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见她来，微微笑了一笑，伸出手，拉着她到身边坐了，柔声道：“皇后来得正好，寡人正想给皇后看些东西。”说完，皇帝伸手在堆得如山的折子堆中娴熟地翻捡出一本兵部呈上来的折子摊在张锦华面前，微笑道：“前线来了军报，三路大军均取得大捷，战事顺利。只是你之前担心严广的安危，寡人已经传召，命陈全在行军之时，派人搜寻严广。寡人想，即便严跋虎狼之徒，也还不至于对自己的儿子下手。或许再等待些时日，便会有消息。皇后无需担忧。“
听了他这话，张锦华内心一阵酸楚，竟已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看她眼内伤怀，便收起了折子，问：“皇后来，可是想与寡人说寿康宫之事？“
“是。“张锦华点了点头。
皇帝挥手摈退了殿内的宫人，松开了握着张锦华的手，将面前的所有折子推到一旁，嘴角还留着一丝笑意：“安忆怀都与寡人说了。楼氏咎由自取，如今触犯皇后，受罚也是应该的。“
只是那丝笑内的心痛，张锦华看在眼里，伤在心里。既然安忆怀都与皇帝说了，那自然将那些前尘往事也都一并说了。
“春天了。“皇帝低声道，”再过几日，月棠院的海棠就该开了！“
只此一句，张锦华再也无法忍受思念与哀伤。她别过身去，偷偷擦拭着眼泪。
“其实寡人心内，不是对这些事没有怀疑。“一滴泪水仿佛从虚空落下，滴在了皇帝的心尖儿上，”李中仁还在时，也曾对寡人说过，这宫内的种种过往，或都与楼氏脱不了干系。寡人，不是不相信李中仁。寡人心内，始终是因着这么多年的情分，不愿意相信，陪伴在寡人身边这么多年的人，竟是如此歹毒！寡人想着，往事已矣，只要她不再生事端，寡人可留着她。其实她此时去了，也很好。后宫会清静些。“
“她去了，或对两位皇子也是好的。“张锦华双眼通红，安慰皇帝道，”汉阳远嫁之前，曾与臣妾谈起楼氏的所作所为怕是会耽误了两位皇子的前程。汉阳已知楼氏的恶行，因此主动请求远嫁，不愿看着生母受罚。“
“汉阳很聪明。“皇帝缓缓道，”寡人的女儿们都很聪明。比儿子们好太多。关于如何处置楼氏一事，皇后作主便是。“
“是。“张锦华轻声道。
停了片刻，皇帝又道：“月棠院锁得够久了。若有时间，皇后替寡人去祭拜故人吧！“
张锦华愈发动容：“多谢皇上！“
此时已经夜深，张锦华离开后，安忆怀上前：“皇上，楼氏想见皇上。“
皇帝手上的朱砂笔悬在空中，久久未能落下。他最终也没回答楼氏的请求，只是问：“祁良生怎么样了？“
安忆怀答道：“打了一百板子，如今在家养伤呢。“
皇帝微微想了想，又问他：“你觉得皇后会如何处置楼氏？“
安忆怀低头看着地面，答道：“皇后娘娘会立即处死楼氏，不给她任何述冤的机会。“
皇帝抬头看了看悬梁之下的匾额，道：“楼氏竟敢如此明目张胆陷害皇后，定是背后有人泄密。“
安忆怀知晓皇帝所谓的秘密为何，便道：“奴才知道怎么做了。只是祁良生……“
皇帝转回了目光，看着安忆怀。
安忆怀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只是这一回，楼氏安插在皇后身边的眼线，便都暴露了。“
“这，“皇帝收回了目光，又拿过一本折子看着，”不都是你的功劳么？“
此话一出，安忆怀立刻上前跪下，急促道：“奴才死罪！“
皇帝冷笑一声，道：“祁良生有本事将霍南挡在宫外，自然也就有本事关闭宫门。除了你，再没有人能在宫内压制祁良生。所以找回霍南的，不是别人，而是你！救回那个侍卫的，不是别人，也是你！“
安忆怀早就料到会暴露，便就道：“奴才实在不忍心看着皇后娘娘与多年前的小文一样，被人陷害！“
听到小文的名字，皇帝终究不忍心惩戒安忆怀。他默默批完那本折子，端着一旁的茶杯，皱眉道：“茶凉了！“
安忆怀立刻爬了起来为皇帝端上了一壶热茶。之后，他又回到原地颔首跪下。
皇帝喝了那杯茶，问出了多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那个问题：“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寡人？“
“不！“安忆怀疾呼道，”奴才不敢，也未曾，怨恨过皇上！奴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的声音有了哽咽。
“奴才只是……“安忆怀向来爱哭，此时泪水又滑了下来，”奴才只是怨恨，当年皇上与奴才年幼，未能保护小文……奴才怨恨的，只是当年年幼而已……可如今，如今……如今已经不再年幼……而且，而且……而且皇后娘娘，也与朝臣们不同啊……皇后娘娘从未，从未有过僭越之心……皇后娘娘从未不尊皇上……皇后娘娘一心所为的，也是大周江山啊……皇后娘娘不会不明白，祁良生之所以会听从于楼氏，这定有……定有……所以皇后娘娘为了宫廷平和，一定会尽早处死楼氏，以免节外生枝……“
皇帝听得安忆怀这一番肺腑之言，心中早已被泪水淹没。可他不能落泪，他不能在此刻落泪。他的一生或许曾经落泪过，或许将来也会落泪，但定不是此刻。他起身，慢慢走向殿外。他在殿门口伫立良久，又慢慢往北向走去。那里，他可以一眼瞧见桂宫。桂宫最深的那条小巷内，是曾经的月棠院。多少年了，他想念月棠院，却又不敢独自去月棠院。他也怕痛恨自己当年年幼，虽身为天子，却依然无法平息后宫纷争。
安忆怀想得不错。张锦华处理楼氏的旨意第二天便传到了冷宫。楼氏因怂恿宫人勾结侍卫，□□宫闱，诬陷皇后，以下犯上，被赐白绫。
楼氏的死讯传到了太极殿，皇帝吩咐身边的人：“去叫安忆怀起来吧！找个太医去看看。这几天，就让他好好休养。待过几日，寡人再传他来伺候。“
而过了几日，安忆怀回到太极殿之时，处决祁良生的诏书也下达了。祁良生僭越天威，杖毙。
果真如白芍所言，不几日，方华便送来了杏花酒与杏花糕。只是她送来的这一日，元妃并不在皇后处，因此她得以和皇后说些私密话。
张锦华吃着那糕，依旧觉得香甜，然后问她：“各宫都送去了？”
方华点头：“各宫都送去了。真妃娘娘处也送去了。”
张锦华问她：“那日寿康宫中事，你都知道了？”
方华轻轻一笑：“原这么多年来宫中之事，皆是她所为。娘娘好耐性，竟然等了这么久才处置她。”
“若不是她此次闹得太过，本宫也不至于这么早处置她。”张锦华闻着那杏花酒，被那春天的蜜甜灌满了心房，“倒是贤妃那边，最近可有什么动静？”
方华朝外看了一眼，微微往前挪了挪身子：“还同往常一样，伺弄花草，听戏喝茶。两位皇子也不常来宫中，贤妃也从未主动说起过两位皇子。偶尔我大胆问一句，贤妃便说，等立太子的诏书下来了，她便主动去求皇上将两位皇子分封出去，就算是去边境也好。依臣妾看，不仅仅是两位皇子，就连贤妃，也没有争夺太子之位的想法。”
“这样说来，贤妃真的能够如此淡泊？”张锦华总觉得平静得有些过了。
“妹妹也觉得奇怪。”方华道，“只是细想想，觉得贤妃这样想，倒是很正常。曾经的四妃，也只有贤妃如今还保全着，靠的不就是这份不争不抢吗？那一年，娘娘不在，郭才人疯了，有一日，不知怎么就从自己院里跑了出来，满宫吵闹。贤妃见了，也不帮也不劝，只是叫人关了宫门，防止郭才人跑了进去。就说那一日寿康宫之事，臣妾去给真妃娘娘送糕时，真妃娘娘都多问了几句。可贤妃娘娘是提都没提过这件事儿。所以啊，妹妹想，她大约是真无夺位之心。”
张锦华听了，也觉得在理。毕竟，她每日看着孟言泰，也不愿孟言泰将来继承大统。她也只愿孟言泰做一个王爷安度一生。
“既然如此，便也罢了。”张锦华懒懒道。
“是。”方华答道。
此时，一阵风透过半开的窗户闯了进来，携带一场杏花雨。方华看着张锦华在杏花雨中泰然自若的神情，又想起了当日才进宫的情形。
那一年，秀女进宫。宫中皆传，这一届的秀女中，有一个从灵州来的白家小姐姿容出众，秀美端庄，颇有名门风范。待她见了，果真被张锦华浑身的气度惊艳到。她虽也出身官家，却从小不得宠，闲暇时只得与花匠玩耍。她是头一回见到正宗名门之女，不禁心生向往。她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只能制作些糕点与张锦华。谁知，却又着了废后的道。好在查清了真相，废后已死，张锦华待她也颇为亲近，因此更是心生感激。此回扳倒了德妃，方华心中愈发安稳。仿佛只要牢牢依靠张锦华，她便可一生无忧。
因此她莞尔一笑，道：“娘娘风姿，更胜从前！”
张锦华一愣，继而笑答：“不过都是平添岁月罢了。”
正说着话，窗外一声春雷滚动。方华抬头望了望窗外——一片阴凉中，杏花已经落净——她便起身行礼道：“妹妹院子里还晾晒着干花，不能沾水。妹妹就先回去了。”
此声春雷也提醒了张锦华一件事，因此她便笑笑准了方华离去，然后问紫烟：“去信问问敬安，蜀州修建水库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是。”紫烟立即转身出去办。
李敬安也正在想着这件事，见霍南前来问询。自从李中仁去了以后，李敬安遣散了一半的家仆，诺大的府第显得空落落的。
他为李敬安斟了杯酒，缓缓道：“水库已由去年年底动工。根据李冰的法子，现在的工程量大约是从前的一半。估摸着，今年秋日便可完工。”
霍南不懂水利之事，只是道：“如今工部的事，还是鲁王殿下在操持着。若工程量减小，那便不用殿下亲自前去监工了。”
李敬安明白张锦华担心为何，便道：“其实兴修水利，即便要监工，工部派一个人去就是了。何必要亲王前往。”wWw.qikuaiwx.Com
霍南看着李敬安不以为意的表情，大笑道：“李兄所言极是。其实朝廷派谁去都无所谓。娘娘担心的，不过是怕鲁王殿下自己要去。”
“哈！”李敬安笑了一声，道，“娘娘的担心不无道理。宫内楼氏才去，鲁王殿下必定悲痛。就算朝臣们不说什么，殿下自己也会怕他人指点。若此时能够出长安，去那山明水秀之蜀地一趟，鲁王殿下怕很是愿意。其实霍兄说得不错，昨日，我见过鲁王。他所说的，便是如此。”
原昨日，李敬安出了礼部衙门，还未上车，便见鲁王的车从西而来，过去了。他往西一瞧，猜测鲁王大概是从工部衙门出来的。恰好自己近日有些担忧，便上车追赶鲁王。
鲁王的车夫见后面的车一直跟着，便禀告了鲁王。鲁王也不作声，直至到了自己的府第，才下了车站着等候李敬安。
李敬安行了礼，便直道：“殿下这是从工部而来？”
鲁王点了点头，携李敬安朝内走去：“去与赵成谈了谈蜀州水利一事。李大人前来，是有何事？”
两人立于院内，头顶的桃花树还残留着一些花蕊。他直问：“殿下，可是因为生母一事，有意前往蜀州一避？”
鲁王蓦然一笑：“知我者，李大人也。”
李敬安见着正如自己心中所想，便道：“殿下若仍相信下臣，就请不要前去蜀州。”
鲁王微微抬眼，问：“为何？”
李敬安明言道：“最近二皇子动作颇多，仍有异心。殿下只有呆在长安城内，才是最安全的。”
鲁王却一笑：“我又不与他争天下，他为何要害我？”
李敬安摇头道：“殿下虽无争夺天下之心，却是皇上如今最为器重的皇子。二皇子若是想要夺位，必定会想法除去殿下。”
这样的道理，鲁王必然懂得。只是他依旧道：“如今朝中众臣仍旧支持大皇兄。二皇兄不应着眼于我。我只愿做一个王爷，游历大周，看遍这大好河山，不枉度此生。不瞒李兄，等此趟水利工事修建完毕，我便会向父皇请命，去灵州监管边境重建的工事。那一年西罗一战，边境重建本是陈将军看着的。可削藩一起，边境重建也停了工。我还未到过陈少帅曾经提起过的灵州城，很是向往。若父皇应允，这一去，又将是好几年。待到那时，朝中大局已定，我便可请命分封出去，做一个逍遥自在的封地主，岂不快活！”
“可是殿下……”李敬安还想再劝。
鲁王却摇了摇头：“我心意已决，李大人不必再劝。其实朝臣们议论得很对，大周需要的是铁腕君主。我眼里所看到的铁腕君主，只有大皇兄。若是他日，二皇兄真能赢得天下，那也是大周的天命。”
说罢，鲁王便要人送客。只是才走了几步，他便又回头对李敬安道：“李大人！”
李敬安急忙停住了脚步：“殿下！”
鲁王站在大堂屋檐之下，看着天上明暗不定的白云，坦然道：“母妃受死，乃是母妃自己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我，没有丝毫怨恨母后之心。还请李大人转告母后，莫要为儿臣担心。儿臣，便不去向母后请安告辞了！”
说完，鲁王深深吸了一口春日温暖的气息，转身便进了大堂。
“殿下！”李敬安在背后呼道。
可是鲁王没有转头。
“既然劝不动，一切便只能听天命了。”霍南听后，喟然长叹。
李敬安也觉无奈，喝着酒缓缓道：“虽说孟言文手中的孩子是假的，可我们毕竟有一个把柄在孟言文手中。为了元妃娘娘的安全，皇后娘娘必然不会再冒然支持邦王。如今大家都没了娘，都没有了宫中的支持，便看自己的智谋。现在还剩的皇子，朝中的有邦王，鲁王，周王，长安城外有个二皇子。其余的皇子，皆是不中用的。现在皇后娘娘收回了对邦王的支持，宫内便都平了。朝堂之内，支持邦王的大臣还是多一些。可鲁王贤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周王最近没什么动静。皇上对皇后娘娘有情，且皇后娘娘的张家军还在南部削藩，皇上必定不敢对皇后娘娘下手。我这边当然会继续盯住长安城内的动向。至于你那边，尽量稳住宫中形势。只要等到削藩结束，大军回朝，一切便都明朗了。”
“在下分内之事。”霍南脸色稍变，喝了杯酒掩饰无奈。
李敬安自然察觉了他的无奈，便问他：“你去看过孩子吗？”
霍南苦笑摇头：“连皇后娘娘都不知道孩子具体所在，更何况我？她说，保全孩子，就必须将孩子藏在一个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地方。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定，再由我去接回孩子。”
李敬安给他倒了杯酒，宽慰他道：“元妃娘娘的顾虑也是情理之中。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连皇后娘娘宫内藏了人都能被人知晓。更何况宫外之事？”
说起此事，霍南便问他：“那件事本极为机密，究竟是谁泄了密？”
李敬安却也摇头：“如今看来，宫内人人都有可能。好在经此一回，宫内人便都明白了，宫内最大的势力，不是祁良生，也不是你霍南，更不是任何一位娘娘，而是太监之首大太监安忆怀。而且这个大太监，是站在皇后娘娘这一边的。论宫内的眼线，谁又能多过安忆怀呢？有安忆怀在，宫内大概不会有人再轻举妄动了。以前皇后娘娘身份未明，安忆怀不好贸然出手相助。如今天下人皆知皇后娘娘乃张梁之后。且安忆怀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皇帝的秘密，没有安忆怀不知道的。他自然对皇后娘娘心怀愧疚。皇帝曾经亏欠了皇后娘娘的双亲，安忆怀必定不愿再如曾经那般亏欠皇后娘娘。即便皇帝铁心，安忆怀也会尽力保护皇后娘娘。”
霍南笑了：“也是。听说，寿康宫一事后，皇帝罚安忆怀在殿内跪了五个时辰。想必连皇帝也没料到，安忆怀竟敢如此明显地帮助皇后。倒是看不出来，往常只觉得安忆怀不过是一个跟班，懦弱无为，没想到竟有如此心智！”
“他能跟着皇帝这么多年，必定不是个废物！”李敬安道，“只是他竟然早早买通了梁太医的学徒，着实令人吃惊！若非此举，如今中宫坐着的，怕就是楼氏了！”
告别之前，李敬安宽慰霍南道：“鲁王的话，还请你转告皇后娘娘。并非我等不劝，而是鲁王本就是心智坚定之人，他所做的决定，我等怎劝得动！其实经此一事，鲁王倒不似从前那般过于宽仁。经的事多了，看过的天下多了，或许也能成为下一个铁血君主！“
“其实生在帝王家，也是各凭造化。“霍南点头道，”我大周的君王，哪一个不是从阴狠诡谲中走出来的？李兄说得对，或许经此一遭，他便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
“你的话，倒也没错。“李敬安笑了，”还有，你放心，我会盯紧孟言文。你的孩子，此刻必定很安全。”
霍南微微一笑，作揖道：“有你的话，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告辞了！”
李敬安点了点头，送别了霍南。
霍南刚走，雷声又在天边翻滚。
李敬安看着被霹雳映亮的半边天空，顿实觉得这府上，就同去年冬日的长安城一般，太静了。很快，雨落了下来，打在竹林里，哗啦啦十分悦耳。他自怀中摸出那条绣着羽毛的帕子，丝缎冰凉的触感激发了一种强烈的预感：也许一切即将结束，也许就在明天。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188 章 德妃之死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