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张锦华的梦里有一股浓烈的桂花香。只是她安然卧于榻上，并不着急起身。她知晓自己身在何处，她甚至知晓窗外所立何人。
明月阁已经许久未经人踏足。
湿漉漉的雾气打湿了薄衫。
地上尽是散碎落花。
门户被推开。一阵轻而细的脚步声走向她，停在她的床尾。那人探身看了看，见她合着眼，转身便出去了。俄而，院内传出一阵轻笑。一个声音道：“姐姐还未醒？“另一个声音道：”秋日清寒，香气入梦。妹妹怕是做了美梦不肯醒呢！“
她认得那许多声音。她甚至能将桂宫的布局在脑海中一一再现——那些曾莺莺燕燕的所在都已枯落——然后将那些声音一一对应进去。
可是她真醒了吗？她细细嗅去，的确有阵幽幽暗香。她才睁开眼，就见一个身影正在案头摆弄桂花花枝。
“阿喜！“她轻声唤道。
自从白芍回宫后，阿喜便不经常随意走动了。
“二小姐。“阿喜这么多年依旧没能改口。只是如今宫内干净，倒也不怕了。
“你怎么来了？“她起身一望。
阿喜笑答：“我来给二小姐瞧瞧我这张脸！“
说着，阿喜将脸凑近。张锦华见他脸上原先的数道伤疤尽去，不禁欢喜，立刻便要伸手去捧他的脸，却不想，在她将阿喜的脸捧到面前时，那张脸却忽然变了。数条血腥伤口遍布，仿佛地狱的火鞭在其脸上肆意鞭打过般。
“啊呀！“张锦华一声猛呼，终于从大梦中清醒过来。
“娘娘！“紫烟从外跑了进来。
“无妨！“张锦华看清了屋内光亮——不过清晨，雀子才醒。她强笑道：”噩梦罢了。“
可紫烟进来并非为她。紫烟靠近，面色焦急：“娘娘，方才安公公派人来传，称皇上病了。“
“病了？“张锦华又会想起方才的梦，心生惶恐，”孔太医何在？“
紫烟答：“孔太医已经去了。此刻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入宫了！“
听闻大事不妙，张锦华急道：“更衣！“
到了皇帝寝宫，所有太医都急做一团。见她到来，便纷纷行李。张锦华进内查看了皇帝，只见其双目不明，牙关紧闭，似有痴迷之态。她问一旁的安忆怀：“这究竟是怎么了？”
安忆怀忙答：“方才皇上要起夜。老奴在一旁候着。可是只听里面扑通一声，老奴进去时，就见皇上跌倒在地。老奴连忙传唤了所有太医，如今也不知究竟如何。”
张锦华一听，连忙出来，问道：“可有结果？”
一群太医皆束手无策，孔太医只能答道：“回娘娘，臣暂时，还未查清皇上病因……”
病因自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查出来的。好在如今朝堂之上暂且有赵王与周王，外还有秦王镇守，尚算不得大乱。赵王请求张锦华每日入朝议事，张锦华犹豫片刻，问他：“你可有做好打算？”
这所谓的打算，自然是说，若是昭德帝一病不起，赵王是否决意继位为王。
赵王依旧只是一笑，问道：“母后以为如何？”
张锦华冷冷一笑，并不回答。
自从昭德帝病后，新皇人选自然是重中之重。但朝野内外皆已认定赵王，因此张锦华此番询问赵王，乃是另有用意。
赵王见张锦华神情疏离，便直言道：“父皇曾亲口许诺与母后共主天下。若母后信得过儿臣，儿臣愿替母后分担天下重任。”
张锦华的目光已成为了窗外的清冷月光。她缓缓道：“有你甚好。先前鲁王与邦王一去，本宫也曾心焦。自你决定还朝，皇上与本宫，都甚觉欣慰。只是有一事，你要替本宫去做。事成之后，本宫给你天下。”
那一夜，李敬安从刑部出来之时，望着天上的冷月，只觉凉意渗骨。
孟言文随后走出，看着面如死灰的李敬安，抽鼻一笑：“就在眼皮子底下！查来查去有个什么用！他能行不轨之计，我们就非得光明正大？”
李敬安没有看他，只是道：“你加派点人手看紧赵王才是。他如今的目标，就是赵王。”
“这还用你说？”孟言文自负地笑了笑。只是他眉头一挑，道：“你倒是不怕我对赵王下手！”
“那是你的事！”李敬安怒甩长袖，大步登车而去。
原那一日，卫允托李敬安命人将邦王家眷送出长安城后，又命人将之前关押几人的囚房仔细收拾干净，定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他才转身，耳边的日光仿佛一闪。
“停下！”他叫到。
两位亲信立刻停下了手。
他缓缓回过头，见囚房的铁栏上挂着一丝儿红线。
他将那红线缓缓取下，举至头顶，在阳光下仔细分辨着。
他似乎认得那红线，因此内心大震。颤抖的手将那红线送至鼻下，只一嗅，果然闻得一阵酒香。那酒香仿佛一记闷锤，锤得他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这能说明什么？”李敬安不屑问道，“凌日山庄，周王进得去，邦王自然也进得去。就算邦王那酒，是周王送的，而小翁主因喜欢那丝绳，日日带在身上，也不见得这便是周王的圈套。”
李敬安此刻并非不信卫允的猜想，他只是希望卫允能够给出更为确切的证据。
“所有涉案人员都已处以车裂之刑。你要我给你证据，卫某确实拿不出。”卫允形容惨淡。
“那这算不算证据？”沉默之间，孟言文走了进来。
李敬安见了孟言文，心中微微有些不悦。他实在不喜欢孟言文这般如出入无人之境般出入长安。
孟言文当然清楚李敬安并不待见他，因此只是将手里的一张尚未烧尽的纸屑扔在了李敬安面前。
“这是何物？”李敬安看着那尚带着红印的纸屑问。
孟言文哼了一声，道：“这便是，将大皇兄定罪的，纸。”
李敬安仍旧不动，问：“何处得来的？”
“大理寺。”孟言文道。
李敬安的身子终于猛然晃了一下。他抬起头，漆黑的目光如剑般射向孟言文。
“你想问我大理寺怎么会有这纸？”孟言文眼中尽是不屑，“大皇兄已去，大皇姐入狱。我虽与他们异母，但终究有着骨血亲情，便想着去探访大皇姐。大皇姐也是命苦，兵变造反，还没到长安便败了。本以为到了长安，求求父皇，或能判个流放。谁知，还未到长安，就被毒蛇毒瞎了双眼。我去了，但没想到，我不是第一个去的。第一个去的，居然是老六。如今大军方抵达长安，还没等朝廷出手清缴留于渤州的余孽，老六倒是先出手了。那一年，大皇姐回宫，大世子莫名死在了宫内。因此此番作乱，大皇姐想的，是要二世子继位。未防不测，大皇姐并未将二世子带在身旁，而是藏于渤州一隐蔽处。可老六比平时看起来厉害。老六早在老四出征之时，就派人去了渤州，找到了隐藏的二世子，而且还派人将二世子带回了长安，如今就藏在老六的府中。你又问，老六为何要费心思去找这个二世子？你这样聪明，想想便知。先前老五一案，经办的是老六。老六两面三刀，表面上将此案做成了铁案上报了朝廷，内里却跟渤州通信，称他如此办案乃是父皇授意。他称，那一年，朝廷欲行推恩，大皇兄将老五推出之时，父皇便猜疑大皇兄居心不轨。但当年老五一口应承下了差事，所以父皇也不好明着反对。老六与渤州通信称，所有的人证物证，均是在父皇授意之下办成，也因此，为防泄密，所有涉案人员皆被处以车裂，一个活口都没留！若你是大皇姐，听到此话，你会如何想？分明都是天家子弟，一个嫡长子，一个次子，却如此偏爱次子。为了次子，居然可以做假案除掉嫡长子！不仅仅如此，那一年，世子枉死宫中，父皇仅仅是杀了几个宫女。在大皇姐想来，父皇分明是想将废后这一支全数铲除！而后，老六又告诉大皇姐，他已经找到了二世子，他会尽全力照顾好二世子。大皇姐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老六这话的意思，因此便想将与老六之间的信件全数烧去。还好我去得及时，拿到了这一张废屑。”
李敬安听罢，终于拿起了那张废屑，也终于发现了那废屑的玄机：那张废屑，与定下邦王之罪的纸，一模一样。
“有二世子为要挟，此案必定成为一桩冤案了。“卫允叹道。
“可不是？“孟言文讥讽道，”若我想得不错，大皇姐的眼睛，也是老六下的手罢。若非老四机灵，恐怕大皇姐此时，已经在黄泉路上与三生花为伴了！“
李敬安握着那张废屑的手逐渐缩紧：“可恶！可恶！“
孟言文见他涨红了脸，又嘲讽道：“可不是可恶？这长安城的城门口，明明是你李敬安派了那许多人看着的。怎么老六就能与渤州通信如此之久不被察觉？不仅如此，书信也便罢了。怎么就能让老六将二世子那么个大活人大摇大摆带进了长安，还就藏在老六的府上？你自诩聪明绝顶，眼线埋伏纵深，怎么连个城门都守不住？”
如此讥讽，实在刺痛了李敬安。他拍案而起，拽紧了那纸屑，转身便疾步往外去。
孟言文见如此，撂了一句：“真相已明，此事不是卫大人的过错。卫大人回府休息罢。”便紧跟着李敬安出去了。
可李敬安不愿再与孟言文纠缠。天下虽多有聪明人，但他李敬安绝非糊涂人。他看紧了城门，却还是有消息瞒着他进出，可见，此处必有蹊跷。
只是上车之后，他要最后再确认一次，因此探出了头，问孟言文：“那一年，你派往南部的人被捉。当时的你也是眼线千里，那你可知，当时长安城已经暗中闭城？”
孟言文一愣，直觉答：“不知。”可这一瞬，孟言文终于恍然大悟：“是你！“
原他当年勾结南部一事被曝，他苦苦追查多年，却不想那人却就在眼前！
可李敬安已然不再在乎孟言文的心情。他的脸色忽然从暴怒转而平静。既然当年的孟言文不知，那周王便应不知。那即是说，长安城的城门绝对没问题。问题，必定是出在别处！
如今唯一能确定的，便是鲁王一案，的确为周王所犯。而要如何扳倒周王，他仍旧想不出。大公主必定不会亲口说出实情，而一张纸屑也不足以翻案。所有涉案人员均已去。如此看来，便只能是一桩冤案了。
待李敬安与孟言文离去后，卫允仍旧坐于那案卷堆中。他如今终于明白，周王靠向刑部，为的并不是他卫允。
因此，此话传到张锦华处时，张锦华虽内心震怒，却也是道：“敬安绝不会行阴暗之事。解决此案，需从长计议。”
而昭德帝此番忽然大病，似乎此事便无法再拖。若再拖下去，朝中再生变故，便不是岁月与史书能够承受的了。
因此她传唤了赵王。
赵王在击灭叛军之时所行的强硬手段，即便是昭德帝，都觉心惊。
若非得有一个人要承担如此的阴暗，也应是这个王朝的继承者，帝国的新皇。也应由他亲自出手，扫清路途上纵横的荆棘，驱除太极殿上弥漫的阴霾。
霍南领命去了李敬安府上，将张锦华的打算与李敬安一说，道：“你也说过，赵王比鲁王聪明，他会防着的。”
李敬安倒是不担心赵王。他悠悠地喝着茶，道：“我只觉得，从锦华入宫那一天来，长安城从没这么安定过。“
如今宫内，便只有安忆怀与霍南，局势仿佛再次清朗起来。且如今长安城内，因平叛大捷，民心再次倒向张锦华与赵王。此刻的张锦华，俨然已是大周的最高掌权者。
而一个周王，在李敬安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且这一次，他竟不用亲自动手。
“我如今啊，“窗外清风中，一张树叶在枝头打着旋儿，仿佛自得其乐。李敬安看着那树叶，心里十分畅快，”如今啊，我只等着削藩结束。然后，之义就能回来。再然后，我就能同之义一起，痛痛快快饮上几坛。而你呢，“他又看霍南，”而你，就能去将你的孩儿接回来，放在自己府上，再不用忧心，再不用牵挂。“
他这话，实在有些过于通透了。霍南问他：“一切谜底，你都解开了？“
“嗯。“李敬安淡淡点了点头，眼内仍旧是平静，”都解开了。“
“那最后的结果……“霍南仍旧不放心。
“最后，只能有一个结果。“李敬安不断饮着酒，”你能做的，便是看住宫内。“
李敬安自幼熟读史书，见惯了权谋争斗。权谋永不会结束。若说他才入朝堂之时，还有着以才智定天下的想法，如今的他，却是大大不同。这天下，从无真正的“冠绝。“李中仁未能做到的，他李敬安未必就能做到。只是李中仁教给他的家国社稷，永存于心。
霍南走后，李敬安缓缓起身，进入庭院。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穹宇之下，凉风缠绵。
他依旧很思念一个女子。一个早已消失的女子。这些年，派出去的人却找不回一丝消息。他忽然很懂得陈之义之前那个呆呆傻傻的心愿。才入长安时，陈之义总是念叨着要带白芪回灵州城去。他问，灵州城有什么？天下繁华尽在长安。张锦华也是生于长安，自然应留于长安。可陈之义说，灵州城有杏花，有美酒，有挂满灯笼的街市，有掩盖长街的白雪，有风里翻腾的青草，有青石板上细微的足音。看遍天下，陈之义仍然要回边塞去。他将一生沉浸在一场短暂的梦境里，不问西风，不问飞花。
他终于彻底懂了陈之义。这一刻，他忽地觉得，也许下一刻，茶还未凉，酒还暖口之际，门外便会传来一封信。那封信上，会是那个女子的香气。他会立即备车，依照信上的地址去找那个女子。多年不见，那女子将仍旧是明目璀璨，皎洁如月。那女子会告诉他多年的颠沛与思念。而他也将告诉那女子，天下已定，他要带着她，去一无人知晓的边陲小镇，寻一处院子，种满桃花梨花杏花海棠，然后关起门来，将天下春光都关进那个院子。他们将在那个院子里数着飘落的花瓣，沉沉睡去。醒来时，或天已微暮，夜露四起。于是他们便进屋，煮一盏茶，静默相对，关闭天地。
其实此时，他想着，或许李中仁，便是如此。他派了人暗中跟随李中仁。根据回信，李中仁的确去了韩斯处，也的确说动了韩斯，与他一同去了灵州城。只是他们错过了杏花开的时节，因此暂居在白家大院内，等待来年。其实如韩斯与李中仁这样相斗一生倒也不错。起码到了退隐之时，还能结伴去看杏花林。
凉风再起。
他嗓子发痒，不禁微微咳嗽了一声。他转身，走进书房，提笔给陈之义写一封信。
这封信不同于往常。他并没有让人将这封信立即送往南部，而是派人先送去了霍南府上。此信涉及大周基业，因此他并不瞒霍南，任由他拆开看了。
读了信上之言，霍南震惊非常。可转念一想，一切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将信叠好，藏于剑鞘之内。
忽然之间，一道闪光自天边而来，映亮了霍南的书房。紧接着，雷声滚滚，惊天动地。史书记载，这是昭德四十九年最后一场惊雷。俄而，密集雨声充斥天地。
“一切都还来得及。“凉风刮动了霍南案上的书卷。
一切尚未结束，自然都还来得及。
他将此信送到了张锦华处，张锦华看了，冷冷一笑，道：“敬安所想，与本宫所想，不差分毫。回话给敬安，就这样办。“
霍南才领了命，回头就见殿外正领着孟言泰玩耍的方华。他思考了片刻，又回过头来：“可需将小皇子先行送出宫躲避？“
白芍顺着霍南的眼神看见殿外的情景，便也道：“即便皇上此时醒着，怕也是会将小皇子先送出宫去。“
张锦华一笑，沉思道：“送，又能往那里送呢？难不成送去秦王的军营？“
“有何不可？“霍南道，”当年秦王还小时，便是在各个军营里打滚儿的。“
“如若娘娘不放心，奴婢倒是想到了一个地方。“一旁静默良久的紫烟忽然开口了。
张锦华转视紫烟，只见紫烟眼内光亮明润。她开口，轻轻吐露出三个字。片刻之后，殿内众人皆笑了。
“的确是个好去处。“白芍含笑道，”她必定懂得为母之心，必定不会拒绝。如今剩下的，便是如何将小皇子瞒送出去了。“
“这有何难？“阿合笑道，”当年娘娘流落汕岛，宫内便对外称是娘娘抱病，就这样瞒过了大半年，也没听任何人提起异样。小皇子身子骨尚弱，即便是大病一场，也不会有人怀疑。到时候，再假借怕旁人过了不洁之气给小皇子，禁止他人探视，便也能蒙混过去了。“
“即便是要将小皇子送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几乎从不多言的长云开口了，倒是惊了众人。
“如何不难？”张锦华笑意盈盈。
长云微微一偏头，道：“其实这皇宫，只要松懈了防备，处处都是漏洞。每日进出宫门送菜的送米的送各种香料玩意儿的就是不少，还有每日运输各种废弃之物的也是不少。若是娘娘不心疼，便可挑一个可靠之人，将小皇子藏于马车之内，便就送出去了。”m.qikuaiwx.cOm
“的确不差。”白芍听后，不禁点头称赞。
“可如今，”一直站在阴影之中的阿喜走上前来，低声道，“如今，小皇子可不是一个人。”
众人自然明白阿喜的话，不禁都顺着这话望向了殿外——孟言泰正围着方华追逐着方华手中一个五彩的随风转动的小玩意儿。
“将小皇子送出宫，或许容易。只是这方华，如何是好？”霍南泄气。
张锦华看着众人又起愁容，嫣然一笑，妩媚道：“本宫好歹也是这后宫之主，难道还不能作主让一个宫人搬进来照顾染恙的皇子吗？”
此话一出，众人便都笑了：“是的。娘娘和气，我们便都忘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201 章 似真非真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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