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这样的黑暗，还是多年前，她被蒙着眼带出了天牢，带到了长安城外。当时她以为，她将永永远远离开那块天底下最甜蜜的福地了。
她不知外面过了多久。马车的吱呀声不停响着。她被捆着手脚蒙着眼睛扔在车里。道路坑坑洼洼，马车颠簸不停。她能够感觉出，他们走的并不是官道，而是偏僻小路。
不知行了多久，天气慢慢暖和了起来，空气也湿润了起来。
她嗅到了一丝咸湿的气味。
她的匕首还藏在鞋底。可无论她怎么努力，捆着她手脚的结扣都死死的，似乎还越来越紧。不久后，张锦华在查看一条捆着的鱼时，终于明白了那种扣是依水吃水的人常结的水手扣。
车子忽然停下了。帘外想起了奇怪的吆喝声。紧接着，一人掀开了帘子。一道光透了进来。一只手扯起了她：“走。走。”
她已经多日未好好进食，浑身都疲乏着没一丝力气。那人将她扯下了车子。她终于又站到了坚实的大地上。
一瞬间，一股风刮开了零落在她脸上的碎发。
那股咸湿的气味更加浓重了。她下意识想到了一个词：海。
她未曾见过海，却读过不少关于海的描述。海，是一望无际的水域。海水不同于湖水或者泉水等清淡，海水味咸且涩。湖泊里的鱼不能在海里生活。海里的鱼也不能在湖泊里生活。
那人推搡着她：“走。走。”
可她差点一脚踩空。
那人失去了耐性，一把扛起了她，似乎跨过一道深渊。接着，她察觉出身子又摇晃起来。她又被重重地扔到了一堆干草上。
海水摇晃着船令她头晕。她在一片混沌中，忍不住干呕起来。
船上没有人说话。她晕晕沉沉地不知过了多久，然后那人又扛起了她，下了船，走了一段路，然后将她扔进了一间黑房子。
“哟大爷，这次的货色不错呀！”一个女声尖利道。
“可不是！”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那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一个身影走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又道：“瞧着身子骨还行，是个挣钱的货！我要了，开个价吧！”
那男子道：“这个不要钱。”
“不要钱？”那女声不信，“大爷这次是发了什么财，竟然送了这么好的货！”
“不要钱，是因为她不是货。”那男子道，“这个人你替我好生看着，不许见外人。看一段时间，我来接走她。”
“哟这不会是大爷的心上人吧？”那女声笑道，“大爷这是私奔来了？”
“我没这么标致的心上人。”那男子也笑了，“你替我看着，莫要使唤得太厉害。”
“先前那个说来接也没来，倒是白白养着的了。这儿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要钱！她既不能卖，也不能使唤，岂不是我白白替大爷养着的？”那女声转了个调子。
“替我办事，什么时候少过你的好处！”那男子也油腻起来，“这么久不见，可是想死我了你个骚狐狸……”
一阵痴痴的笑声传了出来。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又听那男子道：“好好看着。记住，别叫她见外人！”
“是！”那女子拖长声音道。
随后，那女子唤过一个人来，道：“给她解绑，好好收拾收拾。也不知从哪里带来的，一股子骚味！”
“是。”一个稚嫩的女童的声音传来。那女童蹲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醒了吗？”
温柔的触觉惊醒了张锦华。她口干舌燥，沙哑着嗓子道：“水！”
那女童却道：“先给你解开。”说着就解开了绑着她双脚双手的绳索，接着扯下了蒙着她眼睛的黑布。
耀眼的阳光一下子刺了进来。她下意识用手挡住了太阳：“好亮！”
那女童摇摇晃晃跑出去端了碗凉水来，喂给她喝了，又道：“妈妈叫我替你收拾。我先烧水给你洗洗。”
张锦华躲避着刺眼的阳光，低声道：“多谢！”
那女童抿嘴一笑，又跑开去烧了水，拿了一套衣裳回来：“妈妈说，让你穿这一套。”
张锦华微微点了点头，低声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司。”那女童道。
张锦华渐渐看清了那女童的模样：大约十岁左右，剪着利索的刘海儿，衬得一双乌黑眼珠明艳动人。
“这是哪儿？”她又问道。
“这是春花阁。”阿司答道。
“春花阁！”张锦华心惊，这名字已经道尽了一切。可她要问的不是这个：“你可知，这是何处？这是哪一座城？”
“这儿？”阿司想了想，“城是什么？这里不是城，是岛。是汕岛。”
张锦华又是一惊：“这里归哪里辖管？”
可阿司还是不明白：“什么瞎管瞎子的，你在说什么？”
张锦华深吸了一口气，脑子一片混乱。她缓缓问道：“这里，是哪位将军管着的？”
“哦这个我知道。”阿司笑道，“我们这里是归贺兰将军管的。”
“贺兰？”张锦华瞬间懂了，“这里是潮州的地界？”
阿司“咯咯咯”笑了：“潮州可远了，要坐船，还要坐车……”
“阿司你在跟谁说话！”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阿司立即没了笑容，眼中全是惊恐。她低声迅疾道：“快穿好衣裳！”
可没来得及，那人推门而入：“来了新货？”
一瞬间，那个男人呆了。张锦华系好了衣带，看着眼前这个肤色黝黑、流着络腮胡、挺着大肚的男人，不禁作呕。
可那男人见了她便像蜜蜂见了花似的，立刻凑了上来：“这样好的货，怎么不给我瞧？”
“妈妈说，这个不是货。这是胡大爷过一段时间就要带走的。”阿司挡在了那个男人面前。
“胡工那杂碎带来的不是货能是什么？”那男人一把推开了阿司，凑到了张锦华面前，“这次让他给找到这样的……”
那男人身上的酒气直直冲着张锦华的鼻子，她胃里翻腾，忍不住蹲下身吐了起来。
那男人低头一看，立刻跳开了一步：“妈的什么东西这样晦气……”
阿司见状，立即上来替张锦华拍背：“你再不出去，我告诉妈妈去！”
“我管你告诉谁！”那男人趁着酒劲一把拉过了阿司扔在了旁边的干草堆上，“那个母夜叉看得那样紧，就连你也不让我挨一挨！”
阿司双手拼命抵赖着，尖声叫道：“你滚！”
可那男人的手还在撕着阿司的衣裳：“乖乖你是想我了罢，故意不让我碰那新来的。其实只要你说一句，我就让那母夜叉，消失……”
张锦华才想要去制止，却一阵晕眩，竟是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乖乖，哥哥可是想你得很……”淫言秽语不断从那人嘴里冒出来，“都开了苞了还怕什么……”
阿司抵赖不过，只剩下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又在做什么！”这时，原先那个女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那男人听见这个声音，立即吓软了。他从阿司身上翻了起来，慌忙穿着裤子。可那女人进了屋，见了屋内景象，立即气得面红耳赤。她撸起了袖子上来揪住了那男人的耳朵，咬牙痛骂道：“一会儿看不住你，你就跑这院儿来偷吃。老娘是瞎了眼招了你这个王八东西。整日里除了吃酒就是乱摸。你瞧瞧你的样儿，跟那公狗有啥区别……”
那男人在这女人面前立即怂了，不住道：“我是来寻你的，谁料见着阿司这丫头故意勾引我的……”
“阿司勾引你？”那女人转过头来看着阿司，“好啊，既然是她勾引你的，那就打她一顿好了。阿财，拿棍子来！”
说话间，立即有两个汉子拿着手腕粗的黑漆棍子进了院来。
那女人还看着阿司咬牙道：“把那勾引人的小娼妇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
“是！”那两人喝道。
“妈妈！妈妈！”阿司痛哭着跪倒了那女人面前，“实在不是我勾引阿叔，是阿叔自己吃了酒，要撒酒疯。她……”阿司回头指着张锦华：“她可以作证呀！求妈妈不要打我！”
张锦华强忍着晕眩跑到了阿司面前护住了阿司：“我作证，阿司说的，都是实话。”
那女人微微冷静了一下，看着她，却还是道：“既然如此，就把两个人都吊起来打。把阿司原来的四十棍子分二十棍子到这个吃锅望盆的王八蛋身上！”
“是！”那两汉子道。
张锦华紧紧护住了阿司：“她没有错，为何要打她？”
那女人冷笑了一声：“她没有错？若不是她勾引，我男人放着你不吃吃她？”
张锦华怒道：“你男人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清楚？他那样子，还需要阿司勾引吗？”
这话问怔住了那女人。那女人狠狠看着她：“我愿打就打，还要听你吩咐吗？动手！”
张锦华还要说话，一只手大力拉过了她。那女人瞬时一个耳光扇到了张锦华的脸上。她张着那涂着油腻唇红的大嘴如同要吃掉张锦华的一只猛虎：“我看在胡爷的面子上放你这一次。今后再要生事，同样是打！”接着她将张锦华推入了那屋子，冷冷道：“阿司烧的水都凉了，你就凉着洗。”接着她转过身，望着院子里那行刑的场面，咬牙道：“冻死了才省事！”
房门立刻被锁上了。张锦华听着院子里两人阿司撕心裂肺的哭声，心乱如麻。
汕岛，她是在地图上见过的。那是大周国境的最南端，是潮州管辖的一个小岛。此处民智未开，民风剽悍，多少年来自给自足。汕岛与潮州距离半日的水路。水路，是唯一的出路。
汕岛还有一大出名的存在，那便是歌舞坊。此处的歌舞坊不同于长安的歌舞坊。此处歌舞坊的客人，都是赶水路的贩货商或者渔民。若见不到外人，自然就是逃不出去的。
汕岛与她还有关联的，大概就是得知严广封地的位置后，瞟见过一两眼地图上这一块并不算大的区域。
她呆呆坐在那堆枯草上，听着外头的哭喊声慢慢停息了，又看着天光慢慢地暗了下来。
一盏微光在门外亮起，阿司给她送饭来了。饭食皆是本地人常吃的海味。她略微尝了尝，几乎又要作呕。可她实在是太饿了，顾不得许多狼吐虎咽起来。
“慢点吃。”阿司低声道，“喝些汤！”
张锦华接过阿司手中的汤碗闻了闻，一股强烈的海水的味道散了出来。可那汤是热的，她的确需要一些热的食物。她一饮而尽，放下碗，才觉得有了些力气。她轻声问道：“还疼吗？”
阿司点了点头，眼泪大滴大滴地又落了下来。
“都怪我！”张锦华实在是愧疚得很。
“不怪你！”阿司低低道，“总是这样。真不怪你！”
张锦华看着她娇弱的身子，不禁红了眼眶：“你是怎么到了这儿的？”
阿司头也不抬地回答：“那年家乡发了瘟疫，我爹娘都死了。妈妈见我可怜，就带我回来了。”
“那她可要你……”张锦华不知怎么问出口。
可阿司懂：“妈妈说我还小，做不来那些事。只是阿叔偶尔会欺负人……妈妈知道是阿叔不对，可是脸上过不去，所以总是打我……”
张锦华不忍心，拉住了她的手，问她：“你没想过逃走？”
阿司抬起红肿的双眼哽咽道：“这里是岛，四面都是海，我又没有船，怎么逃得了呢？”
张锦华摸了摸她的头，叹道：“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的。”
阿司摇了摇头，擦了眼泪，强做兴奋问：“你从哪儿来？”
“我，”张锦华无奈一笑，“从长安来的。”
“长安是哪儿？”阿司不解。
张锦华缓缓道：“长安是大周的都城，是天底下最大最繁华的城。”
“城里边，是不是有很多人？”阿司小心翼翼问道。
张锦华微微一笑：“有很多人，很多房屋，很多商铺。长安不仅有大周的人，还有西域人，东瀛人。长安有很多有趣的东西。”
“东瀛人我见过。”阿司兴奋了起来，打着手势道，“他们都这么矮，而且脾气都很大，喝了酒就爱骂人动刀的。”
“在长安可不许他们动刀。”张锦华笑道，“在长安，一切都要守规矩。若是乱了规矩，衙门里的人就是治他们的罪，叫他们一辈子都不敢再乱规矩。”奇快妏敩
“真厉害！”阿司赞叹道。她睁大眼睛细细打量着微光下的张锦华，羡慕道：“你长得真好看！”
张锦华无奈摇头：“长相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平时都睡哪里？”
阿司拍了拍旁边的干草道：“平时我就睡在这儿。现在你来了，我们就要一起睡了！”
“好！”张锦华笑道，“不怕你笑，我心里还是怕怕的。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不要担心，我会锁好门的。”阿司捂嘴笑道，“阿叔才挨了打，总要消停几天。我收拾了这东西就来，你再给我讲讲长安的事。”
“好，我等你！”张锦华点头道。
说了一会子话，阿司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张锦华看着眼前的黑暗，不清楚自己怎会流落到这个地方。她单单记得那天，一家街市开了门，她上去摆弄那些小玩意儿，忽然闻见了一股甜甜的软香。接着，她便失去了知觉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扔在了一辆马车内。
“此时是几月？”她问阿司。
“二月初八。”阿司答。
果然，他们沿偏僻小路走了近两月才到这南海中的一孤岛。
是谁要谋害她，为何要谋害她。既然绑了她，为何又要留她的性命。这一切她都想不出。她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要活下去。她是大周的皇后，是张家军的主帅。她决不能死在这样一个无人知晓她身份的孤岛上。即便此处距离长安遥远，但只要还在大周境内，她便要设法回去。
“那个胡爷，不是什么好人！”阿司突然说道。原来她还未睡。
“恩？”张锦华应了一声。
阿司翻了个身，看着她道：“他每次带来的人要么是卖掉，要么是被这里的人折磨得自己死了。”
“什么？”张锦华吓了一跳。
“我不骗你。”阿司认真道，“他不仅带女孩儿来卖，还带男孩儿来卖。你知道的，我们这儿人来人往的，什么样的人都有。有那么些人，不喜欢女孩儿，偏喜欢秀气的男孩儿……”
一个念头忽然在张锦华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最近可有带什么男孩儿来卖？”
阿司点了点头：“之前也是带了个男孩儿来卖。说的也是很好，叫不要见外人，过一段日子就来接。可过了好些日子也没见他来接。刚好有些客人就喜欢男孩儿，妈妈就逼着那人接客。那人不答应，从楼下滚了下来，摔断了腿。妈妈没法，只能打了一顿，然后就让他负责端酒送菜的。可是那男孩儿长得好看，老是有客人动手动脚。那男孩儿与客人打了几次之后，妈妈只得让人划花了那男孩儿的脸。丑是丑了点，可没人敢再碰他了……”
“那男孩儿，”张锦华紧张问道，“可有名字？”
“有的。”阿司点头道，“那男孩儿，我之前听人叫他阿喜……”
“阿喜？”张锦华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可阿司没有察觉张锦华的反应，继续道：“阿喜的脸花了之后，妈妈也不叫他伺候客人了，因为他老吓着人。后来妈妈说，丑鬼震门，所以就叫他每夜守门……”
“那阿喜，”张锦华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住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阿司道，“守门的，自然就住在门口了。那阿喜真可怜，瘸了腿，又花了脸……我跟你说，你要是想逃，就快点逃。那个胡爷不是什么好人，他不会来接你的。妈妈知道他的路数。最多等上一个月，妈妈就会逼你去接客的……可你长得好看，或许等不到一个月……”
张锦华的心子跳得厉害。她强笑道：“你也说了，这里是岛，四面都是海，我们又没船，怎么逃得了！”
“那也不一定！”阿司翻起身来瞪着亮晶晶地眼睛道，“你好看，找一个愿意带你走的靠得住的客人悄悄走了就是了。只要出了海，妈妈就追不上了！”
张锦华看着她黑夜中也泛着光亮的眼睛道：“若真有那时，带你一起走可好？”
“带我走？”阿司更开心了，“带我去长安？”
张锦华点了点头：“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们一同去长安。”
“那好！”阿司开心道，躺下了絮絮叨叨说着，“所以我们要等，等有船的客商来。每月初一，会有船来送东西，那是个好机会……”
可张锦华此刻已经心如刀绞。
原来阿喜就在这儿！原来那要谋害她的人早就打起了她身边人的主意。原来他们将阿喜带到了这种地方来！
瞬间，仇恨已经占据了张锦华的全部心思。这仇恨催促着她要好好活下去，要带着阿喜与阿司一同活下去。那仇恨催促着要带着他们一同回到长安去。
此时夜已深，干草并不足以抵挡寒冷。好在张锦华从小长在灵州，所以对寒冷已经习惯。
若阿司说的一切都为真，那么留给她的时间也并不多。现在，她多么希望能立刻看到阿喜。她多么希望听听阿喜讲述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何人有那样的胆子与手段，能够将他从皇宫中毫无痕迹地转移出去。
她将藏于马靴里的匕首取了出来，悄悄埋到了干草下面。必要时刻，她会手刃任何会伤害她的人！
多日的舟车颠簸，一股强大的倦意袭来。两个月来，这是第一次睡到了不会摇晃的坚实的大地上。她伸展了腰骨，昏昏睡去。
梦里，还是战火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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