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出发的前夜,长安城落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张锦华去太极殿请命:“本宫乃张家军主帅,理应在出征前去军营慰问。”
皇帝抬头看着她道:“明日一早,你我都要登城楼为将士送行。天色已晚,此时出城门或有不全。还是别去了。”
张锦华听了这话,微微颔首:“知道了。”接着便退出了大殿。
听她出去后,皇帝伸手去拿茶杯,却觉得一股冰凉由指腹直达心室。他低下头不由一笑,挥袖对安忆怀道:“你也是老糊涂了,茶凉了也不知换。”
安忆怀一听,忙上前去试了试那茶水——果然已经凉透。他略带歉意笑道:“刚刚才换上的茶,怎么这么快就凉了。老奴去换一壶来。”
冬日里,安忆怀命小太监在幕帘后备有一个小火炉,时时热着茶水。他轻轻退了出去,用热水泡了手,然后才换了茶端了进来。
皇帝不知在想什么,微微有些出神。安忆怀到了茶递给他,他接过来,眼睛直瞪着案上的折子,浅浅抿了口茶,冷不丁舌尖像是被迸溅的火星子狠狠烫了一下。他回过神来,觉得舌头疼痛之际,才发觉手掌肌肤已被灼痛。可他多年来早已将天子的威仪打造成了一件厚实的盔甲披于身上。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是太后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今年比往年,要冷些。”他搓了搓手,低声道。
安忆怀微微抬头朝殿下望了望,轻声道:“今年确实冷些。老奴吩咐下去将炭火再烧旺一点。”
“嗯。”皇帝轻轻点了点头,又低下头去看折子。
这一夜无风。天地间,白雪静静地掩埋着这座古老的城。
皇帝于恍惚之间抬起头,又问:“周密没来过?”
安忆怀略想了想,答道:“周大人昨日递上了折子,皇上应是看过了。”
皇帝一听,立刻在如山的折子堆里找出了周密的折子,摊开一看,原今年西南诸州又遭暴雪,南部与东南几州也异常寒冷。
“昨儿周大人请求皇上开粮仓赈灾,皇上说要与中书令大人商议过后再决定。”安忆怀又提醒道。
皇帝微微抬头想了一番,终于记起了一点昨日之事。
“此时南方缺粮,但战争之际,所有粮草都必须首供军队之需。”李中仁沉着道,“南部为行叛乱,不顾百姓死活,实乃咎由自取。”
“而天下士子也无不希望南部能够尽快归顺朝廷。”邦王道。
他记起了这些,低低道了声:“哦。”然后便将那折子合上放到了一旁。
“此时削藩,真乃天时地利人和。”张锦华下了轿,回首望着仿佛要吞没一切的白雪,淡淡道。
紫烟扶着她,回首示意小宫女们进去准备热茶,低声道:“只是百姓受苦。”
张锦华眼内虽是忧愁,却低头淡淡一笑:“苦过这一段,就好了。”
紫烟心内有些莫名的担心,忍不住问道:“娘娘想,这场仗要打多久?”
张锦华缓缓转身朝内走去:“先前北部削藩,陈全打了近五年,才算是彻底平息了北方叛乱。”
“那时候,之所以先削北部,是因为北部距离朝廷近,实力远比不上南部。”阿合挥手叫人端上热茶,道,“可那时候毕竟只有陈将军一人,且当年陈将军还年轻。这一回,一下子派出了三员大将。奴才想啊,这一回,总不至于也要打五年才是。”
张锦华脱了披风,拆了发饰,坐下喝了口茶,缓缓道:“南部狡猾,严跋赵立贺兰,都是威震一方的大将。此仗,不会比先前北部容易。”
紫烟见她面色憔悴,便不想再用此事烦扰她。
张锦华歇了一回,问:“泰儿呢?”
阿合答道:“乳母喂过了奶,小皇子此时已经睡了。”
张锦华微微点了点头,起身进内看了孟言泰一回。一月余的婴孩肌肤发迹之间一股浓浓的奶香味。乳母见她进来,立刻站起了身。她走到床前,见孟言泰四肢摊向四方,嘟着粉嫩小嘴吐着泡泡安睡着。她看着他那天地无欺的神情心生欢喜,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闻了闻那浓郁的奶香,沉浸了一番,然后才起身唤出了乳母,问了一回吃奶的事,乳母回答一切皆好,小皇子虽才一月,但挥舞粉嫩拳头之间力量十足,可见将来也会是帝王之才。张锦华轻轻笑了,道:“本宫倒宁愿他将来做个普普通通的王爷,逍遥自在过他的一生。”乳母自然不太理解张锦华的这句话,待张锦华放她走时,便又进去照看孟言泰。
第二日一早还要登同皇帝等城门送别削藩大军。临睡前,张锦华问:“可有宫外的消息?”
紫烟微微摇了摇头:“四处都没有消息。”
陈家军早已到了长安城外。可商讨军事,只需主将入朝。所以皇帝未召见陈之义,陈之义也未要求进宫。
陈之义在大雪中见到了霍达。此次朝廷的二十八万军队,需拨十万给霍达。这一日霍达已经在城外的军营内休息。他已经接过了帅印,重新披上了戎装,等待出征。
张锦华心里仿佛有千斤巨石压着。她叹一口气,就仿佛整个冬天坍塌在了长安之上。她闭上了眼,便不愿再睁开。仿佛只要长夜还在,那些她挂念的人就永远还在。
可半夜,婴儿啼哭,张锦华立即起身:“怎么了?”
紫烟忙来劝道:“小皇子半夜肚饿啼哭,乳母已经在安抚了。”
可张锦华不放心,下床到了孟言泰面前,看着乳母喂了奶,然后抱过他低声抚慰着。折腾了半宿,孟言泰才又重新睡去。张锦华又守了好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床上。可她心绪难宁,即便闭上了眼也睡不着。到了第二日清晨,紫烟唤她,她勉强睁开眼:“到时候了?”
紫烟一看她,眼内立刻全是心疼:“娘娘昨夜里走了觉!”
张锦华唤她取过铜镜一瞧,果然见镜中人面色苍白,眼圈儿乌青,不由笑了:“你看看我,就像两个青草团子挂在脸上。一会儿怎么见人呢!”
紫烟勉强笑道:“娘娘这会儿还能说笑!”接着,她唤小宫女将茶壶里的茶叶捞起来,装在锦囊里为张锦华敷在眼下,然后才扶她起床。
准备结束,几人朝外走着。小宫女们急忙将殿门推开。一股寒意涌入。张锦华抬眼一看,心内的忧郁立刻一扫而光。
长安之美,天下传诵。可皇城之美,天下人不知。
自从不再想出宫回灵州之事,张锦开始喜欢皇城。如今的皇城就如当年的灵州城,也美,也有趣。
前一夜的大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此刻天地一片白茫。
这样的整齐洁白,倒叫人不好意思走进去了。奇快妏敩
“这瑞雪,是个好兆头啊!”阿合在一旁笑着道。
张锦华微微笑了笑,扶着紫烟小心翼翼走入那雪中,上了轿,朝太极殿而去。
将士出征,文武百官皆已等候在城门外送别出征军队。
皇帝等到了她,见她脸色不佳,微微询问了几句。张锦华耐心应对。最后,上轿前,皇帝道:“一会儿回来寡人与皇后一道走,去看看泰儿。”
张锦华含笑点头。
此时依旧是霍南与秦王护送他们出宫。这一日长安城内的百姓都已经等候在街道两旁。一则,是为了表对大周的忠诚之心,二则,是要亲眼看看他们所爱戴的皇后在经历了刺杀之后,还好好活着。
张锦华将帘子撩开了一道小缝,看着街边百姓整整齐齐。人群中,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她再看。那是一个女童,扎着团髻,脸色在雪光的映衬下白得耀眼,更加衬得一双眼睛潋滟晶亮。这双眼睛叫她喜欢,也叫她想起一个人来。想起那个人,她心内未免又是忧愁。她抬眼向上,忽然见得大雪之间的一点嫩绿色,原是街道两旁的杏花已经生了嫩芽。
她喜欢杏花,喜欢杏儿。她喜欢与杏花一起深深烙印在她心头的那些人。只要还有杏花,她便觉得生活还是值得期待的。
到了城墙下,一应礼部官员都在等候着。
离出发时刻还有一会儿。张锦华下轿,见那日因福天宫行刺而受责罚的礼部官员尚在,心内便安。经过关汉文面前时,她轻声道:“因本宫之事要关大人遭受无妄之灾,实在惭愧!”
关汉文忙拱手道:“娘娘折煞微臣了。福天宫娘娘遭遇行刺,实乃礼部失职。幸得天威眷顾,娘娘安然无恙,且喜获皇子。如若不然,微臣即便是死一百次,也无法赎罪啊!”
张锦华见一旁李敬安也在,便道:“也连累李大人了!”
李敬安低头行礼道:“微臣惶恐。”
此地眼线众多,不便多叙。张锦华转过身与皇帝一同走上了城墙。
江山之美,非身居高处不能体会。
张锦华还只是流亡之身时,也曾赞灵州之美,杏花之美。可这些,都不及江山之美。
一望无垠的白色原野仿佛延伸至天地尽头。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散,天色明亮,浮云轻掠,飞鸟无痕。
城墙下,是黑压压的数十万大周军队。
先祖用血浸染的土地上开出如今的繁华盛世。此刻她的眼前,多年的历史一扫而过。厮杀,嫣然。黄沙,明秀。刀剑,女红。哭喊,欢笑。所有这一切,化作云烟,随风而散。
她被眼前的壮阔而震撼,不禁转过头去看皇帝。
此刻,昭德帝的眼中,何尝不是数年来的风云。他所见的景色,只会比她更甚。
“芪儿,你看。”他低声道,“你看。”
闻言,她眼中立刻涌出了泪水。
她早已恢复张锦华的身份,可皇帝始终唤她芪儿。在皇帝心里,他宁愿她是边塞来的白芪。他心里始终记得在明月阁见到她时,她耳边一片海棠花瓣。
他亏欠她太多,已无力补偿。如今他希望的,不过是她能看见他所看见的景色。
这一日的情景,张锦华记了很多年。多年后,在与秦王对坐时,她还会想起这一日皇帝所说的话。
“你看。”
时辰已到,安忆怀往前一步,站到了城墙边,长声道:“皇上皇后驾到!”
城下文武百官偕同数十万将士齐齐下跪,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是自册封大典之后,他二人同时接受百官跪拜。
那呼声响天震地,仿佛在昭告天地秩序。
皇帝走到城墙边,下令平身。
张锦华一眼望下去,见出征之人皆为故人,心中忽觉稳妥。只是人群中,她还是看到了他。他一身戎装,身跨乌驹,腰配长剑,英姿勃发。可不过大半年的时间,陈之义越发瘦了,黑了。他的鬓发似乎长了些,下颌上也生出了胡须。只是仍星目剑眉,眸子晶亮,与他们多年前初见时一模一样。
此时的他,不过是这数十万身影中的一人。而她,是万众仰望的皇后。
皇帝在说些什么,她已听不见。她回忆起与他初见时的情形,他偷了她腰间的一块玉,要她急着去追。多年后,他以一张强弓与她相认。可是,已经太晚。
“我们回去,回灵州去。”他的话还在耳边。
“太后可曾有过后悔?”多年后,秦王问她。
她轻轻落下一颗白色棋子,淡淡道:“若哀家当初没有求先帝,求他准许哀家与你一道率军援助陈家军,或许今日哀家的悔恨会少些。”
若当初她没有对皇帝交换承诺,她或永远无需后悔。
他们从未道别,可每次别离,都在生死边缘。
出征的号角已经吹响。霍达一挥手,率领大军朝南部进发。
陈之义最后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而她的眼泪早已流出。
“哼!”皇帝看着远行的大军,忽然冷笑了一声。
她并未转头,只是问道:“皇上何故如此?”
皇帝摇了摇头,苦笑道:“同皇后一般,寡人也舍不得。”
一旁的安忆怀身子一抖。
“霍达曾与张梁交好,是寡人为了预备平定南部叛乱而以皇后为饵请回宫中。寡人从小没有了兄弟,陈全便是寡人的兄弟。当年与太后夺权,是陈全孤身北上替寡人平定了北部叛乱。而后,为了西北边境,陈全常年驻扎塞外,与寡人一年也见不上一回。梁戎乃张家军副帅,与寡人缘分浅些。”皇帝缓缓道。
微风起。一些细碎的黏湿的雪花被吹起,落到了张锦华的肩上,闪烁在皮毛之间。
皇帝转过身,伸手轻轻掸了掸张锦华的肩,道:“人生天地间,总是别离多过欢聚,多想无益。”接着,他携张锦华走下城楼,“回宫罢。”
他是皇帝,朝中还有许多别的事等着他处理。伤怀留待无人处方可。
宫中依然是堆积如山的折子。
他依言先去椒房殿看了一回孟言泰,临要走时,张锦华叫住了他:“臣妾有一件事要与皇上商议。”
他停住脚步,见她神色严肃,便坐下问道,“何事?”
张锦华正色道:“按照例制,三年为选秀之期。只是臣妾想,如今削藩才始,将来必得大开国库。且皇上又不同那好色之君,早前便已大大削减了选秀人数。只是好人家的女儿选进来,也入不得皇上的眼。照臣妾说,今年的选秀,便暂停罢。”
皇帝这几日一直在想此事,恰好她说了,便笑道:“寡人也正有此想法。后宫人多,必起无谓纷争。那就依皇后所言,今年暂停。只是如此一来,这宫里未免就冷清些。”
张锦华柔声道:“宫内姐妹不多,臣妾倒乐得清净。这后宫,虽然比不得前殿,事儿可也不少。”
听得此话,皇帝问道:“如今又有了泰儿,元妃也不在,是否需要寻个人替皇后分担一些?”
张锦华细细想了想,摇头道:“真妃身子不好,贤妃向来不管事儿。臣妾倒还应付得来。若真是忙不过来,臣妾再去请人帮忙罢。”
“这样也好。”皇帝道,“后宫是皇后做主,自然以皇后的心意为重。”
此刻,安忆怀进来传话,道李中仁在前殿等着皇帝。皇帝看此时天色尚早,便道:“中书令进宫必是要事,寡人先去了。”
张锦华点头:“外面化雪,小心脚下。”
皇帝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张锦华这边累了一天,才要歇息,就听阿合道:“娘娘,孔太医来了。”
她因前夜未睡,此时还打着哈欠,便道:“若是请平安脉便不用了。”
阿合转出去一回,又匆匆进来道:“娘娘,孔太医有要事要见娘娘。”
太医院的事自然也不会是小事。张锦华强打起精神请进了他:“有何要事?”
孔太医额上有汗,似有喘息。他长吸了一口气,答道:“娘娘,太后醒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70 章 兵起削藩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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