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太医接过阿合手中的茶喝了一口，答道：“今日早间，娘娘与皇上出宫。微臣还未来得及去各宫请脉，便有一个太后身边的宫女跑来找微臣，说太后醒了。微臣得知后，立即前去查探。其实太后并未完全清醒，但已经能够轻微地动一动手指头，也能够要水喝了。但还不认得人。”
张锦华坐直了身子，又问道：“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去看过太后？”
孔太医略微想了想，摇头道：“先前依照皇后娘娘的吩咐，米蓉姑娘去看过。除此之外，再无别人了。”
如今依旧严寒，除了必要时候，张锦华吩咐米蓉不要随意走动。
“她去时，可有别人看见？”张锦华问众人。
众人摇头。椒房殿并未泄露消息出去。
“得娘娘照拂，米姑娘的身子比起先前来好上许多了。”紫烟小心翼翼道。
张锦华眼波一转，微微抬起头道：“米蓉有功，当赏。如今每日去夕雾院送人参的，是谁？”
紫烟答道：“是跟之前云燕一个屋的娟儿。”
张锦华算了算时候，云燕去养德宫也有两个月了，可此时还没到叫她回来的时候。她站起了身，道：“走吧，去看看太后。”
这大约是这一冬最后一场雪了。
自从鸣泉宫兵变，太后被软禁，张锦华已经许久不来这里了。
那一日，尺素来求她救米蓉。为了米蓉的病，上上下下没少费心。盛怒之后，张锦华又想起日间的梦来。梦中米蓉也是那般颜色惨淡。只是仿佛之间，还有些话，米蓉还未来得及告诉她。
过了几日，经太医用药，米蓉有了些气。那一日略有凉风，张锦华以训话为由，又去了夕雾院。
米蓉躺在床上，脸色恹恹的。见她进来，便要挣扎起来行礼。张锦华急忙走到她床边按住了她：“就躺着罢！”
米蓉答谢，命尺素奉茶。张锦华接了茶，对紫烟使了颜色。紫烟会意，领着一众人出门候命。
米蓉靠着垫子，略带歉意道：“因妹妹的事，又惊动娘娘了，实在是罪过。”
张锦华瞧她了无生趣的样子，心中作痛：“无论如何，也该爱惜自己才是。活在世上受不过，即便是死了，又能如何呢？”
“死了，便就一了百了。”米蓉强做出一丝笑容，“只是怕娘娘又该罚妹妹身边的人了！”
张锦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嗔怪道：“本宫若有这般效力，也算是功德一件。因此，你即便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身边的人想才是。”
“知道了。”无奈之下，米蓉轻轻点头。
张锦华见她眼中微弱的光芒就要熄灭，立刻笑道：“本宫来找你，是跟你说件有趣事儿。那日，本宫本在亭子里歇息，可巧就梦见你。梦中，你来找本宫，对本宫说有事要告诉我。可还没来得及，你便发病晕了过去。本宫唬了一跳，从梦中醒来，恰巧尺素就来找本宫了。你说这巧不巧？”
米蓉听她这样说，眼中重聚了些光芒，感激道：“谢娘娘挂念。那梦，竟然真实得很……”
张锦华见她欲言又止，追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告诉本宫？”
刹那间，米蓉眼中闪过一丝紧张。
张锦华见状，立刻知道自己的猜想不错，便又道：“你放心，今日本宫来，他们都当本宫是要罚你。你要告诉本宫什么？本宫一字也不对外人提起。”
米蓉低头苦笑，道：“娘娘乃守信之人，妹妹从未怀疑。只是，妹妹想要告诉娘娘的话关系重大，妹妹怕一时说错，连累无辜。”
既然如此，她要说的便不是简单事。张锦华宽慰她道：“你只管说你知道的，至于实情如何，本宫自会查清。”
米蓉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也罢。妹妹这条命本就是娘娘救的，即便是死，也还不回娘娘恩情之十一。”
她微微咳了一声，缓缓道：“娘娘可还记得，当年才进宫时，妹妹曾邀娘娘来夕雾院赏花。娘娘或已猜到，花时时可赏，而有些话，只有一时能说。”
“那一日，妹妹想告诉娘娘，夕雾院往里，是明月阁，再进去，是聚蝶堂。而那最里边，就是月棠院。要进月棠院，必经过妹妹这夕雾院。所以，妹妹这个院儿，不论情不情愿，都要藏些秘密。”
“端午那日，皇上携娘娘与三妃出宫祭拜。恰好那日凉爽，妹妹便在院儿里做女红。到了申时，妹妹觉得有些困，便要进去歇息。可忽然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外经过。”
“那时候，娘娘早已迁去了椒房殿，明月阁空落。郭姐姐去了，聚蝶堂也没人了。顾妹妹也去了，月棠院更不应有人。且先前时候，月棠院闹鬼，郭姐姐给吓破了胆子，私自祭拜还被娘娘与皇上撞破，便更没人去那里面了。所以妹妹奇怪，便叫人去看看究竟是谁。小丫头悄悄跟了去，跟去了月棠院，见一个长信宫的宫女守在外面。那时，妹妹心里猜想，或许是顾妹妹的死于德妃有关，她心里不安，所以前去祭拜。可谁想，晚些时候，外面竟然闹起来。妹妹那时才知，当时月棠院内，还有太后。妹妹不知当日那院内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妹妹想，太后出事，应当与长信宫有关。”
说完后，米蓉看着她，有些许紧张。
张锦华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容：“这件事，你可向旁人提过？”
米蓉见她笑得奇怪，声音几乎都颤抖了：“未曾向别人提起。”
如此一来，张锦华便放心了。她拉起米蓉的手，仿佛拾起一朵水分将枯的话，柔声道：“此事事关重大，后宫又归本宫主理。桂宫出了任何事，都要本宫担责。皇上那边虽说不追究，但毕竟是本宫管理不严的缘故。你我一同进宫，本就该事事互相照应。你将此事告知本宫，本宫很感激。此事，便由本宫去处理。你尽管放心。”
米蓉心内虽还是不妥，却也不能再说什么。她微微点了点头：“但凭娘娘做主。”
接着，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张锦华交代了几句，又宽慰她道：“你好好养着，本宫等着与你冬日一同赏梅去！”
送别张锦华，尺素进去服侍，见她面色略有不安，怕又是旧疾发作，便问道：“姑娘可是身子不爽？”
米蓉心子突突地跳着。她一把拉住了尺素，低声道：“该说的话，我都跟她说了。你劝我的事，我想了很久，想得算是明白了。她说得很对，如果我活着，在这宫里起码还有她照拂。如果我死了，那么你们，将无依无靠。既然不知道死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便不如继续活着！”
尺素听了这话便放心了。她轻声道：“皇后娘娘信守诺言，姑娘从才进宫时便已看清。如今投靠与她，也是应当的。我们的心，她自然会懂。”
米蓉的心，张锦华当然懂。从她第一次邀张锦华去夕雾院赏花时，张锦华便懂她的决绝与透彻。所以这一次，米蓉对她说这一番话的意思，她自然也懂。米蓉依靠着张锦华的照拂，在宫内尚算无忧。只是福天宫行刺的消息一传出，她立刻紧张起来：“怎会有人如此大胆！”
那一日皇宫内乱作一团，留在宫内的宫人们都焦急得等待着外面的消息。到了后半夜，终于见梁戎派人送回了众人，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可米蓉放心不下，借由派尺素前去各宫各殿慰问，途中遇见一禁军将领，便关切问了几句，得知张锦华无碍，才安心。草草睡去，还未等她醒来，宫外又传来了消息，皇后产下皇子，米蓉更加高兴。不仅仅是为张锦华高兴，似乎竟然也觉得自己将来有所可依。
“现在正是时候。”福天宫内，紫烟在一旁道，“此番出兵南部，娘娘不能亲临，张家军虽有梁将军，但还是得听命于朝廷。将来结果不定。不如就趁现在，大军出征在即，皇上必不敢乱动。且皇上如今已知是德妃害死了当年的梅才人，也是她害死了娘娘未出生的孩儿。后宫多少性命折在那贱人手上。如果此时能想个法子除了她便好！”
张锦华命乳母将孟言泰抱近，侧卧着逗弄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道：“命人传话给米蓉，叫她闲时去看看太后。”
阿合嘴角一扯：“是。”
如今太后这宫里，一应陈设，虽不及当年繁华，却也妥帖。
皇帝虽为帝王，但终究不是无情之人。
里面侍奉的宫女听见外面的动静，立刻跑了出来：“奴婢接驾来迟，忘娘娘恕罪！”
张锦华并不看她们，只是问道：“太后呢？”
一宫女答道：“太后在内躺着。”
张锦华命众人在外等着，只带了紫烟与阿合走进。
曾经的太后，也是艳冠天下的美人儿。可如今躺在床上的，只是形容枯槁的老人罢了。
张锦华走到太后床边，阿合搬来一张椅子扶她坐下。她俯下身，细细看着太后凹陷的眼窝与面颊，以及花白的长发，忽然笑了。她贴在她耳边轻声道：“太后。”
太后的眼珠子一转，似有反应。可她还没有任何力气，动弹不得。可她似乎使劲全力想要抬起自己的手。
张锦华察觉到她的用意，便轻轻拾起她那如枯枝般的手，贴在自己依旧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擦着，眼内带着一丝狠辣却又心痛的笑意，哽咽道：“人人都说，本宫的这张脸，与本宫的娘相似无异。废后曾对本宫讲，连太后都曾夸赞本宫绝色。不知此事可真？”
太后的眼睛里满含恐惧。她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想要将手□□，却完全使不上劲儿。
张锦华的眼泪慢慢流了出来，滴落到太后脸上。
满门被灭，流落边疆，至亲自尽，骨肉被害，宫中姐妹相继离去，挚爱天涯。
“那一日，皇上赐死废后，是本宫去大牢里，留全了她的颜面，叫她用白家爹爹赠与本宫的匕首自尽。太后很好奇本宫为何对废后如此宽仁对不对？”张锦华握着太后的手越来越紧，几乎快将太后那如干枯的动物尸体般的手捏碎。
她的声音颤抖着，咬着牙道：“废后虽然心狠，但终究于本宫无辜。当年皇上为了皇位，被迫将本宫生父推上了刑场。这，是本宫生父咎由自取，本宫不再怨恨皇上。可太后好生厉害，竟然在当年绕过皇上下了灭本宫满门的令。本宫的娘于太后究竟何辜，太后用药害死了娘的第一个孩儿，而后还是将本宫满门赶尽杀绝。血海深仇，本宫怎能不报！”
太后的口中还是含混不清的声音。当年毒害先皇，残害众多皇子，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如今只能躺在这里任人鱼肉。
张锦华冷笑了一声，丹蔻染红的指甲几乎已经扣进了太后的骨子里。她咬牙痛道：“当年太后轻易一道令，害得本宫流落边疆！为了本宫，白家爹爹自尽，白家阿姐顶替本宫成为西罗公主，而后为了本宫而入宫过这非人的日子。而本宫进宫后这一切，孩儿被害，顾妹妹被害，郭姐姐溺死，都是拜太后所赐啊！若非太后当年心狠，放过本宫与娘，太后如今大可依旧做这后宫之主。可惜啊，太后，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而本宫，就是太后的报应！”
太后的恐惧随着张锦华眼中的恨意越发强烈。她有无数话要说，却说不出来。她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努力想要挪远一些。
可张锦华紧紧抓住了太后的手，忽然放轻了语气，眼含笑意道：“不过太后放心，本宫不会像太后那般绝情。毕竟太后是皇上的生母。皇上先前待本宫不薄，本宫不会让他在这些琐事上伤心。只是，本宫要告诉太后件事。太后听了，可别害怕！”
此时太后眼中的张锦华，仿佛一条正吐着猩红信子的美人蛇，随时要生吞了她。
可张锦华的笑靥比美人蛇更加令人沉沦。她微微松开了太后的手，嫣然一笑，柔声道：“那一天，本宫不小心说漏了嘴，告诉了皇上，当年杀害梅棠的，不是废后，而是太后您和德妃！”
太后一惊，瞪圆了眼睛。
张锦华继续道：“太后是好奇本宫如何得知此事的？这说起来话可就长了，还是等太后好了之后本宫再禀告太后罢。还是，太后怪本宫将此事告知了皇上？”
太后的下颌轻轻抖动着，似在赞成。
张锦华的眉尖一挑，道：“太后先是害死了本宫的娘，而后又害死了他心爱的梅才人。太后果真狠心，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肯放过。太后以为，杀了他心爱的女人，就能继续控制他了？”
太后干枯的眼中忽然涌出一股热泪。她拼命想要摇头，却做不到。
张锦华冷冷一笑，轻声道：“还是太后想说，害死梅才人，是德妃逼太后这样做的？”
太后的眼泪更甚，使劲要点头。
张锦华会意，松开了自己的手。太后的手如同死亡在风中的鸟，重重跌落。张锦华仍是一笑，直视着太后的双眼道：“皇上重孝，即便是太后为了一个禁军统领王蒙在鸣泉宫发动兵变，皇上依旧没有对太后起杀心。太后如今落到这般田地，躺了这大半年了，总该想起皇上的好处来才是。说到底，王蒙究竟哪点比得过皇上？他不过就是听太后的话而已。而太后又岂能保证，在王蒙登上皇位后，还会继续受太后控制？血浓于水，骨肉亲情岂能说断就断。难道在太后眼中，权力就比自己的儿子更加重要吗？”
太后眼中的恐惧渐渐转变为悔恨与绝望。
张锦华嘴角浮上一丝诡异的笑容：“人走错了路，便不可再回头。唯一的方法，就是走一条新的路！本宫已经查清，当日在月棠院内对太后出手的，就是德妃。想必太后也清楚得很，当年，正是德妃用了害死梅才人同样的法子害死了本宫未出生的孩儿。而后，顾妹妹，郭姐姐皆是死在了德妃手上。只是太后不清楚的是，皇上为了保全德妃，竟然下令要本宫停止追查太后受伤之事！太后莫要怪皇上绝情，实则皇上也是迫不得已。皇上喜爱鲁王，欲立鲁王为继任新君。既然如此，那新君的生母便不可背上杀害皇太后的罪名！可若是任由德妃成为太后，那皇太后您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依照德妃狠心的路数，太后想，知道她如此多肮脏龌蹉的秘密，太后还能活得下去吗？”
太后心中似有悲痛。她咬紧了牙，浑身发抖。
“可本宫也知道，当年看着德妃害死梅才人，太后是迫不得已。”张锦华替她擦拭了泪痕，温柔道，“说到底，一切都是那个贱人的错！”
“恩，恩……”太后发出类似的声音。
张锦华眼波一转，坐直了身子，冷冷道：“德妃那个贱人，做尽了恶事以为跑出去拜佛念经就可洗刷罪恶，真是可笑至极！本宫与太后一样，痛恨那贱人！德妃，本宫自当亲手除去！太后大可在这离颐养天年。只要太后不再干涉本宫的事，本宫自然不会再为难太后。”接着，她看向太后：“太后，可愿与本宫做这个交易？”
太后看着她，一时不答。
她明白她的意思，便站起了身，环顾四周道：“太后不用急着给本宫答复。毕竟太后此刻还不能说话。孔太医说，此时距离太后苏醒还需一段时间用药。本宫也不急，就等着太后的信儿。若是太后想明白了，就派人与本宫说一声，本宫好与太后合计。若太后想不明白，也没关系，本宫自会找到别的法子除了那贱人！”接着，她又对阿合道：“去霁月殿剪一束梅花来。屋子里阴气沉沉的，不利于太后休养。”奇快妏敩
阿合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是。”
张锦华明白他的迟疑，又道：“若是贤妃不肯，就告诉她，本宫不是与她讨梅花，而是命她奉一束梅花给太后。可明白？”
此话一出，阿合立刻答道：“是。”
接着，张锦华命紫烟查看了案子上茶壶里的茶叶——倒还新鲜，可见一切供应不缺。张锦华转过身对太后笑道：“皇上虽然不准查这案子，可是对太后，还是尽了孝道。本宫叨扰多时了。该说的话，本宫都说了。太后仔细想想罢。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告诉太后了。本宫诞下了一名皇子，皇上赐名孟言泰。太后可得快些好起来，本宫还盼着泰儿周岁时，由太后亲自为泰儿祈福呢！”
说完，张锦华莞尔一笑，带着紫烟便出去了。
走到殿门前，张锦华扔下一句“太后渴了，进去服侍”，便上轿离开。
两宫女送走了张锦华，立刻跑了进去：“太后可要吃茶？”接着一宫女扶起了太后，另一宫女倒了一杯茶送到了太后嘴边。太后定定看着那茶水，并不动嘴皮子。那宫女以为是茶水不佳，便问道：“太后可是不想吃茶？午间小厨房还剩有羹汤，奴婢去热来。”说完这话，那宫女立刻放下了茶杯，转身跑了出去。
小厨房里用竹子条儿编的罩子笼住了几碟剩菜点心与羹汤。那宫女点燃了小火炉，将汤放了上去，接着，她看着那些残羹冷炙，不由地咽了口水。她瞧着外边没人，迅速抓起一块点心塞进了嘴里，转向小火炉背对大门，迅速嚼着。
那扶着太后的宫女见太后脸色苍白，便道：“太后累了，奴婢服侍太后休息。”
此时的太后只能靠他人帮助才可顺利卧下。可是，就在那宫女转过头的刹那间，太后那干枯得如同乌鸦爪子般的手忽然死死抓住了丝被。她闭上眼，脑海里回荡着那一日德妃可憎的面孔，心中升腾起一股怨恨，那怨恨冲破胸腔，化作急促的两个字：“贱人！”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71 章 秘访太后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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