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如此突然?”郭珍霓的醉意减了大半,只觉扫兴,“前殿竟未曾通传。”
“皇上的确是临时起意。”阿喜急急忙忙答到,“可看样子也并不像是为了白姑娘而来,倒是仿佛专门去看那明月阁似的。”
“为了明月阁而去?”这个由头她们倒是没想过。
若说皇宫本就为皇帝主宰,自然没有地方是皇帝去不得的。可为何偏偏是明月阁呢?无垠月光照亮天地每一处缝隙,难道明月阁有着不可说的秘密?
空想无益,天子来访,不可怠慢。白芪带着歉意施了礼:“那我先去了。”说着便要随着阿喜出门。
“等一等。”郭珍霓在背后忽然起身。
白芪不知何意,便停下等她。
因喝了酒,郭珍霓的身形飘摇,仿若风中落叶。她婀娜地走到了白芪身旁,莞尔一笑,右手握拳伸出。见白芪神色有惑,她又是一笑,摊开那纤细白嫩的五指。白芪一看,那手心里竟然躺着一叶粉白的海棠花瓣。
“姐姐喜爱这花,便向顾妹妹讨一枝回去,插在青釉瓷瓶里,用清水养着,岂不好?”白芪笑道,竟完全没有领略到郭珍霓的用意。
“花自然是要讨的。”郭珍霓抿嘴一笑。那花瓣在微风中似蝴蝶易碎。郭珍霓轻轻将那花瓣贴在白芪的鬓边,“可这花也得配上美人才是应景。”
白芪明白了她的意思,两颊微微泛红:“多谢姐姐。”
郭珍霓眼内闪出星河光芒。她爱惜地亲抚白芪的脸,语音如浓烈春意让人沉醉:“上天不会白白给妹妹这样好的容貌!既然入了这宫闱,倒不如尽兴活一场!”
原白芪内心还酸酸的。听了此话,她亦生出一股豪情来。女儿红一下眼眶是不碍事的,那是内心动情的最佳印证。她握住了郭珍霓的手,轻而坚定道:“谢姐姐教导。既然入了这宫闱,倒不如让我们看看,这天地宽广,岁月辽阔!妹妹先去了!”
“去吧!”郭珍霓爱惜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离去,方又回身莞尔一笑,向前伸出手去:“妹妹扶我一扶!”
顾青君见状,忙上前抓住了她的手,笑道:“可见妹妹的酒好!姐姐赏脸,愿意醉在妹妹院里!”
郭珍霓看着顾青君明月一般无欲无求的双眸,轻启朱唇,道:“若可以,我愿醉在妹妹这院子里!醉在这片海棠花下!”
出了月棠院,张锦华被冷风一吹,酒意全消。即将见到皇帝,她内心瞬时一片兵荒马乱。
待走出一段距离,见四下无人,连平日盘踞在宫墙顶端的黑鸟都不见了踪迹。阿喜这才放心道:“今日皇上本是要去未央宫的,可是齐王遇刺,所以转回了宣室殿。”
“齐王遇刺?”白芪停下了脚步。
“是的。”阿喜越发压低了声音,“今日十五,齐王本是要进宫给贵妃娘娘请安的,可才出了府门,还未走出朱雀街便遭遇了袭击。听闻此刻已无性命之忧。皇上震怒,下令严查真凶。”
白芪听着,不禁抬头望月——不知何时,那月上桂影竟透露出诡谲之感来。
“可有什么线索?”她知道齐王是贵妃之子,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兼天资聪颖,心胸宽仁,深得皇帝喜爱,朝堂中亦有不少追随者。
阿喜便将白日里听到的全数告知她:“刑部尚书卫大人与京兆尹秦王已经派人封锁了朱雀街与长安城。听闻凶手受了重伤,刑部循着血迹查到了城南罗桑所在的青柳巷。皇上下旨严查青柳巷的进出人员,凶手估计是逃不过的。”
“为何不查封青柳巷?”白芪困惑。她虽已回到长安,但时日尚浅,这长安城中许多规矩并不全然清楚。既然已经封了长安城,又知凶手就在青柳巷,何不查封青柳巷进去拿人?
阿喜解释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听安公公讲,皇上极为重视与各藩国的交往。那罗桑素有天下第一教坊之名,多有各国舞姬歌姬表演。各国商队到了长安,为领略长安繁华,皆要去罗桑见识一番。因此,皇上不想打草惊蛇,亦不想令藩国惊慌。”
“原来如此。”白芪应道,想起来长安前战马中毒一事,陈之义曾告诉她此事疑是西罗国所为,可皇帝却依旧将此事压下,只是命令暗查。
既然那罗桑乃天下第一教坊,又是繁华之最,白芪便明白了几分:“那罗桑繁华,网罗天下美貌女子。除了各国商队使臣进出,各路王公大臣侯门贵族亦必不可少。罗桑和平,长安便和平,天下也便和平。”一阵冷风过,白芪被那冷月激出一阵心痛来:“多少将士的命才换来的四境平稳,自然不可轻易损害。”然后,她未说出口的是,这四境平稳,也有她的生父的亡魂镇守,也有张家军无数将士的鲜血祭奠。
一时间,这幽长通道竟有了森意。
走了一段,阿喜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对了,今日在殿内,安公公将小姐的画像拿给皇上看。皇上似乎是觉得二小姐与一位故人相似。”
“故人?”白芪念着,嘴角却浮起了一丝莫名的笑容:是的,见了我,他肯定能想起当年的那位故人来。想到此,她倒忽然很希望快些见到皇帝。她忽然很想看见,当皇帝见到她与她娘极为相似的容貌时,皇帝是何反应。
说这话他们这边便到了明月阁。皇帝的銮驾已经到了宫墙的另一边。此刻已经来不及更衣,白芪只是轻轻描了眉,又点了唇红,外面的仪仗便开始通传。她看了看郭珍霓为她添的那一片海棠花瓣,自己亦笑了:女子用些心思有何不可。
“皇上驾到!”安忆怀拉长着声音叫到。
白芪平复了一下心跳,快步走出门。她的杀父仇人此刻就在面前,坐在那高高的銮驾上睥睨众生。
可是她窈窕身影如风中花枝缓缓走上前去,面带笑意,行大礼:“见过皇上。”
皇帝下了銮驾,走到她面前,柔声说:“不用多礼,起来吧。”
那声音叫白芪心内一抖。她依旧微微低着头:“谢皇上。”这才慢慢站起了身。
随着她缓缓起身,她的容貌清晰地映入皇帝的眼帘。这一张脸,确与皇帝记忆中的那位宫女极为相似。岁月流逝,那张脸在他心中却未曾褪色。
“你的眼睛。”皇帝含情一笑。
“臣妾的眼睛?”白芪莞尔。
“不错,你的眼睛!”皇帝被那双美目打动,声音中透露出动人情意,“寡人曾有一位故人,亦有一双你这样的眼睛。寡人记得,那样的琥珀色,竟是连秋日红叶都逊色。那样的琥珀色,便是你的颜色。”
多年前,也是如同今天的满月夜,他已经登基为王。可是当时年幼,太后连同亲信掌权,定要他每日学至深夜才能休息。可那夜,太傅身体抱恙提早出宫,他也就落了一点清闲,因此要到处跑一跑。
他日日透过太极殿的窗看见北面的桂宫,偶尔还能看见几个女子在那里玩笑游乐。可是他贴身的只有太监,那安忆怀就是从小跟着他的。也有朝臣提议过“太监毕竟不能如宫女照顾地细心,还是添两个宫女罢。”太后都是冷笑一声:“若是养成了跟先帝一个脾性,长大后满宫莺莺燕燕,还怎么治理天下?”听着虽冷酷无情,但太后终究还是将他培养成了一位万民爱戴的明君。
可是当年的他不懂这些。当年的他仍有着孩子脾性,仍旧贪玩。偷了空,他便带着同样年幼的安忆怀悄悄朝桂宫溜了去。
此时夜深,桂宫中人早已无聊得歇了。他们四处闲逛也无人发现。
桂宫不同于太极殿。桂宫有一丝细细的甜香,那是女儿搽的香粉。桂宫被分割成了很多小院别阁,住着不同的女子。有些院落已经空了,大概都已经香消玉殒了。只有那高大花枝仍在夜风中轻轻招摇,诉说着前尘往事。桂宫中,每座院子种着不同的花树,有的是桂树,有的是荷花,有的是玉兰,还有的是海棠。
“明月阁。”走到一处,仿佛一股神秘的力量促使他停住了脚步。他抬头,见匾额上书“明月阁”三字,回头问安忆怀:“现在明明才是五月,怎会有桂花香?”
“奴才不知。”安忆怀当年不过也只是个半大孩子,懂的还没有他多。
“进去看看。”他吩咐道。
安忆怀得令上前去推明月阁的门。那门仿佛在奉天命等着他们,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敞开。
安忆怀有些吃惊,不过他没想太多,恭敬道:“皇上请。”
小皇子背着手往前走,才进院子,一抬眼,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是五月,可月光下圆圆融融两树桂花。风过,米粒大的桂花便簌簌地往下落。院外的清香在院内却是浓香。那两扇门在他们背后自动合上,仿佛要将这一个秘密深埋。他痴痴地朝着那树走去,又呆呆地站在树下:“我不是在做梦罢。”
安忆怀也被惊得说不话来,静静站在一旁,也痴痴地看着那树桂花。
可这时,阴影里闪出一个人影,大声喝道:“你们是哪里的小太监,竟敢擅闯明月阁!”
他们俩大惊。安忆怀立刻将小皇帝拉到了身后,大声质问:“你又是何人?”
那人影站到了月光下:“我叫小文,就是这明月阁的宫女。你们是谁,为何在此?”
这时他们看清了月光下的的确确是一个清秀的小宫女,年级不过十五六左右,模样儿也还稚气得很,可是一双眼睛扑闪着,仿佛有蝴蝶要从那里振翅飞出来一般。
安忆怀环顾四周,冷笑了一下,大声道:“你撒谎!这明月阁明明就没人住,你肯定是哪宫里偷跑出来的宫女!”
小文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识破,便笑着说:“我们都是偷跑出来的,就当做彼此没见过。我先走了。”说着转身便要跑。
“你等等。”小皇帝此时从安忆怀的背后闪出来。
“还要做什么?”小文转过身来。
“你说你叫小文?”小皇帝问道。他实在觉得这个宫女有趣。
“就叫小文。”她撅起嘴,“我骗你做什么?”
“我叫……”小皇帝突然有些结巴了。情急之下,他胡乱编了个名字:“我叫阿武。”
“阿武。”小文咯咯笑了起来,“阿武,你叫住我做什么?”
“没什么……”他一时慌了神,“我才入宫,宫里不太熟悉……”
小文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便问:“你要交朋友?”
小皇帝上前一步,立刻点了点头。
小文歪着头,想了片刻,走到了他们面前,看着安忆怀问道:“他叫阿武,那你呢?”
“我……”安忆怀没想到她有此问,便随口编到:“我叫阿安。”可他才说出口便后悔了。
可惜来不及了,小文已经笑起来了:“阿安,你这名字叫着可不方便呐!”
安忆怀低下了头。可小皇帝问道:“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浣纱局的宫女。太后见我办事得力,特将这明月阁赏赐给了我!”小文得意地笑道。
“可又是在骗人!”安忆怀抬头笑了,“你一个小宫女怎么可能赏这么大座院子,怕就是偷跑进来的罢。”
“是又如何?”小文倒是不怕他们,大大方方承认了,“我爱这桂花,此处又没人居住。我时常来看看,不叫这院子与这花树太过寂寞。”
如此良辰美景若无人欣赏,的确可惜。
“对了,这桂花,”小皇帝此刻说话还是结结巴巴的,“此时还是五月,桂花怎么就开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小文抬头看着那一树桂花,任由月光落入她的眼,点亮她的年华,“桂花分为月桂和八月桂。你们知道的只是八月桂,八月中秋才开。可这是月桂,月月都开。”
“原来如此。”小皇帝被她眼中的光芒打动,“书中常用桂花比喻思乡,总是一年一开,一年一次也就罢了。可是这月月开,岂不叫离愁更浓。”
小文听了他这话,眼珠子一转,微微收了笑:“你这个小太监懂得倒是蛮多。”
“你懂得比我多!”小皇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可也读书?”
小文听了这话显得有些忧伤,眼内的光芒也黯淡了些,仿若那蝴蝶停翅歇息:“我自幼进宫,只认得一些通用的香料食材纱布什么的,书倒是没读过几本。”
小皇帝一听就来劲了:“你可想学?你若想学,我教你啊。”
小文看着他的兴奋劲儿,又笑了,说:“我的确想学,那你怎么教我呢?”
小皇帝转头一想:“不如就在这里。这里没人,我每日带书来。”
“好啊。”小文眼中的蝴蝶立刻又煽动起华丽诡异的翅膀,“那我每日这个时辰就在这里等你,你可不许不来!”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小皇帝拍着胸脯说。
此时夜风中远远传来了夜间敲梆子的声音,安忆怀听了急忙说:“阿武,我们得回去了,不然一会儿查房我们可就逃不过一顿鞭子了。”
小皇帝一听也立刻紧张起来,对小文道:“那就说定了,明日夜间,还是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
“好。”小文含笑点头。
安忆怀拉着他就要跑,可他偏偏要回头给小文挥手作别。等跑到了寝殿,伺候小皇帝躺下了,安忆怀才笑道:“皇上您装太监就罢了,装了太监还说什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话,可不是叫人笑话嘛!”
“啊?”他这才反应过来小文当时的那个笑容。当时的他只觉得那个笑容极亲切,此刻再想却只觉得那个笑意味深长。
此刻眼前的这名女子,真是像极了当年的小文。他看着她,轻轻说:“以后寡人再来,你无须这样大礼跪迎!”
白芪见他神情有变,知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便柔声道:“谢皇上。”
皇帝笑了笑,走进院子,走到那两颗桂花花树前,问她:“你叫白芪?”
“是的,小女白芪,来自灵州。”她跟在皇帝身后恭恭敬敬回答道。
“白芪。”皇帝重复着,“你可知这桂树为何五月就开?”
“小女不知。”她如实回答。
皇帝听了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想起了当年那个活泼伶俐的女子,叹道:终究不是小文啊。
可他没有让白芪察觉他的失落,只是耐心道:“桂花分两种,一种是八月桂,一种是月桂。八月桂只在八月中秋盛放,一年一次,极为难得。而月桂则月月盛放,幽香不绝。”
“原是如此。”白芪声音有些弱了,“小女的家乡灵州并没有桂花,只是常在书中读到‘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一句,便时时想象这场景。诗人爱用桂花寓思乡。这月月皆开的桂花,可是叫诗人离愁更浓,愁不自盛。”
皇帝听她声音里的愁绪,便知她想起了故乡。他竟有些自责,白白叫这个才进宫的小女子生出忧愁,便问她:“家里可还有兄弟姐妹?”
白芪的眼中的笑意浅浅的:“家中还有长姐白芍。”
“如此便好。”皇帝的愧疚减了些,“还有姐妹便好。”
白芪懂他这一句的意思:“皇上体恤百姓,不许独女入宫,甚至不愿独子参军。皇上的品德如这朗月之辉,光灿人间。所以即使是家中独子,也愿意上阵杀敌,报皇上厚恩。”
这番话让皇帝觉得有趣。原这小女子懂得的并不只是闺阁中事。他心中微微有些开心,笑着道:“你这样柔弱,却颇有些男儿气概。”
白芪见皇帝笑了,便知自己的话打动了他,便大着胆子道:“爹爹自幼便教导,虽为女子,但也要心怀天下。当今圣上是难得的明君,万民爱戴,也曾亲临北部边境,平定北部动乱。听爹爹如此讲,小女心生向往,盼着有朝一日能来长安一瞻皇上龙颜。不想这一回选秀,果真叫小女得偿所愿,选入宫来,得见圣荣,实在有幸。”
皇帝心中一暖,转过身来,站在她面前,伸出手:“来。”
白芪心中又是一抖。她有着怯懦,却仿佛被他坦荡的目光看透。微微颤抖着将手交到了他的手中,他一把握住,带着她走到空旷处,又说:“桂宫历时多年建成,这明月阁的名字还是先帝起的,因为此处空旷,月光如水,是赏月的佳处。只是不知何时种了这桂花,桂月相衬,便更当得起‘明月阁’三字了。你虽不懂桂花,却颇懂诗书,这明月阁交由你住,便是天意。”
说了这话,他回过头来,看见白芪耳边一片粉白海棠花瓣,衬得她此刻格外娇艳。他心生怜爱,伸手将那花瓣取下,转身交给了安忆怀。清风有意,吹动白芪颈子后一缕碎发。那些微抖动更让皇帝觉得女儿神态可爱。他伸手,安忆怀会意,将拿随身带着的一件月牙白蚕丝披风交到他手中。他温柔给白芪披上,说道:“今日寡人突然前来,恐是打搅到你了。宣市殿的折子没有批完,寡人不能留下陪你。夜深了,起风了,还有些凉。你快些进去休息。寡人改日再来。”
他这样说着,却不松手,携着白芪一同走到了朱门前,才松开,说:“不必行礼了。寡人去了。”
“皇上慢走。”白芪笑盈盈道。
皇帝看着她,不知想了什么,停了片刻,而后才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门。
皇帝走了,安忆怀却带着皇帝方才的神情仍旧站在那里,看着白芪。
“安公公还有事要交代?”白芪见安忆怀还站着,便问道。
安忆怀笑了笑,眼前的这名女子的确是像极了多年前的小文。每每陪皇帝来明月阁,他心内也会绞痛一番。他看着白芪,开口道:“自皇上登基以来,明月阁是一直空着的。这一回选秀,皇上因为政务繁忙,便没来得及管这居所分配之事。皇上一直喜欢这个地方,或许会常来,还请姑娘有心,时时候着。”
“多谢公公。”白芪答,“小女自当候着。”
“多谢姑娘!”安忆怀笑了笑便出了门。
追上了皇帝的銮驾,皇帝说道:“可还是像。”
安忆怀知道皇帝在担心什么,便说:“皇上您放心吧,太后已经多年不管秀女们的事了。”
皇帝不发一语,心内仍旧是担忧。回到宣室殿,批完剩下的折子,他也不急着休息,就在那灯下发呆,回忆当年之事。
第二日夜里,他按照与小文约定的时间独自来到明月阁,怀里揣着一本古诗集,站在那桂花树下等着。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他可以装作未曾察觉。
更准确说,不是脚步声,而是他听见了小文眼中蝴蝶振翅飞动的声音。
“你来了。”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
他得意一笑,转过头去,果然见小文还穿着昨日那身月牙色衣裳,站在他身后,笑眯眯看着他。
“当然。”他装作是才回头看见了她,拍着胸脯道,“答应了的事当然要做到。”
“果然守信!”小文赞叹,却见只有他一人,又问道:“阿安呢,怎么就你来了?”
“哦。”小皇帝面带愧疚,“阿安今日白天挨罚了,此刻正趴在床上呢。”
小文自然知道躺着和趴着的区别。在宫里多年,小文自然清楚何时才需要趴着,便关切问:“可是昨日偷跑出来被发现回去挨了板子?打得重不重?可有敷药?我那里有好些药,我去取!”说着,小文便要往回跑。
“不用!”小皇帝扯住了她的衣角,急忙解释道:“打得并不重!师傅疼爱我们,本不想打我们的。可是不打一顿,又显得师傅偏心。因此师傅妆模作样说打板子,实际上却是看人都出去了就打旁边的沙袋。阿安总共不过挨了三板子。师傅亲自上的药,然后才走的。”
“那你呢?”小文一听,立即拉过他细细查看。
小皇帝被看得不好意思,便道:“我是一板子未挨,要不今日怎能来见你?”
这样小文便放了心,没再追问。看他手中拿着一卷书,便问道:“今日你要教我什么?”
他急忙展开手中的那卷书:“是一些没了名号的诗,我很喜欢,可是总是不让读,说这些不是正道。”wWw.qikuaiwx.Com
“只要喜欢便好,管什么正道歪道!”小文噘着嘴说道。
“就是!”他听到这话仿佛见到了知音,便打开书说:“我先读一遍,你仔细听着,然后我再讲给你。”
“好。”小文答应着,便拉着他到了台阶上坐下,又掏出了一支火影子,在石阶上一擦,便燃起了一丝火苗。
他就着那微弱的火光轻声读到: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短短几句诗读完,他才发现小文此刻就靠着他,整张脸几乎都快扑到了书上。她认真地看着,整张脸还有些红扑扑的,眼中闪着光芒,仿佛认得那些诗句。他坐在那里,背都直了,不敢乱动。
“这首诗说了些什么?”小文抬起头来,认真问。
明明是五月,夜里微微还有些凉,可是他的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觉得喉咙有些干,便清了清嗓子,红着脸说道:“这首诗是写……牛郎织女被王母强行分开后……各自居住在星河的两端……星河明明清又浅……但他们却不能相见……织女便日日愁哭……两人只能隔着星河含情凝视着对方……”
在他解释的时候,小文靠得愈发近了。她仍然看着书上的字,仿佛不是他在讲解,而是那些诗句在自己讲解。
“王母可是狠心。”小文听完,眼眶泛红。
小皇帝见她动情,急忙说道:“牛郎是凡人,织女是九天的仙女,自然是不能在一起的,所以王母将他们分开,只准每年七夕一会。”
“是,这便是七夕节的来历了。”小文在浣纱局,原是听过一点这个故事的,只是从未听过这个故事被用这么优美的诗句写出来。
“可是,这首诗我只认得几个字。”小文又说道,还用手指点着,“我认得这个‘河汉女’,也认得这个‘水’字,可其余的都不认得了。”
“无妨,我教你就是了。”他回答道。
于是他指着每一个字,轻声读着,用手指在书上写着,又握着小文的手在书上画着。
“你看,这就是这个‘迢’字,这个字的意思是高远,‘迢迢牵牛星’,便是指遥远的牵牛星。”他认真解释道。
“啊,我懂了。”她欢欣着说道,用手在纸上划着,“‘迢’。”
“对了,再看下一个字,‘牵’。”他又如此这般教了一遍。
“……牵牛星……你知道的……”
“这个我知道,还有牵牛花。”
“是的,还有牵牛花……再一下个字……”
这一夜星辉灿烂,他坐在台阶上,忘了自己九五之尊的身份,耐心地教着一个小宫女写字读诗。多年后,他每每想起这个场景,都觉得这是他这一生最怀念的时光。
安忆怀走进宣室殿,瞧见皇帝已经靠着椅子睡着了。
“皇上,皇上。”他轻声唤到,“皇上,夜深了,还是就寝吧。”
皇帝睁开眼,眼前却不是小文,他知道这只是一场梦,一场他做了多年的梦。于是他站起身朝寝殿走去,边走边说:“方才交给你的花瓣,你吩咐织绣局做一只锦囊好生放着。”
安忆怀私心一笑:“皇上放心,奴才明早就去交代。”
皇帝点头,却又道:“明儿下一道诏书。”
“奴才记下了。皇上,明日再说吧。”
安忆怀替他宽了衣脱了鞋,放下了帐帘,弯腰退出去了。
皇帝躺到了床上。外面的灯灭了。此刻万籁俱寂。
“小文。”他想着,不知还能不能接上刚才的梦,闭上眼,睡了过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26 章 月夜初识,旧情又起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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