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一片，像极了流落边疆的那一梦十年。只是身在梦中，张锦华记不起何时入梦，亦不知晓何时出梦。
“快了。”梦中有人声低语。
她认出那声音，自然就不着急。
那声音属于她在这世上为数不多能信任的人。那声音说过的话从未食言。因此她听见那声音，在一片黑暗的虚空中，裹紧被子，再次落入沉重的梦境。
此时，长安城外的军营内，早起操练的士兵已经踏碎了一地积雪。
秦王走出营帐，鼻间呼出的白气随风飘散。
天光暗淡。远处群山的黑影在星光中温柔起伏。身边的随从打着火把，映亮他微红的双眼。他一向不怎么做梦。年少时习武，每日练到精疲力竭，回房倒头便睡。所以他喜欢赵王府。赵王府幽静，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别人寻他，总想不到他会躲在赵王府。虽为异母，但赵王喜欢这个弟弟。事实上，所有皇子都喜欢这个弟弟。
昨夜依旧无梦。这是件好事。这说明南部的战事尚算平稳。若以私心论，他当然更愿意随陈全一起出兵。可眼下，他是大周的最后一道防线。
只是才向前走了几步，远处便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小兵跑了上来：“禀殿下，营外来了三人，求见殿下！”
他眉头一皱，立刻向军营大门走去。
不远处将士们操练的声音震动天地。伙房已经蒸腾起了白茫茫的水雾。
他还未走到大门，就看见门外有三人骑着马的黑衣人。那黑色如此浓郁，在此刻天色的映衬下仿佛他曾听过的大漠剑客。那三人中的一人看见他，立刻下马，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想要向他跑去。大门的卫兵本想加以阻拦，却见秦王挥手示意放行。那人跑过卫兵，跑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呈上了那封信。
他认出信口的印泥，不禁浑身一震。拆开信一看，信上寥寥数言，言简意赅。他收起那封信，吩咐道：“牵马来！”
身边的随从立刻将他的坐骑牵来。他跨上马，对着那三人道：“跟着我！”
那三人跟随秦王，立刻朝长安城的方向去了。
此时城门未开，秦王远远地便亮出了腰牌。
守城士兵见是秦王，立刻朝城墙下喊道：“是秦王殿下，快开城门！”
城门缓慢开启，秦王一行人顺利通行。此刻长安城还在沉睡，不远处皇宫的绿顶闪出萤火微光。
太极殿内，安忆怀走进来，见是秦王，立刻上前道：“殿下如此紧急，可是前线战事生变？”
秦王不答话。只见一旁蒙着黑纱的两人取下了黑纱。安忆怀大惊，继而大喜道：“快去禀告皇后娘娘，元妃娘娘回宫了！”
此时霍南刚进宫。消息传出，霍南大喜，本欲亲自去回张锦华，却被祁良生拦下：“此事自然有太监去回，大统领何必事事躬亲。末将亲自护送元妃娘娘回宫，大统领莫要担心。”
霍南刚刚踏出的脚不得不收回来。不过，他依旧冷笑了一声，道：“祁副统领倒是勤快。在下不知，宫中禁军的调配已是听命于祁副统领。”
祁良生收回手，冷冷道：“末将不敢。只是皇宫的安危才是禁军之责。至于传递消息或者护送娘娘回宫这种事，交由下面的人便可。”
霍南知祁良生乃皇帝找来辖制其的工具，不便与其硬碰，便道：“元妃娘娘既已回宫，只要宫墙安全，娘娘便安全。祁副统领倒也不必亲自护送。秦王殿下护送娘娘回宫，皇上必会召见秦王殿下。皇上或有令，在下此刻需去往太极殿。这宫墙，还请祁副统领留守。”
祁良生一笑：“遵命！”
元妃同阿喜回宫。张锦华得了消息，立刻前往养德宫探望。
此刻皇帝也被此消息惊醒。秦王呈上书信，皇帝一看，问道：“言文呢？”
秦王答道：“未得父皇召见，皇兄不得入宫。”
皇帝略微想了想，挥手道：“叫他来！”
孟言文早已等在了宫墙外，皇帝的诏书才出，他便进了宫。
皇帝见他冬衣仍是旧的，心中略有不忍，但此时不便表露。他只是问道：“你是如何找到元妃的？”
孟言文坦然答道：“回父皇。原福天宫一案发生之后，儿臣派人一直追查。元妃娘娘与阿喜的确曾被南部掳走。但中途，得南部严广相助，娘娘与阿喜得以逃脱。为了躲避追杀，娘娘与阿喜化作流民。为了活命，娘娘与阿喜不得不前往各地赈济穷人的粥厂取粥。因阿喜公公曾毁容，易辨认，因此儿臣的人认出了阿喜公公。”
皇帝眉头一皱，目光愈发冷：“你的意思，是南部的人还未将元妃与阿喜带入南部，元妃与阿喜便逃脱了？”
孟言文答：“回父皇，据元妃娘娘所讲，当日福天宫被掳，刺客并未将两人带往南部，而是往北。”
“往北？”秦王暗惊。
孟言文点头：“儿臣猜想，当时削藩将起，各州府皆紧锁城门，凡进出城门必须查验户籍。且福天宫一案震动全国。刺客应是料定往南行不通，因此该往北走。北部各地的防卫比南部略送些，因此好走些。”
秦王一想，觉得有理，便道：“其实往南往北并没有什么差别。南部不过是想将娘娘与阿喜作为威胁朝廷大军的把柄。因此只要他们仍持有娘娘与阿喜，这把柄就还在。只是北部毕竟没有南部势力相助，倒是方便了娘娘与阿喜逃脱。”
皇帝听后，默然不语。他想了片刻，道：“此事寡人直到了。你将近一年未见你母妃了。去给你母妃请了安再出宫吧。”
“谢父皇！”孟言文叩首。
待孟言文与秦王退下，安忆怀上前道：“皇上可要去看看元妃娘娘？”
他微微摇头：“此刻皇后必在元妃宫里，寡人去倒仿佛有意打扰她们姐妹欢聚。派个人过去问候一声就是了。”
安忆怀遵命，却又问道：“皇上觉得，二皇子的话可信？”
皇帝摇头，却道：“他所讲的，并没有破绽。”停了片刻，他又道：“传中书令！”
其实白芍一进长安，李敬安便得了消息。他看着窗外仍在飘落的大雪，心仿佛沉到了冰窟底端，硬生生地疼。wWw.qikuaiwx.Com
因此李府的门被宫里来的人拍响时，他到李中仁的门外，静静道：“当初孟言文通敌叛国，未尝不可杀。即便他解了大周的困境，也不是不可杀。爹一生杀伐果决，却断在了孟言文身上。”
李中仁的心，此刻仿佛又站到了高崖边缘。其实李中仁的一生都在悬崖边缘，只是以往那悬崖上总是刮着吹迷人眼的大风，而这一次却是漫天大雪，没有一丝风。他咳了一声，道：“你可听过民间近日有了一种说法，说我与孟言文是一党。”
李敬安自然听过，只是他道：“民间乱语，爹不必在意。”
李中仁冷笑了一声，道：“士子为官，或为名利，或为苍生。名利，我得了。我乃当朝唯一的权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我一句话就可倾覆朝野。苍生，我已尽力。北部削藩，若不是我施压于太后，陈全早已暴毙宫中。夺权亲政，若非我劝说张梁留于长安以便勤王，江山恐怕早已易主。平定西罗，安定高丽东瀛，出兵南部。这大周鼎盛，有我李中仁之功。民心善，是好事。可民心，易被有心之人利用。”
“不错。”李敬安的心更静了，“是忠是奸，皆在民心。因此总有人利用民心，颠倒黑白。”
“知我罪者，其惟春秋。”李中仁的声音苍凉，却没有一丝悲哀，“其知我罪，只在我心。”
李中仁走后，李府忽然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雪花破碎的声音。李敬安忽然很想找个人喝喝酒聊一聊。他不能一个人呆着。自从陈之义与羽衣走后，长安城变得好安静，安静得能听到风从耳边经过的低语。他偶尔觉得长安城太静了，静得仿佛能听见遥远地方候鸟煽动翅膀的声音。他穿好衣裳，坐上了马车，想了半天，却只能想到一个人。他吩咐道：“去赵王府！”马夫得令，扬鞭便朝城东而去。雪地上留下浅浅两道轨迹，却又立刻被大雪掩埋。
到了宫内，皇帝将孟言文的话对李中仁一说，李中仁便笑道：“小儿李敬安的眼线倒不如二皇子殿下广，竟然延伸到北部去了。”
皇帝也一笑，道：“看来留着他是有点用处。严广本就草包，救了元妃，不过是为了将来保自己的命。且据前线报，此人并无反心，或能收归朝廷为朝廷所用。寡人召你来，是与你商量两道旨意。一道，是为严广免罪。无论削藩成果如何，免严广死罪。一道，是为孟言文。孟言文曾通敌叛国，其罪当诛，若非当时情况危急，怎容他存活于世上。”
“所以，皇上是想……”皇帝的话稍微宽慰了李中仁凝固的心。士子当遇明君。多少年前，李中仁曾与自己打赌押注，赌坐在高位上的那个半大孩子将来会否成为一位明君。他押上了自己的前程性命去赌。为此，他不惜与太后为敌。好在，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皇帝冷冷道：“他手下究竟有多少眼线，谁都不清楚。可他的那些眼线此刻对朝廷很重要，朝廷需要留着他。刺客既然敢带着元妃往北走，那就是他们确定北部更安全，或者北部有能保护他们的人。“
“皇上可是怀疑平将军？“李中仁问道。
可皇帝摇头：“敬安查过渤海，并无异像。先前君君回宫，有意让寡人立邦王为太子。君君肯定明白，她若在寡人立太子之前做出任何违背朝廷之事，寡人都不会容忍。“
“所以皇上怀疑，福天宫一案，仍是二皇子殿下策划的。“李中仁道。
皇帝低头，看着那一方墨，道：“福天宫一案，他来得很巧。元妃乃皇后家姐。元妃失踪，李敬安派出去寻元妃的人，不会比他少。寡人信他没那个能力号召到如此多的刺客。只是寡人隐约觉得，他仍有阴谋。至于那是什么，寡人暂时不知。留他一天，有他的用处。只是新帝怕是没那个脑子对付他。“
“皇上要除掉他！“李中仁道。
“没错。”安忆怀早已磨好了墨。皇帝冷静道：“寡人要签一道秘旨。新帝即位之后，即刻诛杀孟言文。孟言文之子孙后代，流放边疆，永不得入长安。无论将来发生何种事情，孟言文之子孙后代，皆不可继承大统！”
“即便那是唯一的血脉？”李中仁此刻显得比皇帝更为冷静。
皇帝亦想到了前朝往事。可他点头道：“寡人不会让他成为唯一的血脉！若在新帝继位之前有机会除掉他，寡人会亲自动手！”
旨意已商定，皇帝亲撰秘旨。严广的那一份，将由李中仁带出宫，由李敬安派人送往严广处。孟言文的那一份，将同宣立新帝的那一份一起，悬挂于正殿匾额之后。
李中仁走出太极殿，望着远处一片茫茫，长安城在和平中沉睡，他忽然热泪盈眶。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已经老了。不知为何，近日他总是想起韩斯。韩斯临走时，曾给他说过一个地方。他说，当年被举荐入仕，他携夫人赶往长安。路上留宿一农家，夫人很是喜欢那个地方。韩斯请他有空时便去坐坐。韩斯走时，他想，也许很快就会轮到自己。扳倒韩斯的人至今未找到。那个人会用什么方法扳倒他，他想不出。他没有如韩瑞良那般贪腐的实在把柄。若是将他从前做的事一一翻出，件件都有着为国为家的高尚理由。可是，他想见见那个人。他想同他聊聊。
安忆怀追了出来，叫住了他，和气道：“大人方才出殿时，咳了一声。皇上叫老奴出来问大人身子是否还好？最近雪大，大人进进出出可还方便？高丽新进贡了一批血参，最是滋补，一会儿便会送到大人府上。”
李中仁一听，立刻拱手道：“谢皇上关心！谢公公关心！多年的毛病了，太医看过说没大毛病，好好养着便是。”
安忆怀关切道：“大人一生为了朝廷，令人敬佩！如今霍相不在，事事都需大人。大人的身子便是头一等要紧的事。雪天路滑，大人小心！“
李中仁微微笑道：“谢公公提醒！“
而这一旁，养德宫内，张锦华到时，白芍刚刚睡下。张锦华怕白芍醒时找不到她，便坐在外厅等候。过了将近一天的功夫，刚掌灯的时候，阿喜悄悄进来，行礼道：“二小姐！“
张锦华一惊，瞬间湿了眼眶。她已经很久没听人唤她二小姐了。她拉起阿喜，观其面貌，忽而又喜。她命紫烟移近烛盏，仔细一瞧，喜道：“这脸上的疤痕淡了不少！“
紫烟仔细瞧了，也欢喜道：“这是用了什么法子？可能将疤痕全部除去？“
此时，元妃的声音传出：“逃亡途中，因遇着贵人，所以阿喜得以恢复容貌。“
外厅这几人一惊。张锦华立刻起身到元妃的床边：“阿姐醒了！“
白芍坐起身子，见张锦华不住落泪，心内酸楚。她替张锦华擦着眼泪，心疼道：“做了这么久的皇后，还这么爱哭！“
可张锦华只是拉着白芍的手，自责道：“都因我的缘故，让阿姐在外受苦了！“
白芍微微摇头，笑道：“若不是借你的缘故出宫，我怕是已经没命了！“
此时一旁的几人都红了眼圈儿。长云忍着泪意道：“皇后娘娘，元妃娘娘才醒，想必饿着呢！还请娘娘先行用膳吧！“
张锦华这才觉着自己也一天未用膳有些肚饿了。她笑道：“差点忘了！阿合，叫孔太医进来为阿姐把脉。也让小厨房将膳食端进来，我在这里同阿姐一起用一点！“
孔太医奉命进来把了脉，答一切平稳，进而又道太后已醒，只是还不能自己行走，须得将养一些时候。
白芍问张锦华：“可都安排妥当了？“
张锦华点头：“太后已经答应助我们除掉那贱人了！“
白芍倍感欣慰：“你先前所受的种种苦难，因人证没了，实难定她的罪。如今只能请太后出手！“
可张锦华更关心另外一件事：“阿姐，你们出事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芍回忆起那一日的情景，道：“那一日，秦王殿下带我们从密道离开时，察觉了那僧人乃杀手假扮。可秦王殿下一人不敌众多杀手，因此只能束手就擒。可出了密道之后，那杀手立刻察觉绑错了人。且那时候梁戎将军已经派人于福天宫附近搜查。刺客怕人多容易败露行踪，因此只带走了我与阿喜。“
“当时他们带走的，还有赵王等人。但他们最终只带走了阿姐与阿喜，应当是他们知道阿姐乃我家姐。“张锦华的双眸浸在一片寒光之中，”他们知道，用阿姐威胁我才是最有用的。“
“不错！“白芍的眼中也射出了寒光，”其实他们大可杀了其余人。当然，留着那些人对他们也没有任何威胁。福天宫的密道直通长安城外。刺客将我与阿喜捆了，蒙着眼扔到了一辆车上。那车颠簸得很，想必走的是小路，并非官道。“
张锦华脑中一道闪光劈过，可她不动声色。
白芍继续道：“我与阿喜本以为刺客会带我们回南部。可是，越走越冷，越走越干。我察觉到，他们是在带着我们往北走。不知走了多久，一日，才到一处准备歇息，一刺客出门买些东西，只留下另一刺客看守。此时闯进一人来，趁那刺客不备，杀了那刺客。他救下了我与阿喜，并且告知他是严广派出来寻我们的人。可我们才逃了没多远，就被另一刺客追上。救我们的那人为了抵挡刺客而死，我与阿喜滚下了山崖，刚好遇见一队运货的马车。我们躲上了马车，因此才逃过一劫。可刺客既然带着我们向北走，我们想，那么肯定是刺客认定北部对他们更安全，或者北部有可以保护他们的势力。我们不确定北部是否安全，因此只能化身乞丐，每日去各地的粥厂领粥为生。可巧，孟言文的人也在找我们。因阿喜曾被毁容，因此他们在粥厂认出了阿喜。“
说道此时，元妃的神色恍惚，仿佛回忆起了可怕的事。
阿喜见元妃停讲，便接着道：“他们认出了我来，因此救下了我们。可娘娘当时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那些人察觉了娘娘的身孕，告知了孟言文。孟言文知晓娘娘的孩子定不是皇上的，因此假意收留了我们，将我们安置在北部村庄的一处房子里，然后派了一个大夫照看。娘娘上个月生产，孩子才出生便被孟言文抱走了……“
“什么？“张锦华大惊，”原这几个月，你们都在孟言文手上？“
“不错。“白芍的声音依旧很冷静，不见半点哀伤，”孟言文亲自抱走了孩子，只留下了一句话。他说，他无意与你为敌，亦无意与你结盟。他能不能做皇帝，都凭他自己。他只要你放弃支持邦王即可。“
“可阿姐……“张锦华见白芍毫无哀伤，觉得奇怪，”可孩子……“
“那孩子并不是我的孩子！“白芍眼带笑意。
这一下，屋内几人都惊讶了。
“孟言文既然派人看着娘娘，那娘娘的孩子，怎么会不是娘娘的孩子呢？“长云急忙问道。
白芍俏皮地挤了挤眼睛，道：“这便是我说的贵人了！”她看着张锦华，道，“你当时逃离汕岛，被一海船救下。那船上有一个大夫，用药膏医好了你脸上的伤疤。你可还记得？”
一说起此事，张锦华不禁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伤疤虽已复原，可当时的伤痛还在。“难道是他！“她惊喜道。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80 章 元妃回宫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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