厚待张锦华与李敬安。与日夜相对的甜蜜比起来，陈之义只要千里之外的他们平平安安地活着。即便他也知道，此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那信上的珍重思念，如整个夜空坍塌下来，压着陈之义喘不过气来。曾经李敬安还在身边时，恨不得一天骂上他一遍。可如今分离，却生出这无尽的忧愁来。曾经还在长安的某时，在罗桑熙熙攘攘的酒香里，陈之义一瞬间错觉那日子，就仿佛长安一般，会万世永存下去。那时候葛翼还在，跟着他四处见识那大千世界，也偶尔在李敬安面前替他说几句软话。那时候全长安城都得知了驻边大将陈全的儿子陈之义留在了长安内，无论走到何处，他人还未到名先到。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听张锦华和李敬安的安排，一切都会顺顺利利下去。
李敬安信上自然是有许多话未说。陈之义或许也能猜到一些。他想着，如今秦王带兵护卫长安安全，皇帝必定需要另找一位皇子调查福天宫一案。若是为了此事关系工部过往之秘，那手下眼线众多的孟言文的确是最佳人选。只是，皇帝召回孟言文必定不仅仅是为了福天宫一案。如今朝内，帝后意见相左，皇帝需要孟言文，不仅仅是为了这一桩刺杀案，或许还是为了牵制邦王。若说如今还有哪位皇子能在谋略上牵制住邦王，那便只有孟言文。
“兵权……“陈之义不禁苦笑了一声。人人都说夺嫡之乱中兵权乃最重要之砝码，但令孟言文失信于朝廷的，正是他对兵权的掌握。使得皇帝忌惮邦王的，也是邦王身后的渤州军。
他如今身在南部，朝廷之事用不上劲儿。他也相信无需自己用劲。需要他的地方，李敬安自然会提醒他。
只是如今他再想起张锦华，再念起白芪这个名字，却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了。那年的元宵细雪，那日的夜景繁华，河灯灿烂，都是前世的事了。他偶尔会劝自己，这世上不再有白芪，只有张锦华。而这个张锦华，是大周的皇后。白芪，只是梦中人。他梦里偶尔能再见她，醒来后却发现枕边空无一人。他想起李敬安对他说的话：此事过后，你我都当娶亲。这是他们为周全张锦华能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李敬安说得对，张锦华的安危，一半在天下人心，一半在陈之义对朝廷的忠心。想到这儿，他心中苦涩，不禁想回信问问李敬安可有相好的侯族小姐了。
葛翼曾经对陈之义说过一个梦。梦里，陈之义和白芍，李敬安和羽衣，阿喜和一个他没见过的年轻女子，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在灵州城的军营里饮酒。他说，那一日，仿佛是李大人奉朝廷之命去灵州犒赏驻军。那个梦里没有张锦华，可葛翼喜欢那个梦。
陈之义想，或许葛翼的那个梦才是命运本该有的样子。张锦华不曾误入边陲小城灵州，白家只有一个眼睛如同黑夜般漆黑的女儿。李敬安不为礼节束缚，而羽衣也只是罗桑的一位歌姬。命运本该这样简简单单，让人可以一眼从生望到死。
一阵夜风刮过，薄薄的信纸在他手中抖动着，如随时会折断翅膀的蝴蝶。他揪了一根马料在嘴角细细嚼着。那风愈来愈烈，他将眼睛从信纸上移到天空中——大片乌云急速掠过。他望着那乌云背后的星光，忽得又想起初入长安的途中，阿喜对他说的那席话。人生在世，不过是力所能及地寻求与这世间的丝丝联系。只是生如浮萍，入世越深，体会越痛。人的命运尚且如此，那何况风雨之中的大周？
此时的李敬安站在一片雨声中，心内亦是一片枉然。那一日从鲁王府上出来，夜色已晚。自从罗桑关闭后，他便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件事。仿佛只要他不去亲眼看看那场沉默，那繁华就依旧还在。他其实不太清楚鲁王今日将汉阳引见给他的用意。若是说鲁王有意借汉阳之口来骂醒他，以他和鲁王的交情，鲁王大可不必如此曲折。
只是而后一日，梨香园送来一帖儿，请他前去。他本想推辞，只是那送帖儿的人道：“故人等候，不会耽搁大人太久。“一听”故人“二字，他心内莫名激动起来。他不知为何，怀着一丝希望想着那故人或许是羽衣。或许羽衣一直没走，一直隐藏在长安城内某处，等待何时的时机与他相见。因此他接了帖儿，立刻乘了车前去。只是到了梨香园，他见着了那故人，不禁瞬间明白了前一日鲁王的用意，且愈发失落。
等候他的人不是羽衣，而是汉阳。汉阳做男儿装扮，着青衫执纸扇背对于他立于一面正要拆除的青白墙边。听见他前来的脚步声，汉阳转过身来。
汉阳转身的一瞬，李敬安想起多年前的一日，他与梨香园的两位小生谈笑时，见一粉面小童在墙下张望。李敬安见他生得可爱，便上前询问。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
那小童摇了摇头。
李敬安索性蹲在他面前，直视着他清润的如桃花形状的双眼，又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小童看着他，又抬头看了看站立着微笑着的两位小生，奶声奶气道：“来听戏。“
李敬安笑了：“你一人前来，不怕爹娘着急？“
那小童摇摇头：“铺里生意忙，爹娘愿让我来。“
李敬安微微点了点头，又问：“那你今日可听着戏了？“
那小童还是摇头：“来晚了，不曾听见。“
李敬安心生调皮，朝他挤了一下眼，道：“本公子与这梨香园颇有些交情，你若喜欢，本公子叫他们唱给你听。“
那小童眼内立刻闪烁出光芒：“当真？“
“当真！“李敬安伸出手，那小童将嫩藕一般的小手放到他手心。李敬安站起身，带着他才要进园子，确又瞧见墙边一树梨花开得好，便伸手折了一枝递与他，然后哼着小曲儿进了园子。
想起那一日的事儿，李敬安不禁摇头：“那日所见原来是公主殿下，下臣失礼了！“
汉阳含笑摇头，柔声道：“李大人何出此言！若非当日李大人盛情，汉阳如何见得梨园美景！“
依照礼法，宫外私见已是不妥。李敬安只得低着头不看汉阳。
汉阳见他如此，不禁失落。她转过身去，缓缓道：“当年便是在这墙下遇见的李大人。不过转眼，人世变迁，故园不再。“
李敬安微微抬眼看了一眼那旧墙，叹道：“不除旧物，哪来更新？这梨香园不过是翻新而已，最迟明年开年便能修好。公主无需忧愁。“
汉阳听闻此言，便转过身来，直视李敬安道：“今日请李大人前来，只是为了问一句话。“
李敬安心下已有猜想，只能叹息：“公主请问。“
汉阳合上纸扇，上前一步：“若得李大人许可，汉阳明日便去请父皇赐婚。“
李敬安微微后退了一步，看着地面石板缝里窜出的青草，莫然想起青雪院内春日伊始，冰雪融化，绿芽萌动的景象来。
他没有答话。
汉阳眼内慢慢聚起了泪水。她再次上前一步。李敬安再次恭敬后退了一步。
汉阳站立了片刻，只待那眼泪越聚越多，颇有倾泻之势。奇快妏敩
待李敬安察觉仿佛一滴雨珠打湿了青石板，抬起头时，汉阳已经离开。汉阳曾经站立的地方，青草依旧在生长着。那面被拆除了一半的旧墙，上面依旧还有隐约的山水痕迹。他痴痴望了片刻，忽地心中仿佛被一阵风吹刮着，要去那个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之地。他忽然想到，罗桑，如同一个梦，时间凝固在那里。那个梦就在那里等待他前去。他若不去，那梦便一日不醒。梦若不醒，羽衣便永无归来之期。他必须得去。他必须去打破那场梦。他必须去看那空落的繁华，去接受长安已不是他曾经熟识的长安的事实。只有这样，时间才会再次流动，羽衣才有归来之期让他守候。
他上了车，吩咐车夫朝罗桑去。
南风中仍旧有着城南的胭脂香。或许世事就是如此。长安会变，天下会变。只是国号未变，所以局外人便爱说“自古以来。”可这盛世究竟能推及多久远的古事呢？李敬安偶尔会失落，会感到无力。世事一桩桩一件件，被细弱的游丝连接着，成为一张巨大的网。李敬安在找那结网的手，李中仁也在找。可那张网后的力量，却是他们未曾意料的强大。
想到此，李敬安不禁有些气馁。查了这么多年，罗桑的主人都未查出。说到底，他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并非他所需要的那般强大。
青柳巷已无往日的喧嚣。除了巷口的茶楼还点着灯，往日里那一排大红灯笼此刻已尽数取下。他下了车，拿了些碎银子给车夫去喝茶。他或许要在罗桑里呆上一呆。
罗桑的门口没有了往日笑脸迎接的小厮。朱门上贴着的封条不知被谁撕破了。他左右瞧了瞧没有人，便推门而入。
月光淡淡地打在地板上，映照出满地狼藉。罗桑被封，卫允带人前去搜查，却什么也没查出。
“自然是查不出什么的。“皇帝挥了挥手，”那罗桑能够网罗天下杀手行刺皇后，自然是手脚利落。他们早已做好了败露的准备，一切要紧东西肯定已经毁了。“
所以此刻罗桑里不过就剩了些桌椅板凳。李敬安借着月光一瞧——一只黑色甲虫在桌面上爬着，留下一条淡淡的轨迹。他慢慢往内走着，一步步朝着他曾经呆过的雅座而去。那一年，就是在那雅间，他探头朝外望，忽地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瞧见了一个身着鹅黄衣裳的姑娘。那姑娘至多及笄。在一片耀眼灯光下，李敬安一时没看清那姑娘的长相，只是觉得她熠熠生辉，仿佛一个奇妙的梦境。他曾说，世间的美人多是相似的。如心月那一双眼，便像极了张锦华。可那黄衣女子偏偏不像张锦华。张锦华眼似琥珀，这女子一双眸子灿若星辰。张锦华一笑，眼睛便如同杏花的形状。这女子一笑，却仿佛无尽春风在唇角。
那一夜回去之后，因没看清容貌，李敬安到底觉得可惜，便想着隔日再去。可到了第二日，李中仁偏要带他去韩斯府上拜寿。李敬安心中虽然渴望再见那黄衣女子，但也明白，罗桑就在那里，跑不掉的，今日见不到，总有再见的日子，因此便把那渴望的心暂且放了放。之后再去，却又被告知羽衣正跟随师傅习曲，不便见客。几番三次落了空，李敬安便就淡了那心，整日依旧去城北与戏子为伍。直至两年后，城南传出消息，因周王霸住了心月，罗桑将有一位新头牌于当日登台献艺。一听那消息，李敬安心里立刻想起之前那黄衣女子。于是那一夜，他推掉所有邀约，独自前往罗桑，与闻声而去的众人一起，翘首期盼着罗桑的新头牌登场。
那一夜，罗桑内燃起红烛，那是新头牌登台的规矩。只是台上那女子依旧身着黄衣。众人屏气凝神，被那女子的美貌击中。李敬安这一回看清了那女子的长相，心中一笑：“羽衣！“
如今这满目萧条，谁能想象那一日的红烛盛景。李敬安心中凄凉，预备下楼。他想再去青雪院看看，看看那里是否还有羽衣留给他的物件。只是他刚要起身，却忽地瞧见楼下闪过一个黑影。他一惊，默不作声。那人影缓缓移动着，直至走至月光下停住，弯腰不知捡起了什么东西，他才看清那是赵王的脸。
“原来是他！“李敬安一笑，心中愈发凄凉。罗桑为长安之盛，多因时有天家子弟出入。赵王曾为罗桑的常客，罗桑没了，他来悼念也是应该。
赵王站在月光里，抬头朝楼上望去。李敬安躲在阴影里，不忍打扰。过了不知多久，赵王轻轻叹了口气，朝青雪院走去。李敬安听见青雪院门的开合声，料定今日他无缘进入青雪院，便轻声下楼，预备离开。只是在那月光下，他忽然转身，看着青雪院的方向，不禁叹道：“说到底，我不过就是……”可突然间，他脑海中一个激灵：“那他究竟能强在哪儿呢？我若查不出，他凭何就能查出呢？“一股巨浪拍击着他的脑儿们。他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想法。此刻他心中如同暑月的烈日直晃晃照着，细微角落里的秘密都现行。
“难道是他？“月光透过窗户映亮李敬安惨白的脸。此刻，他忽然很想立刻飞奔到陈之义身旁，同他商量自己的想法。如若他的想法为真，他们这几年在长安的行动……不，这天下的民意，又算是什么呢？
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忽然被击垮。他慌忙逃出罗桑，寻到自己的马车躲了进去。
“如果是他，那我所做的一切，算是什么呢？“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当年孟言文因勾结异邦图谋篡位被逐出长安，如今不足两年却因护驾有功又被召回长安。自认绝顶聪明的孟言文，若也真在这局中，是否也会像他此时这般感到害怕呢？
“而或许，我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他的手死死抓住衣襟，”也许一切都是错的。也许这一切很简单，没有通天的阴谋。也许这一切都不过是南部的手段。南部意图谋逆，在长安城内设一处杀手窝点再合理不过。“
到了如今，用这假设安慰实在无用。李中仁曾教他，万事以最坏之结果打算方能万无一失。
他想到李中仁的话，心里不禁镇定了些。他强压住狂跳的心，慢慢想着：“若是，真是他！”
“若是真是他，之义，你打算怎么做呢？”他默默想着。
“之义，即便真的是他，身为武将的你，也还是会为了天下，为了朝廷尽忠罢。之义，锦华曾对我说，西罗一战，你对她讲，这天下，缺了谁都可以，就是不能缺了皇上。这天下，是你愿意守护的天下，因有一人在远远看着这一切。即便真的是他，他也是为了朝廷，为了天下罢。之义，你有你手中的剑，它助你守护你所珍惜的天下。而我，也当在长安，尽我之力守护我所珍惜的天下。”
夜深了，天上飘来大片乌云掩盖了繁星。
陈之义收起那封信，顶着烈风朝营帐走去。他已远离长安，长安城内的是是非非都与他无关。他是武将，他要用剑守卫大周的疆土。那些儿女情长的过往，似乎不见，便可压制在心间。
他刚刚走近营帐，就见阿良来寻他：“少帅起夜？”
他点点头：“你怎么还没睡？”
阿良摇头：“是将军找少帅不见，要我在这里等候少帅回来。”
他停下脚步，朝陈全的营帐看去——一片灯火通明。他定了定心神，朝陈全的营帐走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73 章 罗桑被封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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