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稀稀落落又飘起了雪。青州却还是一片绿意。
陈之义掐了一根草条子在嘴里细细嚼着,嫩芽汁液甜美,他竟忘了自己为何坐在那里,只是一根接着一根不停掐着。
荆良见他颇有兴致的样子,上前笑道:“少帅这是心疼战马,所以特意来试尝草料来了?“
陈之义一笑,掐了一条嫩芽递给他:“你试试,甜得很呐!“
荆良接过那草条子,坐到陈之义身旁,伸开两条长腿抖动着,嚼着那草条子,看着眼前一片茂密丛林,闻着夜间露水带出的微苦泥土味,心里踏实得很。
启明星依照不变的轨迹运行。不同于荆良的踏实,陈之义心里有事儿,抱着胳膊肘往后一躺,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夜空。夜色越沉,星光越亮,他心里便越慌张。
此时距离他送出招降书已经十日了。这是严彰回复的最后期限。
荆良知他忧虑,便问他:“若是今夜仍无回复,少帅预备如何?“
陈之义已为此事思虑数日。待到午夜守卫交班之时,军营朝南的大门前仍旧一片寂静,无半丝动静。他狠狠将口中嚼做一团的草条子吐出,猛然起身朝陈全的营帐而去。
他相信这世上有蠢货,但严彰并非其中之一。
陈全见他怒气冲冲进来,知他是为严彰的事,便冷冷道:“期限已至,明日便按原定计划行事。”
可陈之义请求道:“属下还有一计,望将军准许。”
众将士皆看向陈全。
陈全手中的笔在半空中有着不易察觉的一顿,而后,他的声音丝毫未搅扰他将要呈报朝廷的军情:“去吧。”
陈之义闻言,一拱手便退了出去。
众将士面面相觑,最终谁也没说话。
见陈之义走了出来,荆良连忙追了上去,问道:“将军准了?”
陈之义“嗯”了一声,不回头道:“把还在军营里的探子都找来!”
荆良转身便去办,不到半个时辰,二十来个探子便都穿着整齐站在了陈之义的营帐内。
陈之义望向他们:“先前寻过严广的,有哪些人?”
十来个人举起了手。荆良在一旁道:“寻找严将军一事拖延较久,因此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大多都执行过此任务。”
陈之义点头:“那便是都熟悉青州地形了?”
方才举手的人便都笑了。其中一人道:“这仗打了这几年,青州的地形早已熟记在心。少帅这回,是想找什么?”
陈之义也浮起一丝笑意,道:“这一回,应当比寻严广容易些。这一回,我要你们去寻两个人。”
“何人?”又一人问道。
陈之义思虑片刻,缓缓道:“严彰的夫人,及其幼子。”
这是陈之义思虑数日的结果。严彰心中的忠孝难两全他自然也懂。可他着眼于实际,忽地想到,若是严彰是受制于严跋,此事便还有转机。严彰既然愿将严广送出,心内便是对此战失去了必胜的信心。可他仍旧抵抗,除却对严跋的忠,其中或还有别的要挟。而他在离开长安之时,严广曾对他提起过,严彰的夫人才诞下幼子不过三年的时间。且战时不便携带家眷,其夫人与幼子必定还在严跋的监控之下。若是能救出其夫人与幼子,便是了却了其后顾之忧。若届时严彰依旧不肯归降,陈之义便也可说服自己不再心存他想。
此时众人便都明了了他的心意,因此愈发敬重陈之义。他们纷纷道:“请少帅放心。寻找严夫人与严公子,总比先前寻找小严将军来得容易些。我们即刻启程,势必要在战事推进至青州最后防线之前将严夫人与严公子带回来。”
面对如此忠诚之士,陈之义心生感激。他起身抱拳道:“我们已处青州境内,各城的防卫势必都已加强。此番,确有陈之义之私心。劳动诸位,我于心有愧。但我陈之义向诸位保证,无论搜寻结果如何,我陈之义在战场上绝不会心慈手软!”
众人见陈之义如此,却笑了:“少帅这般讲,便是与我们生分了。我们跟随少帅多年,何曾见过少帅在战场上有过私心?严彰乃不可多得之人才。招降严彰,乃是因少帅爱才。且我众兄弟也看得出,那严彰颇为通晓大义,并非严跋一般的虎狼之辈。若将严夫人与严公子带出真有助于招降严彰,那也是我众兄弟功德一件。少帅何须如此客气!”
站在一旁的荆良也笑道:“我们跟随少帅多年,少帅的意思,便是我们的意思。且人人都道北陈南严,陈少帅与严少帅并肩齐名,分立南北。这样的上等人物,断不可无端端没了。所以我们也自当为招降严少帅尽一份心。即便事后不成,也便问心无愧了。”
既然如此,陈之义便不再多言。一时众人散去,营帐内便又空荡荡的。陈之义熄了灯躺下,却辗转难眠。早前李敬安来信,也是提到了招降严彰一事。信上李敬安亦提起严广之话,颇为担忧。陈之义很是明白严彰对严广那亦兄亦父之情,因此不愿拿严广去为难严彰。他回信给李敬安,言明自己的计划,并且道:“人生道途,曰天命,曰人为。尽我之力,听他之命。”
李敬安接到回信,看了半晌,不禁笑了。
一旁的霍南狐疑看向他。他将那信递给霍南,兀自喝起酒来。
霍南拿着那信读了,不禁也笑道:“终于你也可尝尝我们平日的苦了!”
李敬安拿回那封信,在碳炉的暖气中抖了抖,笑道:“如今他终于是再也用不上我了。我这个智囊,也就仅供着朝廷罢了!”
霍南饮酒道:“你我终究还是朝内之人。未知战事全貌,便一心想要尽快得个结果。可他毕竟在前线,看得比我们透彻,也更为懂得武将的心思。他会处置地比我们更为妥当。”
此时院内的梅花已经开了。李敬安拥着大毛软毯卧在窗边,看着院内的梅花,蓦然间又有了心事。
可霍南不察,只是道:“大冷天开着窗,若是冻着了,太后与皇上又该急了。”
“哪儿就那样娇贵了!”李敬安讪笑道,支起身拿酒。
自从新皇继位,李敬安的身子便是朝中一大要事。张锦华不仅时时派太医前来诊治,还将宫中先前给米蓉用的食膳方子给了李敬安,吩咐下人尽心照料。即便李敬安从小山珍海味吃遍,也禁不住日日各种进补。如今这冬日的炭火,也是从宫里拨弄出来的。那一日,李敬安回府,见府上莫名多了一车炭,家仆来回,说是宫里运来的,说这炭燃得久,且无烟。不仅如此,这炭燃烧时还有一股幽香,助人凝神安眠。李敬安觉得过了,却又不好驳张锦华的面子,也就只能任由她去了。因此此时的李敬安,倒不像往年那般觉得冬日寒冷。他只觉得这冬日虽依旧飘着雪,却是一年比一年暖和,非得打开窗子让寒风透进一些方能缓解头脑的晕闷。
可霍南倒是喜欢这炭的味道,不住称赞:“你说说你,都是同朝为官,独独就偏心你,也不怕别人说道……“
“别人能说什么?“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
这二人回头一看,卫允已经走到了面前。那炭火的热气一冲,卫允不禁赞叹了一声:“好香!“
霍南见了卫允颇为高兴,请他坐下,又给他倒酒,笑道:“你也可算是重臣,但你可有这恩赏?“
卫允笑道:“若是旁人得了,在下或还说道几句。可偏偏是李大人得了,谁也说不得什么。如今朝中虽多重臣,但谁也比不得李大人。若非李大人救驾有功,正明朝或还得多些坎坷。“
“可即便如此,朝中真就无嫉妒之人?“霍南问道。
卫允没有回答,只是道:“给李大人的,皆是从太后宫里分运出来的,并没有额外挪用税银。且,李大人身子好了,太后心里也安稳些。太后心里安稳,朝政便安稳。谁爱嚼舌根子,尽可去太后面前嚼。如今太后也不管后宫事了,多的是功夫与臣子们周旋。“
李敬安苦笑一声,道:“谁喜欢这炭,谁便拿去罢,烘得人晕得很!“
霍南急忙咽下那口酒,指着那炭火道:“这炭本是供宫里用的,宫殿宽敞,自然不觉得晕。你这屋子窄了些,自然便就晕了!“wWw.qikuaiwx.Com
听了这话,李敬安饶有兴味地盯着霍南道:“你今儿究竟是做什么来的?尽拿话噎我。“
霍南依旧笑着,却转向卫允:“不知卫大人前来,是为何事?”
卫允微微摇头道:“在下不过刚从刑部衙门出来,路上遇见了赵成。“
李敬安挑眉:“他这会子是去哪里?“
卫允皱眉:“据说是沧州发生了地裂。“
“什么?“李敬安立刻坐直了。
霍南惊道:“地裂?”
卫允点头:“才接到的消息,赵成匆匆忙忙就进宫去了。听说多地民屋受损,百姓伤亡惨重。”
张锦华本在同皇后用膳,听闻此消息,便立刻往前殿而去。
殿内皇帝正在等着她,见她来到,立刻上前道:“劳费太后大雪天走这一趟。实在事出紧急,因此才请太后共商。”
张锦华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便转向赵成:“说说。”
赵成长吸了一口气,道:“回太后,皇上,接报,沧州潞城于七日前发生地裂。原本潞城正在重建因战事损坏的城墙与房屋,但地裂突然,正在修葺的工事皆瞬间倒塌,民众死伤无数。”
听闻民众死伤无数,张锦华一颗心子立刻生疼起来。她忙问:“粮仓可还在?当地官员可有开仓救济?”
赵成摇头:“这便是雪上加霜之事。即便是粮仓,也抵不过地裂的厉害。原本今秋收成尚可,可忽然之间便全没了。好在潞城地势本就低平,部分粮食只是倾洒在地,并未受到损坏。潞城衙门已经派人收集仍可食用的粮食。只是,太后,皇上,即便潞城能够救回部分粮食,也难以救济因地裂受灾的百姓。如今已是冬日,潞城离海不远,常有寒风,阴冷非常。百姓需要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可栖身的房舍,还有为自己过世的亲人入殓送行。”
悲痛再次袭过张锦华的心房。她太了解失去至亲的仓皇与哀伤,因此她无法逼迫自己不去想那哀鸿遍地,苍生受苦。那一幅幅悲凉的画卷翻滚在她脑海里,促使她的头疼即刻发作起来。比往常更为猛烈的疼痛使得她闭上了眼,狠狠拽着衣角,然后从牙缝里逼出一句话:“传周密和蒋殷。”
此消息早已传至其余五部。周密和蒋殷正在进宫的途中。这二人在宫门口相遇,难免又是一番叹息。
蒋殷先向周密道:“沧州乃南部第一州,粮食肯定是先供着军队的。即便还剩些存粮,想必也难以救济灾民。周大人可有想到如何调动粮食?”
周密扬了扬手中的卷轴,叹气道:“蒋大人所言极是,潞城本身的存粮肯定是供不住的。且南部战事仍在继续,南部诸州的存粮还得供着军队。开仓救灾势必要从北部诸州中调动。我已经查看了今秋上报的各地缴纳税粮的数额,或当从临近沧州的晋州,豫州,冀州调动。可粮食调动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可是安抚百姓,休憩民屋?”蒋殷问。
“正是。”周密点头,眉头却皱得更深了,“这便是更难的点。如今国库已是半空,哪里还能有银子去……”
这两人说着,便就到了太极殿。殿内,他们便就将方才讨论之事说了。调粮救灾一事尚可办,可这修葺民所一事,着实费脑。
想了半晌,张锦华仍旧用手撑着额头,问周密:“安置灾民,并非定要修葺民所。先前狙击渤州叛变一战,便是将百姓调出了战区。如今受灾百姓众多,国库空虚,修葺民所难度极大。是否可将受灾百姓迁往邻近州县?各州各县都接纳一些,或可分散些压力。“
此法听着尚且可行。周密立刻走近地图,细细察看。的确,如今已入冬,即便南部温暖,灾民也无法在严寒到来之前住进新屋。与其耗在原地,倒不如分流迁往邻近州县。
细想片刻,张锦华又问:“如今中路战事缓解,可否调动军队前去救灾?“
蒋殷忙道:“回太后,臣也有此想。天灾发生,常伴有民乱。中路战事缓解,西路与东路都很顺利。的确是可从中路调动一些人马前去帮忙控制局势。“
既然如此,众人便都退下回去拟单子。
只是蒋殷忽地想起一事,于宫外问周密:“敢问大人,当初赵王动用私银挪动百姓,花费多少?“
周密四下一看,见无人,却仍旧极为小心,用宽大袖口掩住了手,又将蒋殷的手拉入袖中,拨弄了几下蒋殷的手指头,给了个数字。蒋殷会意,不惊失色。
周密压低声音,皱眉道:“蒋大人可是问到了关翘。一个亲王,拿的是朝廷的盘缠。即便吃些脏银,哪里又能挪动那样大的数目去安置百姓?想必先帝当初便是从此察觉了赵王的异心。“
蒋殷也叹道:“百密一疏啊。如今也只能尽快调配各地,疏散灾民。各州县配合着,或能少些花费。“
“或能少些。“周密叹道。
李敬安听罢此事,心里忽然迸发出一股莫名的感觉。那感觉,是多年前,李中仁在深夜里顶着凉风与邦王一同去找秦王时的落叶焦香,山河悲怆。
卫允察觉李敬安脸色有异,忙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李敬安脸色凝重,目露寒光,缓缓道:“大人可还记得,秦王嬴政继承大典后,朝中仍有异心。野史有传,嬴政登基元年,咸阳北部发生地裂。叛臣们趁机生事,称天降灾祸,乃因人君不正。”
“你的意思是,怕有人趁此机会,作乱生事,言困太后?”卫允忙道。
“言困太后之事,何时停止过?”李敬安不屑一笑,“天下曰正道,曰人心。先前赵王伏诛,其留存的势力仍在涌动。地裂本就是百年难见。大周建国以来,这更是第一例。少不得又有那鬼祟之徒无中生有,编造出许多莫须有的污名来。只是……”李敬安的目光又落在了那炭火之上,明灭之间,仿佛这长长的争斗从未停休,“只是言困太后的目标,何止是太后。新皇于权术仍不甚通透,太后少不得要帮着盯着朝政。早有赵王的余孽称新皇不过是太后的傀儡,朝堂上坐着的是皇帝,背后的朝谕却皆是太后的旨意。有更险恶者,称赵王乃是因与太后夺权而死。赵王乃先帝遗诏所立之新皇,而太后却为了权力于宫廷生乱,围剿赵王。而后,为了洗白此冤案,才将秦王推上了皇位。因此,言困太后,实则是为了做空新皇,祸乱朝政。“
其实关于风传的赵王冤死一事,卫允与霍南皆有听闻。只是那无稽之谈,早晚会如同黑夜中的魑魅,于日出时消散。霍南只是问:“赵王余孽,可是一直在清剿?“
李敬安点头:“那是自然。只是这股子势力实在细致,总是清剿不尽。“
“那凌日山庄如何说?“卫允问。
“这几日却没了消息。“李敬安心中忧愁更甚。
自新皇继位,凌日山庄破例送来贺礼,李敬安便也就借新皇之名,去了一趟凌日山庄。其实凌日山庄的位置并不算隐蔽,卫允都曾于山庄门外徘徊。只是那一回,李敬安要去时,凌日山庄仿佛提前得知了消息,早早派了人于李府外等候。那是一个春日,城内杏花开尽,翠绿阴凉。李敬安出了府门之时,一阵凉风吹过,刮得天上薄云掩盖了日头,为人间投下清凉。
他先是随风闻见了一丝甜香,而后又瞧见了那马车四角的流苏皆是凌日山庄所特有的五彩丝绳所结,便笑对那车夫道:“在下听闻,凌日山庄素来不与俗世打交道。可偏偏你们这车也是在酒坛子里腌制过的,十里开外便能闻见酒香。”
那车夫是个清秀少年郎,黑发如夜,白衣如雪,一双明目一笑便如护城河中的河灯璀璨,朱唇轻启又如春雨化冰。他亦笑道:“世人只知花香,怎知山庄酒香。况且,世上又能有几个李大人这般的极等人物,竟能察觉车内的清幽酒味。”
李敬安一听,大步上前。那车夫撩起帘子,眼神往内一瞥,轻笑道:“此去山庄路途遥远,特备美酒在此,李大人可还满意?”
车子内里果然摆着一个青色小案,其上摆着几只白瓷瓶子。李敬安大喜,转头道:“多谢!”可他侧面瞧见那车夫的笑,蓦地想起羽衣来。当年初见羽衣,一笑也是这般眉眼如星如月。心内“嘭”的一声,是春日里晚开的那朵杏花炸开。他不禁柔声问他:“如何称呼?”
那小哥答:“阿难。”
“阿难!”他念到,“阿难?”
阿难点头:“在下乃是孤儿。庄人外出办事,连夜赶路,于天色破晓前路过一小村庄,听闻婴孩哭啼,一路搜寻,寻得在下于石桥下,与在下守了一天一夜,终是无人前来认领,因此便将在下抱回了山庄,并给了这个名字。”
李敬安领会道:“是佛陀阿难护你,因此将那庄人引到了你身旁。”
阿难粲然一笑,道:“李大人所言极是,是佛陀阿难护我,因此给了我一安身之所。”
李敬安会心一笑,又问:“敢问贵庚?”
阿难的笑容减了半分,认真看着李敬安道:“十六。”
“十六。“李敬安微微点头,心内如清风过境,涟漪轻泛,“极好的年纪。极好。”
可他嘴上说着极好,眼中的笑容却是悄悄隐去,换上了微微愁容。
阿难察觉他心绪已变,便柔声道:“大人请登车,庄主等着呢!”
李敬安一愣,见阿难已经伸出手准备扶他。可他看着那雪白羽袖下的纤细,竟不忍劳动他,只是微微一笑:“多谢。”说罢,他伸手扶住车架,上了车,进内坐下,又见阿难用一根极纤巧的竹笛将车帘挑下,随之落幕的还有阿难下颌处的一点朱砂痣。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214 章 沧州地裂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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