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王轻轻拍了拍陈之义的肩，语气柔和：“先前一年战乱，辛苦了。我今日还有些事要与父皇商量。待有空了，我去少帅府上坐坐，与少帅好好叙叙！”
邦王待人始终和气，就连孟言文也说不得什么。
陈之义心头一暖，立刻回道：“恭候殿下！”
所以听李敬安说起大公主，陈之义握着茶杯的手不禁一震。
李敬安皱了皱眉，掏出绢子擦了桌上的水迹，将那湿了的绢子扔到了一旁，继续道：“皇上之所以坐稳皇位这么多年，就是因为他不是傻子。里里外外是是非非，谁忠谁奸，他看得不比我爹弱。废后死，大公主赶回长安，看似是为了废后来的。但是大公主和邦王何曾也是傻子了？他们心里很清楚，只要废后函国公主的身份还在，总有一天皇上要想办法除去她。只是，废后死的时候实在是关键。本来孟言文走了，邦王就是朝中声望最高的皇子。立太子这种事，虽然都说是圣心□□，但到了如今，我替邦王办成了科举一事，朝野内外无不称颂邦王贤德，天下士子也对邦王感恩戴德。在这种情势下，皇上真就能违背天下人的意愿立他人为太子？我看未必。你偏向鲁王，认为其博古通今，宽仁大度，乃帝王之才。皇上大概也是这么看鲁王的。可我问你，若是当年要与太后夺权的是鲁王，你觉得他可顶得住朝中的压力强行派出你爹去北部削藩？他那样聪明，皇上派他去青州传旨的真正用意他会不知？可他好好地回来了，没哭也没闹。懦弱如此，真就能指望他担起天下大任？你先前说，邦王就是知道皇上迟早要对南部下手，所以趁齐王遇刺时推出了鲁王。可即便邦王真就是这样险恶用心，对于一个人君来讲，又有何错？”
这席话叫陈之义想起半年前劳军的周王。周王中毒箭倒地，陈全冷冷道：“战时劳军的皇子根本就没指望他们能活着回去！”连陈全都如此想，他陈之义又有何理由反驳呢？
“不说别的，”李敬安继续道，“就说先前吏部贪腐一事，邦王为了朝野稳定，能够连夜说服我爹，还拉着你去说服秦王。就这份心胸，这份心智，你觉得，鲁王真就比得上？”
陈之义默然不语。
“锦华先前说，若论起智谋来，邦王当然是比不上孟言文。可邦王身为藩人之子，却从未行于国不利之事。孟言文身为汉人，却能勾结异邦。皇上心里当然是忌惮邦王的身份。可若真是因为出身而失去一位明君，这于天下不利！然则，我也并不是说鲁王将来不能成为一位好皇帝。当今圣上如此勤政，将来无论是谁接任，只要不荒淫过度，都不会有灭国之灾。如今太平盛世，人人都想着要一位鲁王这样宽仁的皇帝。可是，太平是如何来的，有几人记得？你陈家军在边境流的血，谁看见了？宽仁，只能依附于铁腕。否则，便只是幻象罢了。”李敬安一口气说了许多，忍不住又咳了起来。
陈之义默默给他倒了茶：“你这病怎么还没好？”
李敬安摇了摇头：“一年年的，也没什么大碍。”
陈之义放下茶杯，缓缓道：“那一年，退了东瀛后，阿芪去找过皇上一次。”
李敬安眉毛一挑。
“阿芪的意思，和你一样。”陈之义道，“邦王将来，定是位贤君。她劝皇上，莫要因为邦王的生母而屈了他。”
听闻此言，李敬安不禁低下了头微微一笑：“说起来，你我终究都不如锦华。”
“其实，”陈之义似乎哽咽了一下，“我很清楚，这天下缺了谁都不要紧，就是不能缺了皇上。”
“那一日在战场上，我看着漫天黄沙，血色落日，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天下，之所以是天下，是因为有一个人在远远地看着这一切。陈家军拼命守住边疆，除了为百姓，也是为了皇上。当今皇上所治的天下，是我愿意以命守护的天下。而这份守护，除了我，还有邦王。邦王与李伯伯从无私交，但却愿为了天下而请求李伯伯前去说服卫允。其实，就算那一日他不拉上我，秦王也会听他的话。邦王虽然为藩人之子，但在那户部的名册上登记的是汉人，史书记载着他是昭德朝的皇长子，他也从未有过损害大周之心。这一切，我已看明白。所以，即便邦王是存有别样用心推出了鲁王，我也不会因此事而对他有不满。因为如今的朝中，已经没了二皇子，便不能再失去邦王！”
这话叫李敬安动容。他咳嗽了一声，道：“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起码邦王已经有了你的托付。若他继位，定会保其余皇子性命。”
陈之义无奈一笑，又问道：“你方才说大公主，是怎么回事？”
李敬安立刻放下了茶杯道：“我与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立邦王为太子乃大势所趋。大公主性子刚烈，留在长安的用意路人皆知。只是前一阵儿，皇上思念大公主之幼子，命平年将其送到了长安。本在宫里好好的，谁知那一日不知怎么那世子就跑进了贤妃宫里，拿着把剑把贤妃的奇花异草砍损了不少。贤妃这人性子孤僻，宫里就淑妃这么一个交心的，还早早就去了。所以，也不知道那霁月殿里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听说后来，那世子头上破了一角，流了些血。大公主急了，立刻去了霁月殿找贤妃理论……”
“即便她是公主，也不可直接去妃子宫里生事。”陈之义摇头。
“按照我们汉人皇宫的规矩，她是应当先去找暂理后宫的德妃才是。”李敬安点头，“她去了霁月殿，闹了一场，贤妃不想惹麻烦，赔了几句不是便罢了。可是过了几日，大公主陪皇上出宫狩猎，世子由于有些受凉，所以被留在了宫里。可谁知，狩猎还未过一日，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说是世子玩耍时不小心，从秋千上摔了下来，磕破了脑袋。等皇上与大公主赶回宫，世子已经救不回来了。”
陈之义一惊：“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竟然都没有看住？”
李敬安冷笑了一声道：“身边的宫女太监只说是世子自己太过顽皮，非得荡那么高，谁料到了最高处，却没有抓紧绳子，所以摔了出去。大公主震怒，当下就处置了一批宫人。”
陈之义微微想了想，又问：“所以邦王的意思是？”
“听我再讲另外一事。”李敬安喝了口茶缓了口气，“主要是此事发生得巧妙。”
“前一段时间，凉州由于一场晚来的倒春寒，播种下去的瓜果蔬菜全都毁了。这边邦王和鲁王因为礼部和吏部的事忙着，皇上自然就想着把户部派给别人去管。户部的事因为牵涉到银钱的使用，而且之前是孟言文的部下，人人都不想沾惹。除了邦王为了科举一事跑了一趟户部，打点了一下科举一项的支出外，其余皇子与户部皆无交情。其实周王先前在劳军时中箭受伤，朝中人心里对他亲切些也是无可厚非。刑部的卫允与他本就私交不错，替他进言几句也没错……”
“怎么，周王没收住？”陈之义问道。
“倒不是周王没收住。”李敬安摇头，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陈之义明白了：“大公主认为，周王是一个威胁。”
李敬安道：“之前心月的案子我就说过，邦王都插不进手的刑部居然叫周王插进去了，此人绝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前一段日子我一直在派人追查周王，可是查到一半，所有的线索都断了。且户部掌管全国财政，关乎百姓利益。谁能掌管户部，自然是大有好处。世子的死，虽是意外，但在大公主心中，此事与贤妃脱不了干系……”
“你的意思是，这一切是大公主一手策划的？”陈之义问道。
李敬安眯起了双眼：“这事我很明白地问过邦王，邦王也很明白地跟我说，绝对不是大公主所为，一切只是凑巧。皇上那边，邦王应该也是如是说的。再者，后宫之事本就不该与前朝有牵连。所以凉州赈灾一事，最后还是派给了周王。”
“可邦王找你商量的意思，是要让大公主不要再插手长安的事。”陈之义道。
“不错！”李敬安道，“邦王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就是当初废后办事不妥，都是邦王在劝着的，要不然废后活不到那时候。大公主本就暴烈，此时失了儿子，邦王担心她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来，已经劝了她回渤州……”
“大公主自然是不肯的。”陈之义叹息道，“她留在长安，为的就是要看着邦王成为太子。世子的死，不管与贤妃有无关系，她与周王的梁子都算是结下了……”
“这件事，我心里是存了个影儿的。”李敬安也叹道，“长安城内剩下的皇子不多了，此时朝中是邦王独大。邦王的意思，是不想长安再起纷争。而这长安平安最重要的一步，便是要将锦华找回来。如今，只有锦华才能平衡各方势力。若将来各方纷争须得一个人从中斡旋，这人也只能是锦华。”
听了这话，陈之义忽然想起了当年在灵州城初见的那个秀气的小丫头，蓦然笑了一声。他抬起眼来看着李敬安，轻声道：“当年你初见阿芪时，可有想到这一天？”
当年的小丫头，如今成为了天下归心的皇后与张家军的主帅。
李敬安一怔，瞬而笑道：“我初见锦华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一个婴孩，我自然是想不到会有今日。”
这一晚的长安夜凉如水，杏花再次开过了，杏子还青嫩得很。窗外落了春雨。陈之义与李敬安两人静静地坐着，听着窗外缠绵细致的雨声，心中尽是缱绻。
多年后，李敬安身居高位，与张锦华一起走到太极殿外，看着满宫墙纷飞的杏花雨，还会时不时想起这一夜。他怎会预料到岁月如斯。他怎能预料到，当年那个襁褓中的婴孩，会君临天下。
陈之义淡淡转过了目光，看着桌子上扔着的那张娟子，认出那是罗桑的物品，便问：“最近可有去看羽衣？”奇快妏敩
李敬安看着那娟子，微微摇了摇头：“大周什么时候兴起的风气，歌舞姬也要到处跑了！她一个月前已经离开了长安，说是别处请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敬安心内的孤独，大概只有陈之义懂罢！
陈之义叫了人，取了一瓶酒，倒了一杯推给李敬安，道：“这酒，是先前周王劳军时送给我，说是什么凌日山庄求来的，极其珍贵。我一直藏着，就是要等到与你见面时同饮！”
李敬安微微皱了皱眉，端起酒杯闻了闻：“好酒！”他不禁赞叹道：“这酒是凌日山庄的？”
陈之义点头：“说是有几瓶送进宫里了，也不知阿芪喝过没。”
李敬安忽得站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凌日山庄！”
“凌日山庄怎么了？”陈之义见他紧张，立刻问道。
李敬安转过头来皱眉道：“江湖上各行各当都有宗位。比如剑，就是秦王要带你去的龙泉山庄。而酒，就是这凌日山庄。这样的山庄通常位置隐蔽，不与外世相通。这样的山庄，通常财力雄厚，眼线遍布天下。我之前亲自去凌日山庄求酒，却被挡在了门外。周王竟然能够求来！”
“他是皇子，求一瓶酒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别说是酒，就是他与凌日山庄有着什么瓜葛，我也毫不意外。”陈之义喝了杯酒，微微露出了笑容，“我早已派人去暗查凌日山庄了，应该快有消息了！”
“嘿！”李敬安听了这话，伸手便拍了一下陈之义，“聪明了！”
“即便你是中书令的公子，如今官拜四品，可还是进不了凌日山庄的门！”陈之义狡黠一笑，“其实就算查清了凌日山庄也无大用，江湖势力终究登不得朝堂。你如今该做的，就是派人去渤州东边的海上还有潮州南边的海上，去看看那几座海岛。”陈之义收起了笑容，忧愁道：“只要大周还有一寸国土空白，我们都要找过去！”
“咚咚咚！”门响了。
李敬安收起了娟子，陈之义道：“进！”
一家仆走进，对着陈之义道：“少帅，大公主来了！”
两人一惊，立刻要往外走，岂料大公主已经走到了门口。她进了屋，脱了披风，开口道：“李大人也在这儿！”
陈之义这才看清了大公主的模样。她深目高鼻，的的确确是藩人的样子。仅从这一点来说，似与邦王并不像。陈之义上前行礼道：“见过大公主！不知公主殿下造访寒舍是为何事？”
大公主自在坐下了，打量着屋里道：“我先前听皇弟多次提起陈少帅，一直希望一见。如今陈少帅回朝，我怕少帅事务繁多，所以此时来了。少帅可别见怪！”
陈之义连忙道：“公主殿下哪里的话！……”
大公主看着桌子上有一个十分精致的酒壶，闻了闻，赞到：“好酒！”又自在拿了杯子倒了酒，一口饮尽，叹道：“我来开长安多年了，很久没有饮道此等美酒了！敢问陈少帅这是什么酒？可否赠我一壶？”
陈之义面露尴尬：“此酒，乃一故人所赠，只此一瓶。大公主若是喜欢，尽可连这瓶子拿去……”
大公主看着他的囧瑟，大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陈少帅与李大人情同兄弟，所以拿了这酒共赏。我若连这瓶酒都拿去了，岂不是我拿架子欺负人了？我再饮一杯即可，陈少帅可别介意！”
陈之义连忙道：“请！”
大公主又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她放下了酒杯，转视李敬安，嘴角露出一丝笑：“李大人来找陈少帅，可是为了皇弟所托之事？”
李敬安微微犹疑了片刻，又答道：“正是。”
大公主站起了身，走到了二人面前，又盯住陈之义，问道：“少帅的意思呢？”
陈之义抬起了头，坚定答道：“末将忠心皇上，忠心大周。普天之下，末将只能听皇上一人之令！”
这回答是大公主始料未及的。她冷笑了一声，道：“我听说李大人之才天下无双，竟然还是没能说服陈少帅！”
李敬安坦然答道：“下官只是将邦王殿下的意思代为转达，而陈少帅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大公主摇头一笑，不屑道：“为人之臣，忠君之事。早听说陈少帅大义，听闻边境起了战火，连夜便赶回了灵州。陈少帅是为了大周，我很明白。可陈少帅应该明白，那边疆牺牲的战士，在请陈少帅记住他们死去的命！”
说完这话，大公主又一阵风似得走了。
陈之义吐了口气，摇头道：“实在是不妥！她这骨子里的藩人习性早晚会给邦王添乱！”
李敬安冷笑道：“幸亏你机灵，用了皇上来挡。你一个武将，的确也不应该在外人面前流露自己的倾向。今日这样便好，叫她收敛一点。”
说着，李敬安走到了桌前，轻轻摇晃了一下酒瓶，叹道：“锦华快点回来就好了！”
这一夜，张锦华的梦里，也有长安的细雨。
她梦见长安杏花开满城，鸟声清脆。她听见远处传来白芍的声音：“你在发什么呆呢！”
她已经许久未见白芍了，心中甚是思念。她擦了眼泪，轻笑道：“我这就来了！”
她知道这是梦，她希望这梦能长一点。梦中一滴凉雨从青冥天空落下，砸在了她的眼睑上。她张开了眼，看见了南方海岛特有的潮湿天空。
阿司轻轻推开了房门，端进了一盆水放在木架子上，又走到她背后，轻轻摇了摇她：“该醒了！”
这一夜，她不再睡在柴房里。妈妈吩咐将最好的房间给她收拾了出来。
今儿是初一，是东瀛商客停靠的日子，是妈妈替她折价的日子。
她微微点了点头，起了身，仔仔细细洗了脸，坐到了窗前，打开了各色脂粉盒，开始上妆。
门外传来一个阿凤的声音：“醒了？”
阿司扬声道：“进来吧。”
阿凤推开门，走到了张锦华身后，看着她的动作轻柔，粉面桃花，不禁赞叹道：“真美！”
张锦华看着镜子里的容颜莞尔一笑，站起身将阿凤按了下去，伏在她耳边柔声道：“来，我替你妆扮！”
阿凤红了脸：“我来并不是叫你替我妆扮的！”
张锦华看着镜子里的她缓缓道：“姐妹一场，何必讲这些！”
听了这话，阿凤红了鼻头，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好久，终究还是没落下来。
这一日还早。她此刻要好好妆扮。她要等待着挑选一位能够帮她们逃出去的客人。
那把匕首她还藏在袖子里。
大堂里忙成一团。妈妈不停地吆喝着，阿叔之死的悲戚早已被她藏在了心间。她吩咐人将灯笼全都挂了起来，里里外外的柱子桌子椅子都要用清水洗干净了。
只是这一日阴天，大风。张锦华推开窗子，便见各色灯笼在风中翻舞，颇具风情。
汕岛面积狭小，街道也窄。来来往往的人身上都带着一股鱼腥味。张锦华厌恶这种气息，可是又留恋这种气息。这是大海的气息。大海，是她永远不可能拥有的自由。
她走出房门，倚在栏杆上，冷眼瞧着底下的一切。余光处，红艳正盯着她看。她转过头去，红艳迎着她的目光走了上来，语气中不无叹息：“那一日，妈妈为了我，也是这般布置的！”
张锦华微微一笑：“人世浮萍，我只希望这一切快些过去。”
红艳不懂她的话，不屑道：“等你在这儿的日日真正开始了，你就会明白，日子只会越来越慢，慢得如同织一件永远完不成的衣裳。一针一线，在手上戳满了针眼。”
张锦华轻轻摇头：“那你不如狠狠扎下去，或许能痛醒过来！”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41 章 雨夜之大公主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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