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估摸着白芪还未睡下,便想要去看看白芪。
此时已是七月。夜间开始转凉。风吹过肌肤,到了汗毛竖立的季节了。
月光半明不暗,却也还映照出了个清白人间。
他只带了安忆怀。两人没有提灯。灰白石径清晰可见。
才走出门,就见一人在不远处徘徊。
那是一个女子的身影。
皇帝觉得好奇,便叫安忆怀上前去看看。
安忆怀走近了,看清那人的轮廓,试着叫了一声:“郭姑娘?”
那背影本是带着心事,在看着天上被乌云遮了一半的月亮,被他这忽然一声惊了一下,忙转过来施礼到:“安公公。”
果然就是郭珍霓。
安忆怀笑着问她:“这么晚了,姑娘怎么还不休息?”
郭珍霓的脸微微红了些,却又被掩盖在了夜色里。她轻声说道:“今夜月色很好,我一时睡不着,便想四处走走散心。没想就走到了这里。”
可是安忆怀分明看见她手中还拎着一个精致的食盒,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又问道:“姑娘拎着这食盒十分费劲,何不回去放下食盒,再来欣赏这夜色?”
郭珍霓不明白安忆怀这是故意使坏打趣她,因此显得有些局促,脸也就更红了。她近乎于嘟囔着说道:“晚膳时,小厨房做了一道腌笋汤,我尝着十分鲜美……听白才人说,这几日政务繁忙,皇上日日都要处理到深夜……才人有孕,行动不便,于是托我,将这汤给皇上送来……”
安忆怀不是头一次碰见这种事了,自然也是明白她的心思的。他收起了玩笑的心,体谅地说道:“多谢姑娘了。皇上这几日的确是十分劳苦。此刻皇上刚刚忙完,正要往白才人处去。姑娘这汤……”
“那就请公公代我转交吧。”她急忙说道。
“这哪儿行。”安忆怀摆了摆手,“姑娘好容易来一趟,还是亲自交给皇上罢。”
“这……”郭珍霓来时心里已经想好了千样场景,可真要去到皇帝面前,她还是怯得很。
安忆怀看她不敢迈开步子,便宽慰她道:“姑娘要亲自送去。姑娘的这份心意,皇上定会记在心里的。”
“可我……”她还是有些不敢。
“姑娘随我来罢。”安忆怀也不替她拎那食盒,只是招手叫她跟他上前去。
郭珍霓看了看安忆怀,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阴影中的皇帝,心中忽然一阵悸动。
短短这点距离,她心中虽小鹿乱撞,却又仿佛步步花开。她看着越来越近的皇帝,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
到了皇帝面前,她忐忑地施礼:“见过皇上。”
皇帝认清了是她,倦意中挤出一丝微笑来:“原来是你。这么晚了,怎么在这里?”
她一时脸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臣妾见皇上这几日十分繁忙,便想……”可这后面的话,即使在心里演练千百遍了,她还是说不出。
她这般情态十分可爱。皇帝耐心等着,蓦然打心里笑了出来。
可他这一笑,倒是叫她更紧张了。她更说不出话了。
安忆怀一直也挺喜欢这个总是与白芪在一块儿的姑娘,便替她说道:“皇上,郭姑娘心疼皇上辛苦,给皇上送了一道汤来。”
“汤?”皇帝笑着问道,“什么汤?”
郭珍霓急忙将那食盒递了上来,轻声说道:“腌笋汤。臣妾尝着,清香满口,十分开胃。所以想送来给皇上尝尝……替白芪妹妹送来的。”她忽然又加了这最后一句。
皇帝眼带笑意接过那食盒,交给了安忆怀。安忆怀揭开了食盒,里面果然坐着一个汤碗。揭开盖来,却已经凉透了。想必是她在屋外徘徊半日,不觉时光匆匆,汤都凉了,却终究也没能走进皇帝的屋子来。
皇帝心里微微顿了顿,脸上却还是笑。他说道:“你有这份心,多谢了。只是这夜里有点凉了,你身子单薄,赶紧回去休息罢。这汤,寡人待会儿会喝的。”
“嗳。”郭珍霓此刻已经听不太清皇帝的话了,只是晕头中听见皇帝叫她回去。所以她愣愣地说道:“那臣妾回去了。”然后又梦游一般转过身,朝自己的居住慢慢走去了。
安忆怀盖起了食盒,看着郭珍霓远去的背影,玩笑道:“皇上也是狠心。姑娘送汤来,也不请人去屋里坐坐。”
皇帝回头,拍了安忆怀一掌,佯愠道:“你竟然还打趣起寡人来了。”
安忆怀叫了小太监收了那食盒,陪着慢慢往前走着,又说道:“不是老奴打趣皇上。皇上天天去白才人那儿,郭姑娘也天天在那儿看着,自然心里不是滋味。想着两人都是一起选上来的,容貌上也没有差太多,可皇上偏心独宠白才人。女儿家的心思,皇上也懂。”
可是皇帝看着园中疏朗的景致,慢慢说道:“有芪儿就够了。”
自然是足够了。安忆怀当然明白这个理。
听了这话,他心里还是高兴的。所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跟着皇帝一同朝白芪的居处去了。
到了白芪所居住的院子,里面人影幢幢,似乎是主仆一群人在说笑。
一个声音喊道:“我知道我知道,是一个人在放爆竹。”
另一个声音喊道:“才不是呢。这分明是走夜路的人遇着了狼。”
又有一个声音笑道:“你倒是很会编故事。”
第二个声音却说:“你看,他抱着头,浑身发抖,分明是遇见了可怕的东西。放爆竹哪里会这个样子。”奇快妏敩
“说起爆竹,”另外一个声音说道,“新年时宫里会制银灯。每年呀我最爱的就是那个时候了。那一年,我才进宫,正好赶上长安城落大雪。一群小宫女就拿着讨来的银灯在雪里点了,那火花子跳动着才叫美呢。”
“可不是。”一个柔和的男儿声音说道,“到时候,太极殿同未央宫都有年节赏赐。元宵灯会,还许宫人出宫赏灯。我好几年没出去了,不知道今年轮不轮得上我。”
里面热热闹闹地说了好一阵,才听一个声音说道:“今儿这么晚了,皇上不知道还来不来了。”
另外一人回道:“戌时还没过呢,你们着什么急。皇上总会来的。”
皇帝在门外站着,倒要听听他们有什么理由判断他“总会来的”。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吵嚷着:“哪一晚皇上不来。就是不来,皇上也会派人来说一声的。”
这话不假。
这时,紫烟的声音传了过来:“只顾着吵嚷,怕是有人敲门都听不见。你们还不赶紧去门外看看。”
这分明是一句玩笑话,一人却真的就跑了上来打开了门。见了他,那人先是一惊,接着连忙跪下了:“叩见皇上。小的没听见敲门声,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笑了笑,淡淡说了声:“起来吧。”
接着他走进了院中,看着原本热热闹闹的一院子人此刻都是呆状,便笑着说:“可是寡人打扰了你们?寡人这就走。”
说着作势就要转身。
倒是紫烟机灵,立刻跑了上来挡在了皇帝面前,行了礼,才又说道:“就等着皇上呢!皇上若是走了,奴婢怎么和才人交代?”
这时众人才反应过来,立刻都跪下了。可那几个小丫头还是掩饰不住笑意,挤眉弄眼的样子,仿佛在说:“说中了吧!”
这时白芪慢慢走了上来,嫣然一笑,说道:“皇上来,怎么不敲门?”
皇帝微微倾着身子,柔声说道:“见你们院内热闹,便不想打扰。”
白芪又转身问安忆怀:“皇上可用膳了?”
安忆怀笑着点了点头:“用过了。都是清淡的菜式,暑天吃着清爽,皇上也喜欢。”
“安公公费心了。”白芪轻声说着,又问皇帝:“皇上是想屋里坐着吃茶,还是在这院子里与我们一同热闹?”
皇帝回头看着众人,微微想了想,紧握了一下白芪的手,朗声说道:“搬椅子出来。你们继续闹你们的,别管寡人,寡人与你们才人在一旁坐着说会儿话。”
“是。”阿合干干脆脆应了一声,立刻招呼小丫头们进去搬了椅子出来,摆在了房檐下。又搬出一张茶几,上面摆着茶水与点心。
皇帝坐下了,问白芪:“今日里胃口可还好?”
白芪莞尔一笑,为皇帝添上了茶水,回:“最近凉快了些,胃口也好了些。”
皇帝心里踏实,微微点头道:“到了中秋,我们也就该回皇宫了。到时候,也是你明月阁中桂花最浓的时候。”
白芪看着天上的月亮,又想起一些仿佛已经悠远的故事:“明月皎夜光。臣妾还在家乡之时,常与阿姐去城外的杏花林。杏花林北边就是军营。阿姐虽然身为女子,却是比男儿还多些豪气的。她总是爬上树去摘杏儿,我只能在树下等着,或捡她扔下来的果子。成熟了的杏子,甜软香糯,砸到地上多半都是不能吃了。可我从小就爱吃酸,所以就要她多摘一些还硬着的杏儿。可是阿姐摘了杏儿之后,还要在树上呆着。我问她看什么呢,她说她要看将士们操练。”
想起往事,白芪总是有些哀伤:“可是那么远,阿姐又能看见什么呢?”
皇帝见她这般,便说道:“你曾与寡人说,你阿姐与你长得相似。”
白芪心中略有凄婉:“臣妾与阿姐自幼长在一处,并不觉得像。上街时,总有路人看着阿姐就撞上了路边的菜摊子。阿姐的眼睛最美,亮如天上星。可阿姐总说,她来生要做一个男儿,上战场杀敌。可依臣妾看,即便是身为女儿,阿姐也可领千军万马上沙场拼杀的。”
“其实女儿中也多豪杰,只是世人不知罢了。”皇帝看着天上的明月,感叹着,“你可知,寡人的第一个孩子,并不是邦王。”
白芪的确听说过这宫里曾经有一个颇受皇帝宠爱的大公主,便问道:“皇上想起的,可是大公主?”
皇帝并不惊讶,只当她在宫里多日,想必也是听说过此事的,便淡淡说道:“她是寡人的第一个孩子,虽然是个公主,可是寡人寄寓了她大期望,所以给她取名‘君’。她自幼也是有着一股子倔脾气,不爱红妆,偏偏喜欢男儿的游戏,整日里跟着朝中的武将们习马射箭。到她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寡人便开始在朝中为她挑选夫婿,可是她……”
说到此,皇帝仿佛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白芪看着他的黯然神色,附过身去轻轻握住了皇帝的手,柔声说道:“大公主如今与平将军夫妻恩爱。天作之合毕竟都是好事多磨。”
皇帝偏头看着她,将心底多年未与人倾诉的实话托出:“她愿意去得远远的,便去罢。只是她心里怨恨寡人,不愿意再见寡人。寡人即使万般思念,她也是装作不知道的。”
这话令白芪蓦然想起了自己的生父,不禁心中冷下了一声。那笑,将白芪自己也吓住了。此刻可还不是可以随意表露自己情绪的时候。她抑制住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恨意,勉强道:“血浓于水,大公主会明白的。”
此时院子里的众人自顾自嬉戏着,只有安忆怀与紫烟站在一旁伺候着。
不知为何,众人爆发出一阵哄笑。皇帝仿佛被那阵哄笑声从睡梦中惊醒,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院中的一切,看着夏风凉爽,房檐下悬挂的彩条上的心愿还在。
这个院子,还是个欢喜人间。
他心中仿佛又多了份从容,语气舒缓了些:“如今宫内都指望着你这一胎,但你无需太过焦虑。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是寡人的骨肉,寡人都喜欢。”
说完这话,他看着夜色中白芪温柔的脸庞,又轻声道:“就算是皇子,寡人也还盼着一位公主。一位有着你的眉眼的公主。”
白芪心中又是一动。她微微红了脸,然后又红了眼。她心中万般愁绪,都不能跟眼前的这个人讲。她只能说道:“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臣妾都高兴。”
皇帝笑了笑:“你时常提起你阿姐,想必也是十分思念她。寡人有心让你们团聚,只是宫里面终究还是有着宫里面的规矩。你……”
白芪打断了他的话:“臣妾明白。”
皇帝心里觉得宽慰,却又有些倦了。
白芪察觉他话里的疲惫,便说:“皇上累了一整天了,就在臣妾这里歇一歇吧。”
皇帝依旧是笑着:“寡人也想在这里歇着,可是还有些折子没有批完。今日看过你了,寡人也安心了,就不打扰你们主仆同乐了。”
听了这话白芪站了起来,与皇帝一同走出了院子。才要道别,皇帝却忽然又握紧了才要松开的手,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白芪一时心中不忍,强说道:“皇上请回吧。”
皇帝心中已经是波浪滔天。他强压住心中的情意,注视着白芪:“寡人去了。你也早些歇着。”
“臣妾恭送皇上。”白芪恭敬送走了这位仇人。
回到院内,白芪叫了紫烟与阿合进了屋子,问他们:“之前我只听说过那位大公主,却并不知道究竟有何故事。你们可能讲给我听?”
听了这话,紫烟的神情有些变了。她对着阿合说道:“才人听了这件事就该歇息了。这会子大家都在闹着,阿合你去替才人看着点安神药的火儿。这事奴婢是知道的,奴婢讲给才人听罢。”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66 章 郭珍霓赠汤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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