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来,暗香扑鼻。
一瓶腊梅已经摆在了桌子上。
“秦王殿下送来的。”紫烟扶她起身,“今早秦王殿下进宫,给真妃请安,顺便带来了这梅花。”
上一次闻见腊梅的香气,还是在明月阁。
“他去鸣泉宫倒是很勤。”张锦华淡淡道。
可这一束腊梅,并不是秦王摘得的。
从龙泉山庄返回时,陈之义启程的日子也到了。
他远远看着那块在暮色中熠熠生光的“长安”,脑海中忽然升腾起一阵混乱的马蹄声。几乎是瞬间,他扯住了缰绳。
秦王也喝停了马:“怎么了?”
大雪依旧在纷飞着,如同陈之义走出刑部大牢的情景。
他转向东边,静静道:“听闻鸣泉宫有腊梅,未得一见,终是遗憾。”
秦王会意,嘴角一笑,从怀里掏出腰牌扔给他:“那就去见一见。”
陈之义拱手:“谢殿下。”接着,他一抖鞭子,策马朝东边而去。
这一个月内,罗桑的几位当□□舞姬接连消失,京兆尹府派人日夜盯守也没一丝线索。
羽衣自然也消失了。
“没了罗桑,还有别处。要找这样一个地方,并不是什么难事。”李敬安淡淡道。只是此生,他或许都见不到羽衣了。
陈之义冒着风雪,心里不再想任何事。秦王的腰牌很好使,鸣泉宫的守卫虽然都认得他,但没说什么便放他进去了。
“副统领来做什么?”鸣泉宫内道路曲,按例不得骑马。一守卫接过他的马,笑着问他。
“听说腊梅开得好。我来看看。”陈之义掏出一袋银子扔给他,“天冷了,买些酒吃。”
“多谢副统领。”那人接了钱袋,朝西北方向一指:“腊梅在老太妃院内。老太妃向来不见人。若是副统领看不着,就去和田居。那儿也有一棵,只是开得不如那院儿的好。”
“多谢!”陈之义拱了拱手,挎着剑就朝里面走去。wWw.qikuaiwx.Com
自从太后为王蒙以禁军围困皇帝开始,鸣泉宫便成为了一处隐秘的所在。除了秦王时时来补给物品,再无其他人来。
他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朝着倚梅园去。
到了那院门,他轻轻扣门。大雪密集,叩门声竟然被吞没了回响。
再次叩门,依旧听不见院内任何声响。
他在雪中站了一会儿。那门仿佛轮回,永不开启。他揉了揉酸痛的双眼,无奈摇了摇头,就要转身离开。
可才走了两步,一阵风卷着浓郁暗香袭来。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你是何人?”
实际上,那声音如此细微,仿佛阳光下断掉的头发丝儿,落地无丝毫声响。陈之义只是被那阵香气扯回了头。
一素衣嬷嬷站在门内,看见他回头,竟微微笑了笑:“且等一等。”
接着,那道门又关上了。
陈之义不敢造次,静静等在门前。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那门又开了,一束鲜亮的腊梅伸到了他面前,浓烈的香气立刻冲入了他的鼻子,几乎将他击退。他接住了那束几乎已经伸到他胸前的腊梅,才要道谢,那门又静静合上了。
陈之义抱着那束腊梅站在门前,恍惚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他沿着来时的脚印慢慢往回走着,没有回头。
如今,他的人生只应向前,再不应为回首往事而空悲切。因那都是无益的事。
门口的守卫见着他捧了花出来,笑道:“副统领今儿好运气!”
陈之义将那花往马背上的布袋里一挂,努力吸着鼻子道:“好香!你们在烤什么?”
那守卫也不惊慌,拉着他就往旁边的一间小屋子去:“我们这里备了酒肉,今儿难得副统领来了,陪我们喝一杯罢。”
推开门,一股烤肉香溢出。七八个人围着烧红的碳炉子烤肉吃酒,好不快活!见到他,纷纷站起身给他腾出了一小块地方让他坐下,拿了用热水烫过的碗,倒满了酒,推到他的面前:“副统领喝惯了宫里的酒,也尝尝我们的!”
那酒泛着黄色,倒还清澈。一口饮尽,颇有一番清透滋味,却比宫里的要厚重些,有些边塞的影子,竟是陈之义从未尝过的。他笑问:“这是什么酒?竟比宫里的还好。”
那人笑道:“副统领真是看得起我们。这酒,是越州的黄酒。”
“越州?”陈之义又要了一杯,问道:“越州的酒怎么到了你们这儿?”
那几人一笑,拉出最里面的一个年纪颇轻的小子,道:“这是我们的老小。去年听说西罗开战,特意上长安来,想要当兵御敌。可副统领看,他在我们这儿养了一年多了还是这幅瘦弱架子。而且年纪又小,今年才满十六,兵部不要,可他死缠着不走。最后,就给送到我们这儿来了。这酒,就是他带上来的,总共也没几壶。我们就等着雪天才喝,可巧副统领就来了!”
陈之义见那小子虎头虎脑的,神情之中还有一股子没见过世面的稚嫩气,道:“去年的战事也没着急到要征没成年的小子,你是太着急了些。”
那小子摇头叹息道:“错过这一次,就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陈之义看人虽年轻,却颇有些老人的神情,觉得有趣,便问他:“你为何要急着参军?可是家里逼得紧,要你去挣军功买宅子娶老婆光耀门楣?”
听了这句话,一众人哄笑起来。那小子瞪着眼睛,微微有些赌气似的道:“我生为大周人,脑子愚钝,于诗书用不上劲儿,只有这条命尚可报国。”
“可你这手劲儿,连剑都提不起来!”他旁边一人拎起他那黑瘦的还有些开裂的手笑他。
“那是……”他微微有些红了脸,抽回了手,“那是,我那天吃了冷酒手不听使唤……”
越州潮湿温暖,自然受不得长安。陈之义从怀里掏出一小颗马油扔过去,道:“擦上这个,那些裂口子自然就好了。”
“谢副统领。”他咧嘴一笑,伸手抓住了滚到面前的马油。
可陈之义看着他擦了手,转眼一笑,道:“今儿你喝的可是热酒。我刚刚得了把好剑,还未浸血。你若使得动,我就带你去边塞参军。”
“当真?”那小子的眼睛忽然又瞪大了些。
“当真。”陈之义点头。
旁边一人朝那小子的头拍了一巴掌,道:“副统领是何等人物,怎会与你开玩笑!”
“那……”那小子不好意思笑了笑,“那就请副统领赐剑!”
“这可好!”一人鼓掌大笑起来,“副统领的剑我们见也没见过。他倒是命好,一来就可使副统领的剑。我们今儿也开开眼!”
陈之义对旁边的人吩咐了一声,那人转身出去就将马背上的剑取了来。陈之义接过剑,往桌上一扔,震得一桌的酒杯都洒出了酒来。
“试试!”陈之义又恢复了边塞的痞气,似笑非笑看着他。
那小子先是一愣,接着猛灌了一口热酒,下了桌子,站到空处。
陈之义拔出剑扔给他:“挥得动十下,就跟我走。”
可他险些都没接住那剑。那剑带着陈之义的力气将他震退了两步,他才站稳,那剑就沉重地低下了头,插进了泥土里。剑面映着火光,还有酒气。
众人都安静看着他。他将那剑拔了出来,几乎使了全身一半的力气划过头顶挥了一下。
三日前。龙泉山庄内。“你的剑太轻了。”萧阿金接过他的剑一看,便扔回给了他,“剑太轻,或许易于战场杀敌,但也易削弱人的心智。”
他才拿到这柄剑时,竟也觉得手上微微挂不住。
“可这剑未免太重……”秦王叹道。
可陈之义目光一闪,拔剑用力一挥,大赞道:“好剑!”
“老小,使劲儿!”大家伙儿都开始给他鼓劲儿。
那老小挥了四下,连把剑提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可他还是握着剑,憋红了脸要再试。
陈之义饮了一杯酒,走到他面前,冷笑了一声,夺过了剑,插回了剑鞘。
那小子站在那里,有些手足无措。
一人过去把他拉回了坐下,宽慰他道:“好了好了,能使副统领的剑,已是天大的福气了!”
接着一群人喝酒打趣,又热闹了起来。只是那小子一直闷闷不乐,脸上似有不平之意。
喝了一阵酒,告辞前,陈之义割了一块肉吃了,问道:“有纸笔没?”
一人听了,答道:“有,有。”然后跑了出去抱了一叠纸回来,只是那笔尖儿因为长久不使已经凝固。
陈之义伸舌舔了舔那笔,蘸了墨,写了几个字,然后朝着那小子道:“你拿着这个条儿去找兵部,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接着,陈之义起身道:“打扰你们半日了,我也该走了。明儿一早我就得回灵州去,不知何时能够再见。多谢你们的酒。告辞!”
“这么快?”那一群人都没听说他要回灵州的事。
“嗯。”陈之义点了点头,拱手道:“后会有期!”
众人皆有不舍之意,簇拥着他出了宫门,看着他的马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
“这一别,或许就一辈子见不到咯!”一人摇头叹息了一阵,袖着手儿又要回去喝酒。
只是那老小呆呆站在宫门下,不挪脚步。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一人去拉他,“这么冷的天儿进去喝酒!”
可他还是不动,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拔脚就朝陈之义消失的方向追去。
“你做什么?”一人大惊,“快回来!”
另一人反应过来:“他别是这个时候去兵部了!”
先前那人更是吃惊了,立刻又大喊道:“你回来!城门已经关了,明日再去罢!”
可风雪吹散了他的声音。
那小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喝酒去罢。”一人拉过了焦急的那人,拍着他的肩道,“看到城门关了他就会回来的。”
那小子自然是追不上陈之义的。陈之义拿着秦王的腰牌进了城,先去秦王府上送还了腰牌,托付了梅花,然后才回了自己的宅子。
他实在是没什么好收拾的。这宅子既然姓了陈,自然就会永久地在这里。他只是草草收拾出了一个包袱,外加张锦华送他的那颗杏仁儿。其余的,不用带走。
李中仁与李敬安在大堂内静静坐着。他出来,朝李中仁深深一拜,带着无限愧意道:“我,愧对李伯伯,终究还是要被赶回去……”
李中仁扶起他道:“少帅才进长安时,老夫请求陈将军将少帅留于长安,为保皇上安全。结果害得少帅几次身陷不测,此乃老夫之过。如今少帅奉昭回边塞,不失为幸。王蒙已去,先前与南部东瀛勾结之二皇子也已被逐出长安,张家军已结。少帅大可放心。”
“其实朝中有霍相与李伯伯在,实在不需要我再做什么。”陈之义苦笑道,“如今剩下的,便只有南部削藩一事。新年过后我爹就会回朝商议此事。我也该回去练兵了。只是……”
他终究还是有话要托。
“宫内还有霍南。”李敬安知道他的担忧,“宫外还有张家军。”
陈之义深深一笑:“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
腊梅的香气比水仙更浓。
自从有了身孕后,张锦华的容颜比从前更甚。她的肌肤因为有了新生命的滋养更显白皙红润,琥珀色瞳仁更加清澈,她的头发也泛出莹莹的绿光来。几宫几院见了她无不称叹,就连器物局那个总给她制小玩意儿的宫人也愿冒着雪天一趟趟往椒房殿来。
这样的美貌,在暖香中,应是更加怡人才对。
阿合跑了进来:“娘娘,副统领已经进宫了。”
张锦华与紫烟一起摆弄着那束腊梅,淡淡答道:“知道了。”
这一日宫内的气象颇为祥和。陈之义进宫拜别了皇帝,接受了百官的祝福,拿着皇帝御赐的红玉珠链,深深看了眼皇宫,转头策马而去。
冰冷的空气在四周凝固。他的泪却滴不出来。
他曾经以为,应是两人一起回灵州。
他也曾以为,回去的时候,应该是杏花最盛的时节。
可如今,他孤身一人,没有酒,没有她。只有剑。
遇见她,不过是少年时的一场梦。梦中,他们不舍彼此,终生相依。梦外,他们却从未在一起。可惜的是,他的梦醒得太晚。他终生都无法走出这个局。
有些事,应永远埋藏在心底。那些事,不能被讲述,也不能被回忆。因为只要一提起,思念便会如浪潮般淹没他。
长安是尘世间繁华之中最繁华。他偶然间进入这里,看透尘事。如今,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而没了他,长安还是长安,罗桑还在,夜市还在,梨园还在。他,终究不过是史书上甚至不会被记载的一个存在罢了。
流落的野马终究要回去北风的方向。即便那里只有凄凉与孤寂。
“其实分离,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痛苦。”那一夜,他才出刑部大牢,接到诏书,派他回灵州练兵,天地之间瞬时凝结。“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
“你这一去,或许终生都不能再见锦华。这,或许也是我所想要的。”李敬安淡淡道,“你才进长安时,就有多双眼睛盯上了你。有你在一日,锦华便不得周全。你去了,竟也好。只要你保边疆太平,锦华在宫里就会安然一世。”
到了这一日,李敬安终于说了这话。
陈之义默默喝着酒,不与他说话。
夜深,寒气重。李敬安支撑不住,要去歇息。
“你……”陈之义开口了。
李敬安回过头来看着他。
陈之义站起身,定定看着他,忽然说不出话来。李敬安应该很清楚,他们这一生,不知还能再见几回。
陈之义停了良久,忽然笑了:“我才想起来,羽衣走了,我这宅子你也用不着了。”
李敬安一愣,继而大笑了两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
到了如今,竟连要交代的话也不用说了。
他直直盯着前方,不停抽打着马,头也不回离开了长安。
紫烟不时抬起头打量着张锦华,含笑道:“娘娘今日眼睑上多了些桃色。”
又或许,他们的命运只有在别离后才会盛放。
过了好久,阿合又跑了进来:“娘娘,副统领已经出宫去了。”
张锦华没有应答,仔细瞧着那一瓶才打理好的腊梅,淡淡一笑:“忽然有些想中秋时的一道清蒸鹅掌了。”
阿合听了,答道:“奴才这就去吩咐。”
“恩。”张锦华嫣然一笑,又朝紫烟道:“将我平日里常穿的几件衣裳翻出来,就这腊梅,笼上罩儿熏一熏。腊梅香气最为清雅。可惜宫里没有,宫外送来的一年也只得一次。”
紫烟知她心中悲痛,却无法劝解,只是依她的话命小丫头将她平日里穿的几件杏色衣裳还有月牙白的披风取了出来。紫烟抱着那几件衣裳,笑道:“娘娘这些衣裳,是太素净了些。且我们宫里节俭,竟将能免的都免了。依奴婢说,这且先不用熏。腊梅,总能开过新年去。不如趁着这时节,将这些旧的都扔了去,再令织造局制几件新的来。到时候,用这腊梅一熏,岂不好?”
张锦华听她这么一说,竟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快到新年了,也该制些新衣裳了。传令去织造局,咱宫里今年的份例不能再免了。命他们有什么新进的布匹新的式样,都拿来与我们挑一挑。只是这些旧的,扔了也不好,送去冷宫罢。”
“是。”紫烟应答着,心里却还是担忧。
这一日已停了雪。小丫头们被打发了去各处传话,椒房殿忽然比平时清净了许多。
“阿姐怎么还不来?”她在殿内缓缓来回走动着。
“怎么不来!”她的话音还没落,白芍便走了进来,“快将你宫里的酸杏儿汤端出来,想了一夜了!”
紫烟忙叫小丫头端了一盅儿出来,打趣道:“元妃娘娘若是想了,打发阿喜过来取便是,何苦巴巴守这么久!”
白芍坐下笑道:“这么大雪天,何必为了口汤打发奴才特意来取。”可她喝了一口,立即皱起了眉头:“谁要温的。就是要冰的才有滋味。去换一盅儿来。”
紫烟听了这话,不情愿端起了汤碗,叹道:“为了口汤就拿出做主子的样儿了。原来平日里的和气都是骗人的,唯有到了这关头上才见真性。”
众人都笑了,倒是白芍微微愣了愣,才讪笑道:“谁得了你服侍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
张锦华见她语气不似往常,心下微微疑惑,却又不好问她,便先叫人去换了汤。与她说几句话,倒也还正常。
这一日白芍来得晚,紫烟这边命人摆上了午膳。白芍瞧着一桌子的菜,笑道:“你如今有孕,怎么还吃得这样清淡。”这话又是奇怪,今日椒房殿的饭食与往常并无差异。
白芍喝了几口汤,脸色稍变,又道:“你们宫里腌的酸杏儿最好,我没什么胃口,借我一蝶儿开开胃。”
张锦华眼色稍变,淡淡一笑,命阿合取了来,摈退了其余宫人,轻声问她:“想吃这个多久了?”
白芍捡了一小块杏肉塞进嘴里,低着头不看她,只是回答:“有几日了。”
张锦华叹气:“可要孔太医来瞧瞧?”
白芍摇头:“不必。”
张锦华想了一回,又问她:“你预备怎么做?”
白芍停了一刻,抬起头来,惨然一笑:“今儿我来找你,告诉你此事,是想问你,你可许我留下这孩子?”
一股心酸立刻涌上张锦华的鼻头,她红着眼眶,拉着白芍的手,道:“你若要留他,何必问我,我自然会帮你。只是,他可知此事?”
白芍手心冰凉:“这件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丝生机。这几日,因之义走了,我一直不敢扰你。只是我想,之义去了也好。皇上对你会减些疑心,对他也应以君臣之道相待。”
“的确如此。”张锦华道,“此事,应从长计议。”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62 章 别恨惊心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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