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冲击着峭壁。
大海的气息绵厚，压得张锦华喘不过气来。
她站在岩石上，望着无垠的海面，任狂风刮乱长发。
海是否有尽头，她不知道。她只感觉到透彻肌骨的寒冷。
“之义！”一滴眼泪立刻消失在寒风中。多少年来，只要心中孤独，她都会念起这个名字。
“之义！”
一场瓢泼大雨突然浇熄了大海的愤怒。
张锦华全身一冷，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鸭子都下水了还在睡！”妈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张锦华全身筋骨都还在痛着，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朦胧中睁开眼，见那妈妈已经站到了面前。
“看什么看！”她喝道，“还不起来干活！”
张锦华却觉得浑身疲乏，背上全都是冷汗：“冷！冷！”
阿司听到她这话，一下子蹲在了她面前，伸手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立刻惊叫着弹开了：“妈妈，她额头好烫！”
那女人楞了一下，将信将疑伸手碰了一下，终于相信阿司所言非虚。但她也不急着叫大夫，只是道：“看她就是个娇贵样儿。不过就是昨日在海上吹了些风，没什么不打紧！别管她，清清静静饿几日就好了！”
“可万一烧出毛病来，”阿司怯声道，“可是不好向胡大爷交代……”
“向他交不交代要你这个小娼妇来管！”那女人反手便甩了阿司一个巴掌。她咬牙恨道：“昨天的事还没跟你算完，你又来找死。我告诉你，仔细你的皮。什么时候再犯了事，小心我花了你的脸！”
阿司挨了这一个家伙，不再敢说话。
那女人看着阿司怯懦的样子，越发生气。她又看向了张锦华：“好端端地也学那偷汉子的娼妇装病吓人。你当你这样儿能骗过我呢！我这儿也不是给你白住的。院里的衣裳今儿晚饭之前洗了晾好了！不然，就别吃饭了！”
说完她恶狠狠瞪了一眼张锦华，反手又打了阿司一下子：“偷汉的小娼妇。我呸！”这才觉得解了些气出去了。
张锦华挣扎着坐了起来，拉阿司到怀里，看着她微红的半边脸，心疼不已：“他们总是这样不分理由便打你？”
阿司自己揉了揉那红了的一处，轻轻道：“有你在，妈妈要面子，打得算轻的了。平常时候，打得更厉害些。你瞧那些棍子。”张锦华顺着她的目光看见墙角堆着些手腕粗的棍子。“往常时候，妈妈早上，都是用那棍子打的。”她低声道。
张锦华头晕着，要靠着墙才能勉强支撑住：“你莫要伤心！我总会找到法子带你一起走的。”
“嗯！”阿司摸了眼泪点了点头。她被张锦华抱着，几乎要被她滚烫的身子烧着。她轻声道：“我去给你盛些米汤来。吃了你再睡一会儿。这儿海风大，就是容易生病。好好睡一觉，出出汗就好了。”wWw.qikuaiwx.Com
“嗯。”张锦华迷糊答道，身子不受控制地跌倒在了干草堆上。
恍惚间，有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又亲手喂了她米汤。
一个声音对另一个声音道：“莫告诉别人我来了这里。”
阿司的声音传来：“我不跟人说！”
“多谢！”那声音的主人又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你们。”
“你要给她买一些药来。”阿司低声急促道。
“我知道。”那个声音又道，“我先去了。药我会熬好了端过来，你不要担心。”
说完，门户轻轻开了，又轻轻关了起来。
阿司守了一会儿，听她心子跳得渐渐和缓了些，便出到院子里洗衣裳去了。
这一日她总是恍恍惚惚的睡不踏实。
迷迷糊糊间，她又见了那一日冲天的焰火。养德宫在大火之中岌岌可危。霍南听见她的脚步声，立即转过头来道：“娘娘！”
“娘娘！”梦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唤她。
“娘娘！”陈之义跪在她面前，双手高高呈着一把剑。
她双手抖动着去接那把剑，却夺不过来。
陈之义紧紧握着那把剑，抬起眼来看着她。她看见陈之义杀红了的眼睛，不禁吓得后退了一步：“娘娘！”
到了夜间，那人果然来了，端着一碗汤药，亲自喂她喝了：“这药去风寒。我还带了这罩子来，你们晚间时候小心盖着。”
“好。”
如此，又睡了几日。
期间那妈妈每日都来，见她昏睡着，总是气不过要找借口打阿司几下。阿司早已习惯挨打挨骂，也就默默忍着。
直到这一日，张锦华的梦中，有几丝明媚的春光透进来。
她在清寒中睁开眼，头脑无比清醒。
这时节，长安的杏花又该开了。
她瞧着阿司熟睡的面庞，不忍吵醒她。轻轻起了身，到院子里打了水擦了身子。这几日出了汗，已大好了。她此时只觉得饿。从未有过的饥饿感席卷了她全身。
井边的一颗桃树已经开了花，形状美丽，朵朵娇艳。她忽然想起那年才进长安时，驿馆内也开着这样一树桃花。她与郭珍霓在树下说笑，回头见到陈之义走来，便挥手招呼他。
那时候，是阳春三月，天色晶明。
她喟然一笑，一滴眼泪砸在了暖和的春风里。
“哟，起这么早，是好了？”妈妈的声音响起。
听见她的声音，张锦华只觉得一阵恶心，可是她要活下去。她抹了眼泪，转头朝那妈妈灿然一笑：“妈妈起得好早！”
那女人见她笑得这般明媚，倒是先愣了一下。张锦华知道，只要她笑，任凭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软化。
张锦华缓缓走近，柔声道：“春色如此，妈妈为何似有愁事？”
那女人被张锦华的笑迷惑，不禁退后了一步。她强制自己清醒过来，冷笑道：“我又没有愁事，关你什么事！你这狐媚样子给谁看！”
“妈妈若是不喜欢，我便不笑了。”张锦华娇嗔着收起了笑容。
那女人又是一愣，甩手便打了张锦华一下子：“我管你笑不笑！既然好了，就该干活了！今日起，每早起来，先给缸里打水，然后做饭，洗衣，清扫！我这儿不是慈善堂，不是给那样王八羔子白白养女人的地方！”
此时一阵风过，桃花纷飞。
张锦华任由她打了一下子，伸手捡起一片落在了那女人肩上的桃花花瓣，笑道：“这花瓣的形状，倒是和妈妈的眼睛像得很！只是妈妈不该擦这种颜色的胭脂。这颜色太厚了，压了妈妈的美貌。妈妈应该换个清透些的颜色，才是得宜。”
那女人冷冷一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儿不干完活就别想吃饭！”
说完她便转身出了院子。
张锦华扬了那花瓣，才觉得脸上有些痛。
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被人甩巴掌。
张锦华兀自笑了笑，转身便去那水井打水。
躲在门后的阿司这才跑了过来，紧张道：“你胆子好大，竟然敢跟妈妈那样说话！我还从来没见过谁敢对她亲近，所有人都怕她！”
张锦华无谓笑道：“跟她亲近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定还会有好处。”
可好运气并没有那么快来。
这一日，那女人拿着几件衣裳跑进院来踢翻了张锦华面前的水桶，劈头将衣裳摔在了张锦华脸上：“这是你洗的衣裳？你瞧瞧这颜色，好好的一件白衣裳叫你给染了绿色！”
张锦华抱着那衣裳，看着那浅浅的绿色，不禁笑了。她长这么大从未自己动手洗过衣裳。且她所穿的衣裳，都是用最上等的绸缎经过最上等的匠人剪裁而成的。她的确不知这里的料子泡到水里，竟然会将水染成绿色。
“这，的确是我不知。”张锦华缓缓道。
那女人冷笑着看这张锦华道：“长着个狐媚样儿，连衣裳都不会洗。前几日你做的饭，硬得连老鼠都吃不下去。你这双手长着除了弄些花儿粉儿的，还有什么用！来人！”
这一句张锦华还没反应过来，阿司先是反应过来了。阿司跑到那女人面前跪下了，带着哭腔道：“妈妈，胡大爷再过几日就来了，你这时候打了她，到时候怎么向胡大爷交代！”
“又是你胡大爷！”那女人咬牙道，“我都还没记起那姓胡的，你倒是记起来了！”
这时两个短衫汉子已经跑进了院子：“妈妈！”
那女人指着张锦华道：“打，给我吊起来打！”
那两人听得这话，立刻就上来抓捆张锦华。
张锦华吓得后退了一步，却还是拗不过两个大男人的力气，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捆了双手，嘴里又被塞进了一坨散发着酸臭味的布团。
“打！”那女人叫道。
那两人将张锦华吊到了房梁上，操起了比手腕还粗的棍子左一下右一下使劲儿打了起来。
张锦华已经懵了，看着那棍子打到了自己身上，一股火辣辣的痛立刻传来：“啊！”可惜布团塞住了嘴，叫不出声来。
“打！给我狠狠地打！”那女人吐了口唾沫咬牙道，“不要脸的娼妇，一来就勾引男人……”
“妈妈别打了！”阿司还在哭求着，“打坏了她，就不能去卖了啊！”
这话似乎立刻给那女人提了个醒儿。她迟疑了片刻，挥手道：“停！”
那两人立刻停了手。那女人走近，示意他们将张锦华放下，扔到了草堆上。张锦华挨了十数下，已经是透不过气来了。她挑起张锦华的脸蛋，轻声道：“长着这样好的样子，又被送到了我这里。这就是你的命！”接着她扬声道：“去叫大夫来给她上药！”
“嗳。”阿司答应着，立刻飞跑了出去找大夫了。
大夫来了瞧了，放下一小瓶药，嘱咐道：“未伤到筋骨，不要紧的。这药每日两遍，用水研开，薄薄敷一层。这几日的饮食要清淡，不要吃生火的东西。清清静静养着，不出半月便好了。”
那女人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大夫出去了。
无人时，阿司轻轻试着替她褪去混合着血水的裤子。可只是轻轻一碰，张锦华便低声□□。阿司劝道：“你忍着些！”张锦华点了点头，轻轻咬住了自己的手臂，朝阿司点了点头，示意她动手。阿司眼一闭心一横，猛一下扯下了裤子。张锦华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疼痛从下半段袭来，不禁还是叫了出来：“啊！”
阿司替她研了药，轻轻敷着。岂知这敷药比起方才还要更痛。那痛刺激着张锦华的大脑，将她的眼泪逼了出来。
阿司替她上了药，轻轻道：“就这样趴着罢！”
“嗯。”张锦华轻声应道。
阿司收拾了东西，坐在她身旁，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道：“我都说了帮你洗衣裳，你就不肯。要是我帮你洗了，你也不用挨这一顿打。”
张锦华看着她狡黠一笑：“我若是不挨这顿打，还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阿司听了这话，低下了头，红着脸道：“你叫我说那话，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张锦华看她实在是惹人怜爱，伸手拉着她的手道：“不会出事的。等我好了，我就能去前院。我就能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带我们走。”
听她这样说，阿司也无法再劝什么。毕竟逃离也是她的夙愿。
春光一日似一日得好了起来。张锦华的伤也渐渐好了。
没过几日，前院来了个丫头：“妈妈叫你去！”
阿司立刻紧张起来，紧跟着张锦华去了前院。
此时尚早，还未开张。
大堂里懒洋洋坐着十几个姑娘，或胖或瘦，美丑不一。但各各身上都透着一股糜烂的酒气。
那女人见了她，冷冷道：“你前些日子说我粉的颜色不对。今儿这里的人都没上妆，你随便挑一个画出来看看。”
张锦华听了这话，莞尔一笑：“是。”
她一眼扫视过那十几个姑娘，只见一红衣姑娘凌乱着头发，迷蒙着双眼，似乎宿醉未醒。但张锦华还是能分辨出她那双微翘的凤眼。
即使在这与世隔绝之处，也有国色。
张锦华走到那女子面前，道了一句“得罪了！”便撸起袖子细细替她装扮起来。张锦华虽为绝色，却从不爱艳丽颜色。她同她生母一样，只爱清淡素雅。
她替那女子上了妆，梳了发髻，将一支白玉簪子插在那女子发髻上。又替她退了红色衣衫，重选了一件艾绿色衣裳换了。
四周女子逐渐从宿醉中清醒过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儿。
“妈妈请看！”张锦华将那女子推到了妈妈面前。
那妈妈见了那女子，眼中立刻闪现出惊喜：“好看！这样好看！比平日里都好看！”
剩余的女子立即围了上来：“这样子是好看，像个大家小姐。红艳该改名字了！”
一个声音拉住了张锦华的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替我也改个妆面可好？”
“我叫阿华。”张锦华答道，“你若是喜欢，我待会儿就替你改。”
“那可好。我也要改！”周围女子立刻叽叽喳喳道。
“别吵！”妈妈压住了莺莺燕燕声，“有的给你们改，急什么！”她站起身，细细看着那红艳，赞叹道：“这下我看那倚红院还怎么跟我争！”
汕岛上渐渐传开了一个秘密：春花阁里有个绝色的丫头。春花阁不要她陪酒，只要她做一个普通的丫头。
渐渐地众人皆知这个秘密，多少人想去一睹那丫鬟的真容，却总是被劝了回来：“我们阿华姑娘不过是个丫头罢了，大爷想要人陪酒，这么多姑娘还不够您挑的么？”
所以那个叫阿华的丫头究竟是如何绝色，始终只是一个传说。
只是那一日，又是初一，货船靠岸，众人都忙着搬运货物。
在一家胭脂铺门口，一个蒙面的女子问道：“老板，新来的胭脂可到了？”
“到了到了。”老板殷勤地拿了一盒胭脂打开道，“今儿新到的，最正的胭脂红。姑娘要几盒？”
那女子摇了摇头，轻笑道：“这颜色太深了，有无杏红？”
“杏红？”那老板摇了摇头，“从未听有人要杏红的。”
那女子微微低下了头，垂下了眼睛道：“麻烦了！”说着便走了。
那老板摇着头收好了胭脂，忽然瞧见案子上落下了一个锦囊，便追了上去道：“姑娘，你东西掉了！”
那女子被他一拉，身子一旋，脸上的白纱滑落了下来。
那老板见到了那女子的容颜，瞬时呆住了。
那女子连忙又带好了面纱，接过了锦囊道：“多谢老板！”
可那老板的三魂只剩下一口气在了。他呆呆看着那女子，似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阿华！”不远处一人叫道。
一女子跑到了他们身边，拉着她道：“你在这儿做什么，妈妈叫你回去呢！”
阿华低低道：“我这就回去。”说着便与那女子离开了，剩下那老板立在原处。
这样的事不知发生了几回。渐渐地，汕岛上又起了另外一种流言，不少人称见过了那叫阿华的女子，果真是倾国之色，名不虚传！
春花阁的客人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渴望着见那阿华一面。妈妈一个劲儿劝道：“各位大爷，阿华姑娘真的不见客！”
他们偏不信：“怕不是阿华姑娘不见客，是老板娘你奇货可居想卖个好价钱罢！”
妈妈立刻就笑了：“大爷这样厉害，我哪儿敢在大爷面前耍心思呢！只是阿华姑娘还在守孝，要到下月初一孝服才满。各位想见阿华姑娘的大爷不妨下月初一再来！到时候，妈妈我拉下这张脸，就叫阿华姑娘出来陪各位大爷喝几杯便是！”
“原来是在守孝！”一人笑道，“妈妈你竟然也做了件善事！”
“哟大爷，我哪里就是那十恶不赦的罪人了？”妈妈笑道，“那阿华姑娘的爹过世，没钱安葬，是我妈妈好心收留了她，替她葬了她爹。要不然，大爷你怎么还能知道这世上有阿华姑娘这样的标致人儿呢！”
“所以原来是我们看错了妈妈！”另一人笑道。
“看不看错都不要紧。”妈妈道，“要紧的是，下月初一才能见阿华姑娘呢！各位爷今儿吃好喝好，都要尽兴才是！”
张锦华看着楼下的声色犬马，厌恶地关上了窗子。
“为何是下月初一？”张锦华不解。
“因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东瀛人来。”阴影中走出一个脸部布满刀疤的男人。他低沉着声音答道：“东瀛商人每年都会从这里路过，都会上岛来。妈妈是想趁着下月初一人多时，卖个好价钱！”
“所以下月初一，便是我们的机会。”张锦华道。
可那刀疤人摇了摇头：“到时候人人都认得二小姐的样子，怕是逃不出去的。”
阿喜从阴影里走出，站到了张锦华身边，道：“二小姐已经见过了这院子，里外共三道门，每一道门都由恶犬看护。恶犬能够分出每个人不同的气味来。平日里出去都吓得不轻，夜里逃走几乎不可能。且这岛太小，几乎所有人都互相认得，任何一步都有可能打草惊蛇。”
“法子总会有的。”张锦华坐在烛光下淡淡道，“我们总要逃出去才行。”
“其实见到了二小姐，我便知道，肯定能逃出去的。”阿喜激动道，“在宫里，我们单单提防着废后，却没想到蛇蝎的原来是她！她害得我受尽侮辱，容貌尽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一定要逃出去，杀了那人才行！”
“皇上以为她稳重平和，谁知竟是如此歹毒！”张锦华狠狠锤了一下桌子，烛光融化在她眼里，连成一片冲天怒火，“在鸣泉宫时我还以为她是真心待我好，谁知，竟是她指使了郭姐姐在我的饮食里下药！回宫后，她装作真心诚意帮郭姐姐，使得郭姐姐误信了她的话，害了我，还害死了青君。如今郭姐姐疯了，她便以为可以安枕无忧了！我们要逃出去。我们要为郭姐姐和青君报仇，为你我报仇，还要为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39 章 涉及逃亡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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