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渐渐变了颜色。又过了一日，长安城内落了一场大雪。张锦华在冰凉中张开眼，闻见一阵腊梅的幽香。紫烟上来服侍她梳洗。她笑道：“秦王人在城外，却也没忘记送花来。“
紫烟也笑：“除了送花，秦王殿下也想不出送别的了！“
“秦王这人，既不像皇上，也不像真妃。“她仔细瞧着腊梅的形态，心里忽升起一阵新年的哀愁：”新年就快到了。礼部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阿合使了个眼神儿，余人众人便出了殿。阿合上前低声道：“李大人这一两日便会带公主去正水寺接德妃回来。还有。“阿合略微犹豫了一下，道：”元妃娘娘估计就在新年前后生产。营救元妃娘娘一事，不宜再迟。“
张锦华的手一抖：“严广怎么说？“
阿合答道：“严广称已经已有了周全计划，请娘娘莫要担心。“
张锦华终究放心不下。可此时太极殿来人，称邦王携王妃以及两位翁主入宫请安，皇上请皇后前往太极殿一同用膳。张锦华一时无法推脱，只得更衣前往。出门前，她看到那腊梅，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道：“去贤妃宫里讨一束红梅给秦王送去！“
“是！“阿合立刻着人去办。
一夜大雪，掩盖得皇宫严实。紫烟看着路上新的车轮痕迹，低声道：“娘娘，公主已经出宫了。“
汉阳的确已在祁良生的护送下出宫。李敬安奉礼部尚书关汉文之命护送汉阳前往正水寺。正水寺距离长安半日路程。到达正水寺山下时，日头已经西斜。正水寺乃圣地，无论天子平民，都应于山门口下车，步行而上。李敬安亲率一队人马护汉阳上山。奇快妏敩
到了一院外，一位等候已久的姑子迎上前来：“娘娘已在内等候。“
汉阳微微点了点头，示意李敬安在外等候，独自一人进了院。
城外的雪似乎比城内的小些。汉阳一眼望去，院内干干净净，只有屋顶瓦片上有着些许白色。院子空落落的，干净整洁。德妃在院内支了一个小泥炉儿，坐了一小壶水，静静等着烧开。
汉阳在德妃对面的蒲团上坐下，看着面前的一个灰泥茶杯，道：“此处好清静。“
德妃看着那壶水，道：“心里清静。“
水开了。德妃将那沸水倒入茶壶之中，道：“这是昨夜的雪水融的，比井水甘甜。“
德妃泡茶的手法未曾生疏。汉阳低头尝了尝那茶，道：“水是好水，可茶不是好茶。“
德妃一笑，看着汉阳道：“你长在宫里，自然喝不惯这外头的茶。这茶，是本宫与人亲自上山收集的松子里的核心儿晾干晒成的。味道苦了些，可本宫尝着，倒是很好。“
汉阳放下茶杯，道：“父皇曾讲，嘴里的滋味，实则是心里的滋味。母妃的茶苦，实则是心里苦。“
德妃眼里多了丝赞许：“数日未见，你如今倒有了些皇后的样子。“
汉阳冷笑了一声，道：“女儿无福，未能生在皇后膝下。皇后才智过人，女儿未能有其十一。“
“哈！“德妃大笑了一声，惊飞了屋檐上栖着的寒鸦，”自从张锦华进入长安起，人人称赞。不仅皇上喜欢，就连太后都赞其绝色。本宫未曾料到，不过短短数日，她竟将你也收入麾下。可惜了她是女儿身，若是男儿，为报其灭族之仇，或改朝换代也未可知！“
“可见天意昭昭！“汉阳又抿了一口那茶，神色坦然，”无论母妃如何阻拦，她仍旧成为了大周的皇后。“
“那又如何？“德妃忽然动怒，将茶杯在地上摔得稀碎，”她是皇后又如何？本宫的儿子终将是皇帝。即便她有皇子又如何？皇上绝不可能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她若真要斗，她还能如太后一般，杀了皇上吗？“
“关于此事，“汉阳的目光中忽然升腾起一股杀气，”女儿早已同皇兄商谈此事。若要皇兄继位，母妃必须得死！只有母妃的死，才能洗清父皇心中对皇后的愧疚，才能洗清父皇对册立皇兄的犹豫！只有母妃的死，才能彻底消除皇后对皇兄的猜疑。“
“怎么？她聪明如此，竟然起了猜疑？“德妃冷笑道。
“倒还没有。“汉阳道，”可未免夜长梦多，母妃仍旧得死。女儿此番前来，除了探望母妃之外，还要迎请母妃回宫。女儿婚期在即，母妃也需回宫打点。此刻礼部的人就在外面，母妃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动身！“
“回宫？回宫去送死？“一滴硕大的泪珠忽然从德妃眼中砸出，“本宫苦心经营多年，不是为了死在她张锦华手上！如今南部已经起事。本宫就在这里，坐等南部大军。只要等到了南部大军，不仅仅本宫的儿子会毫无悬念地成为皇帝，本宫还能杀了太后与张锦华，成为皇太后！只要本宫不踏出这山门一步，张锦华就奈何不得本宫！你为自保，如今逼迫本宫回宫。其实你可想过，只要你替本宫去死，张锦华自然无法再动本宫！你若真心为了本宫与你皇兄，你就即刻回宫自缢！你的死会比本宫的死有用得多！你若死了，不仅能保住本宫的命与你皇兄的前程，还能让皇上认定是张锦华逼死了你！皇上便会怨恨张锦华！届时，等本宫掌握了后宫大权，区区一个张锦华自然奈何不了本宫！”
汉阳听着德妃这一番话，不禁发笑：“母妃该不会还不清楚，如今宫中霍南，还有朝中数位大臣，早已是皇后的人。别说女儿不想死，即便女儿愿意替母妃去死，皇后也不会让女儿死！皇后与母妃不同。母妃为了坐上后位，杀害了多少宫人！若不是太后命大，恐怕也已死在了母妃手下！可皇后未曾因为母妃之过降罪女儿与皇兄。皇后疼惜女儿，善待皇兄。她如今所求的，不过是为自己死去的孩儿和死去的姐妹报仇！她要的，只是母妃的命！再者南部作乱，别说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等到他们北上。难道母妃就如此确定，削藩定不会成功？若是待父皇与皇后查出了母妃与南部的关系，别说母妃要死，就连皇兄，怕都要以死谢罪！要女儿说，母妃如今就乖乖回宫，皇后要怎么办，就顺着她的心意去办。毕竟母妃做下的恶，死十次都不够！”
“只要你不说，她如何能查出？”德妃怒吼道，“你为了活命，自请远嫁。一旦你出了大周国境，便再无人能动你。你躲得远远的，却不顾本宫的死活……”
“母妃在作恶之前，可曾顾虑过女儿的死活？”汉阳痛声打断了德妃，“宫里不止母妃一位嫔妃。贤妃不曾作恶，皇后也不曾作恶。皇后的位子对母妃就那么重要？”
“那本就是属于本宫的！”德妃挥袖打翻了茶壶，“本宫不过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何错！”
“错？当然是母妃之错！”汉阳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悲痛，起身道，“请母妃恕女儿无能，未能替母妃分忧！女儿就此别过。回宫之后，女儿会搬去皇后宫中。母妃不会再见到女儿，可能会忘却女儿的不孝！“
说完这话，汉阳飞快走出了院子。她心情未定，浑身颤栗，低声道：“请李大人护送母妃回宫！“
李敬安见她几乎哭花了妆，立即挡在了她的侧面护送她下山。待汉阳上了车，李敬安请祁良生护送汉阳回宫，自己则重新上山，进入了德妃院内。
此刻院内依旧是空落冷清。李敬安哼了一声，道：“天色已晚，请娘娘动身！”
德妃依旧坐在那儿，看着李敬安气宇轩昂，冷笑了一声，道：“张锦华究竟何德何能，竟然笼络了你们这一帮裙下之臣！”
此时院外的寒鸦忽地划破寂静的山林，尖叫一声朝黑黢黢的森林扑去。
冰雪融化的湿冷之气刺痛了李敬安的鼻子，他掏出手绢捏了捏鼻子，道：“院内湿冷，为免伤了娘娘的身子，请娘娘随下臣下山！“
德妃低眉瞬间，似有笑意。她缓缓起身，看着院外那伦血红浑圆的即将坠落的夕阳，缓缓道：“其实张锦华如今手握兵权，随时可以杀了本宫。本宫在此地一年有余，日日等着张锦华。她倒拿大，非要本宫回宫。”
李敬安不屑道：“兵权归兵权。处置娘娘乃是后宫之事，何须动用兵权。”
德妃侧身看着李敬安，轻笑道：“若是张锦华如今是一个头发苍白浑身恶臭的老妇，你是否还会如此忠心于她？”
李敬安没有答话。
德妃转身又去看那夕阳，道：“皇上喜欢张锦华，说她有将门之风。不仅仅是皇上，天下人都喜欢张锦华。张锦华活着，仿佛便洗刷了他们当年陈情斩杀张梁的罪孽。因着她是张梁的女儿，所以她顺利成了皇后。不仅如此，皇上还给了她兵权。这一切，可是令尊大人的期望？”
李敬安抽动了一下鼻子，答道：“这一切乃顺势而为。”
德妃的眼睛因那夕阳的映射而显现出一种罕见的色彩来。她从来不是以姿色取胜，或是因为从未有人见过夕阳下的她。可她自己亦不足够了解自身的美，因此未能加以利用。她也曾哀叹自己年老珠黄，尤其是新秀女进宫时，那年少的明妍更是让她注意自己肌肤的老化。所以她总是多了些心思。
她悲戚道：“何为顺势而为？当初太后毒杀先皇，杀尽皇子，扶皇上继位，可是顺势而为？当初皇上年幼，太后垂帘听政，统揽军政大权，可是顺势而为？皇上成年，为夺权亲政，不顾朝中群臣反对，硬是北上削藩，可是顺势而为？北部削藩功成，可国库大损，国力空虚。边疆时有乱象，西罗贼子诬陷我朝大将。皇上为保大周根基，痛杀张梁，这可也是顺势而为？这所有的顺势而为，哪一次不是权谋的倾轧？本宫问你，如今张锦华手握兵权，明里暗里支持邦王继位。若是有一天，皇上决意另立他人，你敢担保张锦华不会与皇上兵戎相见？宫廷中皇子活下去的唯一保障便是继位。张锦华如今也诞下了皇子，她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如若有一天，张锦华认定周全她儿子的唯一办法便是让他继位，你确信她不会是又一个太后？如今太后年老色衰，面目可憎，人人厌弃。可是当年的太后，从一个宫婢爬到贵妃的位子，靠的何尝不是艳冠六宫的容貌？当初密谋篡位，你认为朝中没有如你这般张锦华的裙下之臣协助太后？因张锦华如今仍是美貌动人，你们便道她的一切都是顺势而为。可若到了有一天，她挟兵权自重，你们这帮裙下之臣，是要效忠朝廷而背叛旧主，还是会仍以顺势而为四字为由与她一起对抗朝廷？”
这一番话，德妃不是第一个说出口的。天下自然也不仅仅德妃一人有此担心。第一个对李敬安说出这番话的，还是高岭。
那一日，李敬安奉张锦华之令前去给高岭送东西，眼瞧着高府内一片空旷，虽干净，但颇为凄清，便道：“娘娘知道大人原配多年前携幼子改嫁。娘娘的意思是，大人乃朝廷忠良，终归要留下一门血脉才是。”
高岭坐在院内一颗梅花树下为李敬安烹茶，笑道：“我这番重回朝堂，乃是娘娘之恩。娘娘对我的记挂，我铭记于心。请转告娘娘，再娶之事，我也曾想过。只是姻缘天定，非人力可为。若真再遇真心人，我自然会禀告娘娘。”
李敬安明白他这话里的意思，便道：“娘娘深知大人之心。娘娘幼年流落边疆，而后入宫，这多少年来的险恶时候，娘娘从未忘却。此乃大人的家事，自然是看大人的心意。”
高岭淡然一笑，抬头看了看那新开的红梅，道：“逃亡十年，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的都是夫人与小子。回到长安，得知夫人改嫁，心里却松了口气。缝衣绣花的妇道人家，还是远远地去那温柔之乡，远离了我这般人物才好。”
此时，水开了。蒸腾而起的水汽映衬在一片湿意之中，更显出此处的清净来。高岭为李敬安倒茶，道：“我最近在民间听到一种说法，颇为有趣。”
李敬安眉毛一挑：“何种说法？”
李敬安眼线遍布长安城内外，自然也听到了些奇奇怪怪的说法。
高岭那双漆黑的眼里射出寒光。他道：“最近民间有人重提四十六年前太后密谋篡位一事。有人称，今日之皇后，颇有当年太后之状，难保将来历史不会重演。”
这说法李敬安最近也有所耳闻，北城的梨园最爱编排故事。李敬安不屑一笑，道：“说这话的人，是有些脑子的，却又不十分聪明。一则，当朝皇帝根本没有先帝那般糊涂。先帝能够听信身边妃子的枕边风立一个不满五岁的幼童为太子，可是可笑！二则，前朝各皇子手中并无实权，而这一朝如今邦王控制礼部，鲁王多在工部，周王掺和进了刑部，秦王掌管京兆尹府，就连一个如今见不得光的孟言文，也有着私通外国的本事。且如今各皇子府内，多多少少都养着几个武功极高的替身护卫，想行刺皇子可是不容易。三则，当年孟言文之所以一败涂地，便是过早笼络兵权。如今，虽说各方都未明确表明支持哪一位皇子，可那个最铁血忠心的秦王，手下不仅仅是京兆尹府，还有长安内外的五万驻军。一旦任何一位皇子遭遇不测，这位秦王殿下都不会袖手旁观。四则……”说到这儿，李敬安脸上忽然显现出深深的无奈，他长叹一口气，道：“四则，暗处多有阴谋论。今日之皇后，怎能等同于当日之太后！”
高岭能将此话告诉李敬安，便也是想到了这些。他抿了一口茶，道：“正如你所讲，暗处多有歹毒之人制造阴谋论。可今日我对你说这番话，是想问你，当日吏部贪腐一案爆出，正值大周内外受敌之际，朝廷本想压下此案，待危机之后再审，可偏偏有人将此事捅向了民间。爆出贪腐之人，以及将此事捅向民间之人，至今都未找到。你可曾想过，这人在暗中，或许仍在活动。这人，或许是朝廷大臣，或许是某一位皇子。总之这人，绝不是邦王殿下的人。这人，若是大臣便还好。若是某一位皇子，恰好还是一位意图继位的皇子，那这位皇子必定与皇后娘娘政见不同。起码现在照明面上的倾向来说，皇后娘娘还是倾向于邦王殿下。你可曾想过，如今正值削藩之际，若是有人故意将此阴谋论大肆传播，结果会怎样？”
李敬安此时面色铁青。他压着怒气答道：“阵前易帅非兵家所为。若我是皇帝，民间若议论如此，我会继续削藩，但派人暗中监视皇后及其党羽。若削藩功成，或趁百姓拥戴皇帝之时，解除皇后的兵权，或在三路大军回归朝廷之际，将全部兵权上收于我朝军队统帅，当朝丞相霍达之手。若削藩失败，则将罪责推到张家军身上，诬陷皇后麾下的张家军有异心。更甚者……”李敬安停顿了片刻，咬牙道：“更甚者，就如同当年一样，诬陷张家军同南部勾结，泄露军情，背叛朝廷！
高岭点头道：“不错！即便是削藩成功，也可诬陷张家军私通南部！毕竟当年张梁被诬，便是此景！民间既然已经有此言论，必然会被包藏祸心之人利用！我如今虽重回朝堂，但也只是个言官，手下没有任何实权，也没有任何眼线。你需时刻主意长安城内的动向，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告知皇后娘娘。”
“这个是自然！“李敬安此刻脸上已有怒气。这些年来，长安城内那张巨大的网如此隐蔽，却又如此强大。它无孔不入，网罗一切。它暗中推动着长安，编写着未知的历史。而那张网后，实实在在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比李敬安更为聪明，更为巧妙。那个人让李敬安感受到了被愚弄的愤怒！
所以今日德妃也提起此事，李敬安竟然是连反驳的心思都没了。他只是淡淡道：“若真有那一天，娘娘一定要确保活着看到那一天。等娘娘自己亲眼见了，便也知道史书的方向了。“
德妃听了这话一愣，她未曾想到一个小小的李敬安竟然轻视她至此，竟不愿浪费唇舌反驳一句。
李敬安也抬头望向德妃的方向，淡淡道：“太阳落山了。娘娘能想的事，该想的事，都应当十分清楚了。其实早回一天，晚回一天，没有任何差别。皇后娘娘已经对公主做下承诺，在公主大婚期间，皇后娘娘不会对娘娘动手。皇后娘娘虽然厌恶娘娘，但极其喜爱公主。与其在这冷清寺庙里等死，还不如回宫在锦绣安乐中等死。哦对了，汉阳公主乃本朝第二位和亲的公主。娘娘即便穿不了皇后娘娘的吉服，能看上一眼也好。毕竟到时候，以国礼送公主出嫁的，是皇后娘娘。虽为生母，娘娘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
李敬安这一番话，如同一把烧红的针扎透了德妃的心。
那夕阳带着最后一丝念念不舍之意沉入黑暗之中。德妃脸上的光辉也渐渐消失。暮色渐渐笼罩着这座古寺。不时几只寒鸦飞过，叫声凄恻，响动山林。
一阵风起。李敬安不小心灌了一口凉风，忍不住咳了两声。
德妃孤寂的背影就在那儿。李敬安看不见她的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最后，德妃转过身来，恢复了高贵之气，含笑道：“让李大人受凉了！请李大人吩咐随从点好火把，山里路黑，本宫可不想摔伤！”
李敬安一笑，转身打开院门。
此时从这座小院到山门蜿蜒的路仿佛夏日里明亮的星河。那一路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仿佛童年夜晚在水稻田里捉住了萤火虫扔进布袋里。德妃见了这情景，不禁一笑。
李敬安站在门口，恭敬道：“恭请德妃娘娘回宫！”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79 章 德妃回宫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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