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斯微微低了低眉毛，脸上浮出一丝奇异的笑容：“惊动少帅了！”
陈之义含礼答道：“齐王殿下遇袭，惊动长安。下臣担忧圣上，故此前来。”
韩相抬起头，望了望城门的方向，仿佛感叹似地说：“这一下，长安城又该封城了。”
的确，陈之义这一路上见着强装防备的京兆府兵们已然开始封锁各街道，严格排查过路人等。齐王府所在的朱雀街早已是被围得密不透风。
趁着这机会，陈之义仔仔细细看了看韩斯官帽上镶着的一块白玉，那玉的质地与白芪遇袭那日山贼遗落的白玉一般无二。但他虽不懂玉，也知不能单凭玉的材质判定玉的来处。
可韩斯瞧见他盯着自己的官帽，便笑：“少帅对这官帽有兴趣？”
“下臣不敢！”陈之义自知失礼，便微微有些心慌，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下臣只对韩相官帽上的那块玉感兴趣。”
“哦？”他伸手摸了摸那块玉，“少帅好眼光，这乃是羊脂白玉，产量极小，十分珍贵。”
“既然如此，想必价格极高了。”陈之义故作感叹。
韩斯亦有感慨：“不错，此玉的确十分昂贵。尤其是十几年前，玉商奇货可居，大肆抬高玉价，引得天下人纷纷追逐这白玉，一时间白玉开采殆尽。所以近几年来，市面上已经见不到还在流通的白玉了。”
“我朝尚才，天下有才之士都可通过才学出仕。而白玉质地温和，细腻滋润，如君子翩翩风度。因此，有那股逐玉的风潮也不奇怪了。”陈之义感叹道。
“少帅出身武家，没想到却对文人的心思这般了解！”韩相抚须赞叹。
这时，一位御医走出，众人见状纷纷聚拢了过来。
那御医朗声道：“齐王殿下暂无性命之忧，各位大人还请放心。不过殿下遇袭受惊，兼失血过多，此刻仍在昏迷中，还请各位大人稍安勿躁，有任何消息我们都会及时告知各位大人。”
听了此话，众人都放了心，于是互相好言相劝了一番，便各自回府了。
众人忽而离散的场景，不知为何叫陈之义想起边塞晚操下操后，马群亦结束一天的训练，跺着蹄子吐着白气各自进厩各自伸长脖子去饮马槽中的凉水的场面。
回到李府，李中仁带着陈之义进了书房，关起了门，才问道：“少帅今日进宫可有什么新消息？”
“暂时没有。”陈之义摇头，“皇帝最近忙于兵部改制，桂宫暂时并无动静。”
后宫之事本就比不得前朝，李中仁少不得安抚道：“少帅莫急，此事本就需要花费很长一段时间。”
“这道无妨。只是，大人，我有一事要问。”陈之义眼中射出了一道冷光。
“少帅但问无妨。”李中仁见此状，便知他将要问的事关系重大。
陈之义朝门外看了一眼，可视线被合起来的门户截断。他内心惴惴地，问李中仁：“大人，阿芪的身世，除了你我之外，可还有旁人知晓？”
李中仁一惊，不知他为何忽然问及此事：“应该没有。少帅何故有此疑问？”
可陈之义仍旧不安：“大人莫怪，只是今日在宫中，皇上见到阿芪的画像，似乎想起了阿芪的生母。”
“锦华生母？”李中仁微微吃惊，但又立即恢复了平常语气：“锦华果然与她娘太过相似。我们之前总以为她娘离开了皇宫这么多年，不会有人再想起她来。可如今，看来我们错了。”
当然还是会有人想起她的。皇帝还未到未央宫，就远远瞧见一众秀女在花园那儿赏花玩笑。他才进宫门，便瞧见刚才所见的画像上女子着一身杏色衣裳，站在那儿与两名秀女笑着说话儿。
“这么仔细一瞧，容貌虽无十分相似，但神韵也有七八分了。”他暗想道。可才要往前走，禁军统领王蒙便急匆匆跑来了。
“皇上，臣有要事禀奏。”王蒙压低声音说道。原此处是皇后宫殿，即使有要事也不可高声阔谈。
“何事？”皇帝一看竟然是王蒙亲自前来，知事关重大，心子一紧。
王蒙焦急道：“禀皇上，齐王殿下今日在前往宫城途中遇袭，此刻生死不明。”
“什么？”皇帝大惊，连忙转过身来，“凶手可抓住了？”
“尚未得知。秦王殿下已经下令京兆府封锁朱雀街，此刻已经会同刑部尚书已在宣室殿内等着皇上。”王蒙急匆匆说道，跟着皇帝向宣室殿走去。
“什么人这样大胆子，敢在天子脚下行刺，而且要杀的还是寡人的儿子！”坐在宣室殿内，皇帝此刻已经是出奇的愤怒，怒声吼道：“秦王，你是寡人的亲儿子，寡人把京兆府交给了你，让你负责长安安全，这就是你负责的结果！”
“禀父皇，此次二皇兄遇袭，的确是儿臣失职，还请父皇责罚。”秦王跪在殿下，嘴里认责，腰背却挺得直得很。
“责罚！”皇帝哼了一声，“你说得倒轻巧。若你二哥没了命，你这条命能够抵上去吗？”
“圣上息怒。”刑部尚书卫允拱手道，“此刻还不是责罚秦王殿下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捉拿凶手，稳定长安局势。”m.qikuaiwx.cOm
听了这话，皇帝微微平复了一下情绪，问二人：“究竟是在何处遇袭的？”
“回父皇，是在朱雀街。”秦王依旧跪着。
“朱雀街？”皇帝再次震怒，“那朱雀街平日里就是长安城巡防最严密的地方，怎么有人有这个本事在那里动手？”
秦皇知此案无论是何人所为，他京兆府都有防卫松懈之罪，只能如实回答：“回父皇，那朱雀街本是长安重地，平日里的确是严密巡防的，因此二皇兄遇刺时，巡防兵立刻赶到，救下了二哥。儿臣已经派人封锁了朱雀街，长安暂时封城，接下来如何，还请父皇示下。”
“依你此言，那刺客必定武艺十分高强。若无十分的把握，他怎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朱雀街行刺？”一副长安地图已在皇帝心中急速展开——朱雀街，贯穿长安城东西，历来是府衙以及权贵聚集地。
“回皇上，那刺客武艺虽高，却并不是没有破绽。”卫允答道。
“有何破绽？”皇帝眉目一挑。
原在秦王忙于封锁朱雀街时，卫允已派人沿路追踪那此刻：“皇上，那刺客在与京兆府兵交手时受了伤。臣派人循着刺客留下的血迹一路摸了过去，算是找出了刺客的大概位置。”
“在哪儿？”皇帝微微昂头。
“回皇上，是城南的青柳巷。”卫允答。
“青柳巷？罗桑？”皇帝心下一紧，面色却不改。
卫允知皇帝早知罗桑，却因着秦王在此的缘故，少不得道：“皇上有所不知，那罗桑之所以成为长安最有名的的乐坊，不仅仅是因为里面的歌姬色艺双绝，更是因为哪里汇聚了各国美女，因此常有世家公子出没寻欢。而派出去的人一路追到了罗桑，那血迹便消失了，那人也如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皇帝冷笑了一声。他登基四十余载，见过的奇怪事甚多。见多了，他便明白了一个道理：无论那事多么蹊跷，都是背后人力所为。因此他挥了挥手：“这事必须查下去，必须将刺客绳之以法。无论你们要查哪里，尽管查去。那青柳巷是各国交汇之处，不便查封，但要暗中守住各个出口，严查一切嫌疑人等。另外，此事不可对外宣扬，免各藩国使臣惊慌。寡人倒要看看，是谁有这个胆子在寡人眼皮子兴风作浪。”
出了宣室殿，卫允叹了口气：“皇上一句尽管查下去倒是容易，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可是为难。”
“卫大人无须担心。”秦王年轻，尚未察觉东宫之争由此开始，“这长安城无论是风是雨，都将恢复青天白日。”
话说皇帝匆匆忙忙出了未央宫，白芪却是已经看见了皇帝。出了未央宫，她与郭珍霓悄声道：“皇上匆忙来了又走，怕是前朝出了事。”
郭珍霓朝着太极殿的方向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早听人讲，皇上勤政，整日都扑在家国社稷上，儿女之情自然就淡了些。”
从皇后处出来，二人结伴往桂宫而去。
“白姐姐，郭姐姐。”一人在背后唤到。
她们回头一看，原来是顾青君。
不知为何，虽只浅浅见过几回，白芪心中对这个顾青君却颇有亲切之感。或是因着顾青君一笑，便叫白芪想起灵州城外飞舞飘洒的杏花雨阵。
三人道了好，白芪关切道：“妹妹前几日身子总是不爽，现在可好些了？”
顾青君与她们一同朝前走去，含笑回答：“谢姐姐关怀。难得长安终于没了恼人的白絮，已经全好了，多谢白姐姐挂念。”
那一场白絮如同一场天明时未做完的梦，消失得不留痕迹。
郭珍霓点头笑道：“妹妹独居月棠院，可还习惯？”
“才来时的确觉得孤单，但时间长了便也就习惯了那清净。”顾青君依旧笑着，“郭姐姐刚刚提及妹妹的住所，可知那‘月棠’二字如何得来？”
“这我竟不知。”郭珍霓摇头。
顾青君眼中露出一丝狡黠的光芒：“两位姐姐可愿去月棠院小坐？姐姐去了便就知道了这名字的来历了。”
“妹妹好意相邀，我们便去坐坐罢。”结识朋友自然是好事，白芪亦好奇月棠院内是何景象。
还只在通往月棠院的小巷内，风过，一阵花雨翻墙而落，纷纷扬扬，如粉如尘，好似春日里一场浓烈的梦。
“啊！”郭珍霓抬头，被那日光下的花雨击晕，“好美的花！”她伸手接住一片花瓣赞叹道。
白芪抬头，看着眼前纷飞的落花，蓦地想起几个月前，她在军营外的杏花林下等着陈之义的场景。
“之义，”她默默念到，“你现在可还好？”入宫一月有余，她只能靠着阿喜得知一些陈之义的消息。
“若能早日得偿夙愿，我便与你归隐边塞，不再过问世间之事。”就这样想着，眼眶已经微微泛红。
“可还好？”郭珍霓瞧见她的悲伤，轻声问道。
“风迷了眼。”她揉了揉眼睛。
郭珍霓掏出手绢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小心叮嘱：“莫要失了仪态。”
“多谢姐姐。”白芪应着。
郭珍霓看着她这样，知道她心中挂念陈之义。可是能怎样呢？她想着。入了这宫门便再无出去的日子了。郭珍霓对他们的计划毫不知情，陈之义曾经询问过白芪是否要将他们的计划告诉郭珍霓，白芪摇了摇头：“不必，她虽聪慧，但只是我的好友，不应被卷入这场是非中来。”
“到了！”顾青君抿嘴一笑，推开了院门。
这二人便就站在那儿，被眼前的美景震惊了。
院中统共种着不过三颗海棠花树，可每一颗树的花开都阵势猛烈，满枝满丫的繁花像是要把枝头压断一般。春光在这院中也比别处的更加明媚，风声在此处也比别处的更加轻柔。
顾青君站在那花树下，仿佛将自己的宝藏无私献给那二人，张开双手欢笑：“可是没有骗两位姐姐？”
那天光花雨，足够支撑白芪好多年。
“果真是繁盛美景！”郭珍霓跑上前去，裙裾飞扬，将自己投入那绚烂春光，“我们应当早几日来妹妹这里的！这花叫什么名字？”
这花原是灵州没有的，所以郭珍霓不曾见过。
“此树名唤西府海棠，听郑公公讲，当年先帝夜中难以入眠，起身散心，行至这里，瞧见朗月清辉之下的海棠盛世美景，大为震动，因此将此处取名叫做月棠院。”顾青君仰面朝着那花树，闭上眼，任日光透过花树星星点点落在她娇艳的面颊上。
“月棠院原来由此得名！”郭珍霓大笑，“若是能在满月夜在这花树下饮酒，必定是此生一大乐事！”
“今儿就是望日，郭姐姐若是愿意，今夜就在妹妹这里赏月饮酒如何？”顾青君到了宫中并没有什么朋友，而白芪与郭珍霓是这一批秀女中拔尖儿的，而且两人待人亲和，她总想着结交却不得，今日好不容易找着机会，便不肯放过。
“那自然好！”郭珍霓点头应道。
“白姐姐呢？”顾青君转向还沉浸在那美景中的白芪。
“妹妹不觉麻烦便好。”白芪亦上前，与她二人一同赏那海棠。
顾青君欣喜非常，立刻就命宫女们准备着去了。而白芪与郭珍霓回了自己的住处更衣且稍作休息，准备晚饭时分再去月棠院。
待留下顾青君一人时，她又拿出了那封从青州来的信，打开了那幅画像：“是有几分相似。”她想着。
原来严跋从高岭处取得了张锦华生母的画像后，便令人临摹了两份，其中一份送到了严广处，另一份便送到了顾青君处。他在信中清楚交代，无论发现任何与画像女子相似的人，都需回报。
“十八的年纪，除了她便也没有其他人了。”想到此处，她写了回信，将信交给了自己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洛兰，吩咐尽快将此信送到严广处。她并不清楚严将军为何要找这个人，也不清楚画像中的女子是何人，她只是记得严璋说的那句话：“我也会感激你的。”对于女子而言，这一句话已经足够。
顾青君交代了信，便在房内坐着做着一些针线活儿。顾青君的心思是与别人不同的。她即使出身遭遇与白芪相似，但是本家品级是远不及白芪的。她的生命中没有一个陈之义这样有情有义的情郎，她只想就作为严家的丫鬟一辈子伺候在严璋身边。如今的锦衣玉食于她并无意义。她亦没有白芪背负的血海深仇。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宫内究竟要做些什么。除了严跋偶尔送来的信之外，剩余时间她便由蓉蓉陪着说话，也在宫内四处走走。
可晚些时候，齐王府中，严广拿到了那封信，打开看了，信上只有四个字：灵州白芪。
“灵州？”他回想着，“不就是陈之义护送的那批秀女？”
这一瞬他终于想起了在哪里见过与画像中的女子相似之人了。
那日他护送的秀女队伍才到长安驿馆，便撞见了陈之义与两个长相清秀的小厮站在一起。他心里瞧不上带女儿气的男子，因此便讽刺了陈之义两句。
“难道我那日见到的那个俊秀公子哥儿，竟然是灵州白芪？”他猛然想到。他回忆起那男子扮相的人与陈之义之间的亲密状，突然便明白了陈之义那日为何不顾险情要冲进火场救人了。
“原来也是为了女人！”他摇头笑道，又将信封好，交给了随行的亲信，吩咐即刻送出。
原这一日是望日，一轮浑圆的月亮早已高高挂在了夜空中。此夜无云，清光朗照。那海棠在月光之下更是显现出与白日时不同的情景来。多年以后，白芪想起这一夜，便想起那一年在极南国境的海岛上见过的月光，人世宽阔，岁月沉醉。
白芪与郭珍霓一踏进那月棠院，便不住感叹：“用我的明月阁换妹妹的月棠院可好？”
顾青君款款上前来：“姐姐的明月阁虽好，妹妹这月棠院也是不换的。妹妹就爱这里的清净。”
有好友相伴，郭珍霓心生满足：“我们姐妹几人这样说说笑笑，哪怕皇帝永不召见，也不枉费此生。”
白芪望着天上的满月，打趣道：“姐姐今日可放心，满月当空，皇上想必还在批折子呢。”
这一夜，酒席就设于庭院之内。席地而坐，头顶硕大明月，顾青君举杯道：“妹妹进宫前，原以为宫廷龌龊，却不想竟结识两位姐姐，实乃有幸！若是两位姐姐不嫌弃，便同妹妹饮一杯罢！”
三人相视一笑，一饮而尽。
白芪添了酒，笑道：“灵州地处西北，青州地处东南。此乃大周最遥远的两端。”
“可不是！”郭珍霓不胜酒力，片刻便有了醉意。她看着这如花般的二人，眼眸扑闪着：“大周最遥远的两端，却有大周最美的女儿！这海棠，这月夜，怕是天神为了今夜，为了两位妹妹，特意洒落凡间的呢！”
见她面色微红，比海棠更为娇艳，白芪笑道：“顾妹妹瞧瞧，好歹也是边塞女儿，这便就醉了！明晨醒来，怕是想不起今夜自己这失态模样了！”
“想不起才好呢！”顾青君抚掌笑道。说话间，她又替郭珍霓添了酒，举到郭珍霓唇边，欢快道：“姐姐赏脸，吃妹妹这一杯罢！”
郭珍霓心中甜蜜愉悦，竟是从未有过的潇洒畅快。她就着顾青君的手吃了那酒，半合着眼，喃喃道：“我装醉呢，哪儿这两杯便倒了呢！若是真醉了，这也便可就谁在妹妹这院内了！你们瞧这月光，这花海。就是叫我此刻死在这儿，我也是愿意的！”
这二人听了，一同大笑。白芪抓着郭珍霓的手，道：“可是愈发疯了！就是妹妹愿留你，这宫里也没这规矩！姐姐此刻是真醉了便好。要不然，这一夜，姐姐可是永永久久一个把柄在妹妹们手中了！”
顾青君亦道：“妹妹这便唤人在这院中为姐姐铺床展被！明儿一早，妹妹便叫人将那情景画下来！我们姐妹三人日日看着，也是有趣！”
“好！好！”白芪大笑，“如此甚好！”
欢笑之间，清风携带地上铺落的花瓣来回旋转，似真乃天神之意为这夜助兴。那阵花海席卷过顾青君的发梢，令她不禁起身，随着那阵风翩跹起舞。
白芪看着忘尽人间忧欢的顾青君，虽还笑着，却落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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