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虽觉得奇怪,却还是上前恭敬道:“二哥!”
孟言文本是背对着他们正在查看挖掘出来的火药,听见背后动静,起身回头,看见秦王,淡淡一笑:“来了!”
这话在卫允耳中听得很是奇怪,秦王自然会来,卫允自然回来。来得奇怪是他孟言文才对。卫允上前,客气道:“风雪如此大,辛苦二皇子殿下了!“
孟言文也客气道:“卫大人不必担心。皇陵一切安好,只是我日常用来烧茶的小泥炉子因浸了雪水,裂了一块,不能再烧炭火。可新年之际,我只想着喝一杯热茶。因此想出来买一小泥炉。可谁知,才走上大街,便听百姓们纷纷议论此事。此事过于蹊跷,因此我来看看。“
秦王听了此话,见孟言文衣着单薄,忙将自己披着的披风解了下来给孟言文披上,然后才道:“此事的确蹊跷。但有卫大人在,二哥不必担忧。”
孟言文见自己从前那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弟弟此刻如此关心自己,不禁心头一热。他柔声道:“我自然知道有卫大人在不必担忧。只是新年伊始便发生此事,想必父皇与母后必不得安宁。”
卫允见他神色坦然,便微微放下了戒心,好言相劝道:“如今长安城内一切安宁。依下臣看来,此事不过就是农户私制炸药不慎点着所致。如今天色已晚,皇陵尚远,且风雪阻路,二皇子殿下还请先回去罢。”
孟言文听得此言,便不做多留,道了别,便乘车离开。
卫允看着孟言文的马车留在雪地里的轨迹,不禁摇头苦笑。秦王站在卫允身旁,也看着那两道即将被风雪盖住的轨迹,也深知卫允不是刻薄之人,便问他:“大人在想什么?“
卫允微微抬头,看着远方弥漫的风雪,也不掩饰心中的叹息,直言道:“当初爆出二皇子殿下通敌叛国,这本是株连九族的死罪。可当时,大周内有南部作乱,外有东瀛西罗虎视眈眈,二皇子殿下是唯一一个能够不动一兵一卒击退东瀛之人。中书令大人看出了这一点,也是为了大周,中书令大人力排众议,保下了二皇子殿下的皇子身份。虽说无诏不得入长安,但只要还是皇家身份,就还有希望。“
秦王听了此话颇为动容,虽然他从未动过争夺大统的心,可是他也曾听过前朝惨案,他很是明白皇子们争夺大统的心。他的鼻头有些红,或是因为风雪无情。他的声音冷冷的,却穿透大风:“可保下的也只是个身份而已。事到如今,无论如何,二哥都不会再有继承大统的机会了。“
卫允微微斜眼看了秦王一眼。他有时候不太明白秦王是真糊涂还是还是在装糊涂。他方才不小心说出的那句“但只要还是皇家身份,就还有希望“在旁人耳中,怕早就是大逆不道,可是秦王不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他也曾与万青讨论过,当朝到了最后,究竟会是哪一位皇子继承大统。万青喝了一口酒,想了想,笑笑道:”大人莫要怪罪,若是让下臣选,下臣愿意是邦王殿下。“万青的心思卫允也很是明白。虽说如今卫允已经归化于周王,可是周王心机深沉,甚至连卫允有时也会忌惮。若不是因周王是卫允走上相位的唯一途径,卫允怕早已转投他人。
可即便卫允不忌惮这个秦王,他还是忌惮秦王与孟言文的血脉关系。因此他没有继续此话题,只是转身唤来一人,问道:“大约还有多少?“
那人擦了擦满脸的雪水,大声道:“回大人。如今已经探明的大约还有一百公斤。探子还在继续探着。“
秦王也转过身问道:“可有新发现?“
那人摇头道:“回殿下,已经挖掘出的火药与交与衙门的火药并无不同。“
秦王一听,立刻问卫允:“万青可在左安县衙门?“
卫允会意,点了点头,招手唤来马车,与秦王同乘,去到了左安县衙门。衙门口的衙役见这二人到来,还未来得及进里通报,卫允便带着秦王直进库房而去。
车隐见二人到来,上前作揖,命人捧上热茶。
库房里一股火药的刺鼻味。万青出来见了二人,神色有异,低声道:“请殿下与大人先去内堂等候片刻,下臣洗漱一番便来。“
秦王见万青鞋子梆子全是已干的泥,心内便知其劳累了一天。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卫允一道去了内堂。在内堂等候了片刻,万青便至。只是他看了一眼堂下坐着的车隐,对着秦王与卫允道:“殿下,大人,下臣请摈退县令大人。“
听得此言,三人都觉事关重大。车隐识趣,立刻自动退下,并带走了门外所候全部下人。万青听得门外的动静停了,亲自打开门又查看了一番——院内空荡——他又关上了门,走上前来。
卫允这才问道:“如何?“
万青脸色铁青,答道:“殿下,大人,下臣查看了今日所得全部火药,发现一件蹊跷事。“
秦王阴沉着声音问道:“何事?“
万青道:“殿下与大人知道,制作火药的几味材料在民间并不难得。而且制作起来并不算难。朝廷虽明令禁止私制火药,但屡禁不止。“
卫允点头:“如若此时,有人投案自首,说这火药是其私下制作,朝廷也无决定性证据证明其撒谎。“
“不错!“万青的脸色更加难看,”可人会撒谎,物证不会。大人可还记得,七年前晋州的许安?“
卫允一听便明白万青想说什么了。他的手猛然一抖,又忽地握紧了茶杯。
可秦王不懂,他追问道:“许安是谁?“
卫允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回殿下。制作火药需得一味原料:硫磺。晋州多产硫磺,因此每年长安城的烟火都由晋州供应。不仅如此,就是前线作战所需火药,也多由晋州出产。可从前的硫磺,提炼不纯,因此多有伤人事件。那许安,是晋州一硫磺商之子。他天生聪颖,不仅继承了家业,还大大改进了提炼硫磺之法,大大提高了硫磺的纯度。许家也成为了晋州州府最大的硫磺供应商。“
万青接着道:“可在所得的火药之中,不仅仅发现了提纯之后的硫磺,还发现了提纯之前的硫磺。“
“什么?“秦王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会如此?“
“烟火进贡一直由工部掌管。“卫允此时的心也仿佛坠入了万丈冰崖,”而七年前,罗实焉还活着。那时候的工部,还是罗实焉主理。“
万青的声音是比此时屋外的飞雪还要冰冷。他抬眼看着秦王,痛心疾首道:“如今究竟是谁引出的爆炸案已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究竟是谁,准备了这么多年的火药?而那人,究竟目的为何?这么多的火药,罗实焉是否知情?而更重要的是……“万青不敢再说下去了。
秦王此刻也完全明白过来了。他望着明纸糊的窗户,痴痴道:“而工部……“
秦王的话还没完,屋外便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殿下,大人,正水寺已经命令启程返宫。还请殿下与大人进宫等候!“
秦王与卫允对视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朝外走去。
消息传到李敬安耳朵里时,李敬安细细将近十年大周境内种种还未得解答之事想了想,大约理出了个头绪。他敲停了车,趁着夜色与风霜的掩护,去了李中仁的车里。
李中仁年事已高,再经不起这样的长途折腾。他早早命人在车内生了炭火,拥着鹅毛被,半卧着休息。只是李敬安身子骨单薄,进车前被风雪呛了两口,进车后不免咳了两声。李中仁被李敬安的咳嗽声惊醒,但也只是微微睁开眼看了看,随后又慢慢阖上了眼。
李敬安看了李中仁,听着车外北风呼啸的怒吼声,寂寂道:“万青已经确定此事与罗实焉有关。”
李中仁仍旧闭着眼,只是说了句:“此事与你无关。”
若换作平时,李敬安或还冷笑一声,可此刻,他却是面无表情,只是道:“皇上可知道此事?”
李中仁微微睁开了眼,问:“火药?还是罗实焉?”
李敬安微微低下了头,将手放在炉子上烤着,道:“罗实焉。”
李中仁强撑起身子,将鹅毛被挪了一半给李敬安,微微点了点头:“朝廷对外宣称罗实焉为自尽,实则是被赐死的。”
李敬安浑身一抖。
李中仁察觉了李敬安的寒冷,便倒了杯热酒给他。李敬安接过那酒,勉强喝了一口,又微微咳了咳。他自然是觉得冷,只是心冷胜过身冷。他端着空了的酒杯,缓缓道:“只怕这次,我们躲不过去了。”
李中仁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躲不过去的是我,你担心什么?”
李敬安又是一抖,只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愤,看着那炉火,被悲伤憋得满面通红。
李中仁宽慰他道:“为人臣子,一生都应忠心为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李敬安终于冷笑了一声,不屑道:“二十年前,为了亲政,为从太后手中夺权,他不惜杀光北方旧臣。二十年后的如今,为了收南方权力,他要杀光剩余的老臣。他是天子,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话倒也不错,我也从未想过,若是有一天,他要我死,我会反抗。就像多年前,他要张梁去死,张梁也未曾反抗。说来说去,一切皆是为了大周,为了天下!所有的阴谋,他都尽可推给臣子们,反正死人是开不了口的!而他,终将成为史书上那个开疆辟壤,振兴农桑,重开商贾,继古圣贤学,开昭德盛世的万世一遇的千古明君!”
李中仁微微摇头笑了笑,温和道:“自幼我便教导你,身为文官,除了阴谋诡谲,最终能够献给大周的,只有这一世清名。他是大周的皇帝。谁都可以倒下,只有皇帝不能倒下。我这一生,为了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所做的一切都没有错。多年前,若是不杀张梁,刚刚缔结的西罗与大周的盟约就会毁于一旦,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和平边境就将战火重燃。若是不杀罗实焉,南部便会察觉朝廷的动向,而那时候的情形,你很清楚,西罗,东瀛,皆包藏祸心。我有时候倒是很羡慕韩斯。并非绝顶的才华,却做到了宰相,成为了皇上牵制我的棋子。最后虽然也破灭了一世清名,却也算全身而退。或许此事之后,我会去找韩斯。韩斯老儿,未必了解真正发生了什么。我或许会去找他喝喝酒,聊聊过往古今。”
李敬安倒了一杯酒,缓缓道:“之义曾跟我说,边疆的和平,是以无数将士的鲜血为代价的。我也曾告诉之义,长安的锦绣繁华,也是血里开出的花。只是我未曾料想,未曾……”他不禁红了眼,只得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
说起陈之义,李中仁倒是宽慰了些。他道:“只要还有陈之义,只要还有皇后娘娘,他就不敢动你。即便最后定我一个通敌叛国的株连九族之罪,只要还有陈之义与锦华,你便可一世无忧。”
“所以当初……”李敬安的眼泪终于滑落了。
李中仁不忍见李敬安落泪,便闭上了眼。他一向心疼自己的这个老来子。若是这个老来子笨些傻些,他便可将他放在任何一个角落像野草般自生自灭。可偏偏他这个老来子天资聪颖,才华无双。即便天天混迹于青柳梨园,才名也远播在外。李中仁此时也有些心酸,他开口道:“所以当初,我曾只是想找锦华回来。只要锦华能够回来,我便可安心去。谁知锦华还带了个陈之义回来,这实在是意外之喜。更喜的是,陈之义与你交好,外人看你们亲如兄弟,有人羡慕,有人嫉妒。羡慕嫉妒都算不得什么,他是陈全的儿子,天大的罪过也不会落到他的身上。”
“可是爹……”李敬安泪如雨下。
可李中仁一挥手,制止了李敬安。他缓缓道:“爹死不了。此事必将会牵扯到罗实焉,也必然会牵扯到我。不过,现在,你去替我办一件事。”
“何事?”李敬安连忙问道。
李中仁缓缓睁开了眼,映着炉火,仿佛灼透人心的刚出炉的剑。他低声道:“福天宫的住持手中,有数封罗实焉与南部来往的信件。你派人去将那些信件找出烧毁。现在就去!”
“那些信?……”李敬安觉察出这背后还有一些他不太懂的奥妙。
“只要毁了那些信,此事便牵扯不到我的身上。”李中仁又成了那个权倾天下之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不是因为出身,他才不会甘于那一人之下。
李中仁的话像一把匕首刺穿了李敬安的心。他不再询问,只是点了点头,便出了车。
一阵风雪涌入。李中仁咳嗽了两声,继续睡去。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虽然此刻他并不清楚是自己不愿意就这样去死,还是还不放心在这时候丢下李敬安去死,可是他终于有机会能够给李敬安上一堂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课。
李敬安下了车,立刻令人前往正水寺搜寻那些必然存在的信件。那人才要离去,李敬安忽然又道:“且慢。”
那黑衣人转身:“大人还有何吩咐?”
李敬安拿不住他将要说出的话是否可行,但事到如今,他必须赌一把。他道:“皇后娘娘与元妃娘娘的车就在前面。我写个条子,你替我传给她们。”
“是。”那人立即从命。
李敬安略微一想,立刻借着火光写了一张便条,叫那人传给了张锦华与白芍。张锦华接到那条子,打开一看,见上面寥寥数言,并不详尽。可张锦华只是停了片刻,便对那人道:“叫他放心。”
李敬安得了张锦华的许诺,心中便踏实了一半。
此时元妃的车中传出惊呼声。长云急忙跑到张锦华的车下,大声道:“元妃娘娘梦魇了,还请皇后娘娘去看看。”
张锦华会意,立刻下车,进入白芍的车。白芍将那条子拿给她看,张锦华立刻将那条子放在炉子上烧了,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低声道:“我们还不知此事究竟为何,但既然敬安求助于我们,我们必然要帮。”
白芍也点了点头:“能够逼得李大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此刻传信,此事必定事关重大。”
张锦华忽然心内一阵莫名的紧张,仿佛战鼓敲响,兵荒马乱。
白芍察觉出她神色有异,伸手去握住了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你后悔了?”
张锦华摇了摇头,只是道:“大周要皇上活着,可大周也要臣子们活着。只要我还在,我便会保敬安无忧。”
“即便是要与皇上对立?”白芍问她。
张锦华忽然抬眼看着白芍,妩媚一笑:“如今这天下,有我一半。我并不是要与他对立,我只是想确保我的天下无虞。”
见她那如杏花绽放般的一笑,白芍忽而也笑了:“愿天佑大周。”
话说这边,那黑衣人传达了张锦华的许诺,立刻带人前往正水寺。他们来的时间很好——正水寺住持所居住的院内还点着灯。
为首的黑衣人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应答:“请进。”
那黑衣人略微迟疑了一下,示意剩余的人立刻分散布防,然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夜已深,可那住持仍坐在堂内诵经,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响,便抬眼道:“请坐。”
黑衣人并不坐,只是拱手道:“在下奉命来取一样东西。”
住持平静地望着他,缓缓道:“施主来迟了。那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黑衣人一惊:“何人?”
“我。”一个声音在黑衣人背后响起。
黑衣人拔剑,侧身看向背后。
背后那人手握着一叠书信,缓缓上前。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孔,黑衣人一惊:“是你?”
孟言文笑了笑,道:“此事一出,我便知李中仁必然会派人来取这些书信。我不过是早来了一步,顺便与老朋友叙叙旧。”
那黑衣人无心与孟言文周旋,只是道:“请二皇子殿下交出书信。”
孟言文却仍旧笑道:“若是我不交出来,你要如何?”
黑衣人拔出了长剑,缓缓道:“那就只能恕在下无礼了。”
“哈!”孟言文大笑了一声。随着那大笑声出现的,还有幽灵般的七位持剑的黑衣人。他们排列在孟言文前方,随时准备以命保护孟言文。孟言文看着那人,大笑道:“你家主子该不会没与你说过,这大周境内,我的眼线数量即便是输给他,却也足够我自保!”
那黑衣人见势不妙,缓缓后退了一步。他将剑举至脸前,左手食指轻叩剑身。清脆声响立即如石子入水,清音扩散,袅袅不绝。
可等了片刻,院内除了风雪声,却什么都没有。
孟言文又大笑了一声,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就带了这么几位贴身护卫吧?“
此时院内传出一阵轻而密集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门外,黑衣人不用看也知道,此刻院内已尽是孟言文的人了。他除了拼死一搏,别无他法。
他上前一步,低声道:“在下奉命取回书信,请二皇子通融。“
“取回书信?“孟言文不屑道,随即一挥手,那七位贴身护卫立刻上前围攻黑衣人。黑衣人即便剑法出众,却敌不过同样出众的七把剑的围攻,不久便败下阵来。他伤痕累累,单膝着地,喘着粗气,眼内是无尽的绝望。
孟言文看着他,叹了一句:“无论你是李中仁的人还是李敬安的人,今日我都不会杀你!”
黑衣人猛然抬眼看着孟言文。
孟言文缓缓走到住持身边,将手中的信件一一在油灯上点了。
黑衣人不由地大吃一惊。
孟言文将几近燃尽的信件仍在地上,道:“李中仁当日救过我,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而且,我还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李中仁!”
孟言文大手一挥,一剑客突然发动攻击,一剑刺中住持的心脏。那住持大为吃惊,眼内满是惊恐。他颤颤巍巍抬起手指指向孟言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气息断灭而倒地作罢。
孟言文厌恶地踢了踢住持的尸体,对那黑衣人道:“回去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主子,他知道该怎么做。”说完,孟言文走出了房间,连同他一起消失的还有所有的剑客。
待孟言文走远,那黑衣人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将那些信件所剩下的灰烬以及残页收好,又转身消失在了风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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