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义皱眉看着满城逐渐凋零的杏树，也淡淡笑了一声：“这次贪腐一事，韩瑞良赶在我们前头找到了海棋，名单册子却落到了刑部手里。不知周王可会拿这次的案子做文章。”
李敬安放下帘子，冷笑了一声：“就韩瑞良那个榆木脑子，想破天也不可能找到海棋！这后头肯定是有人帮着的。一个掉书袋，没他爹，哪能坐到尚书的位置！”
这话说得颇有些不平之意。可历史向来如此。脑子好的瞧不上脑子笨的，灵活的瞧不上木讷的，功夫好的瞧不上没灵性的。
“海棋我还见过一次。”李敬安还在继续说着，“读的书不比韩瑞良少，脑子却好使得多。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摊上一个好出身，所以总也出不了头。这一次逼死的若是韩瑞良，海棋也就出来了。可惜，逼死的却是一个灵性人。可见老天不公……”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更是别扭。他李敬安的脑子的确好使，可他也是因为有个好出身，所以才能立刻坐上员外郎的位置。老天最大的不公，或许就是给了李敬安个好脑子好出身，还给了他一张厉害的嘴。
“可不是！”陈之义淡淡说道，“你是得了个好出身，还摊上了个好相貌。长安城都知道中书令有你这么个风流公子哥儿，都要来结交你。可海棋没那么好的命。我想，海棋之所以要逃回家乡，或许就是知道早晚都是一死，所以不如死之前了自己一个心愿，回乡住一段时间。毕竟人在穷途末路时，总是想要回到故乡的。故乡好啊，桃红柳绿，轻风细雨……”
“还有水灵的小姑娘！”李敬安打断了他的话，“你不也是摊上了个好出身？就因为你是陈全的儿子，全长安城的权贵都来巴结你。每一处，你是人未到名已到……也不知锦华究竟看上了你什么！”
嘿！这是陈之义少有的胜过李敬安的地方。如今他们俩已经可以大大方方调侃此事了。所以陈之义立刻换了一副笑脸，拔出长剑，傲气说道：“阿芪慧眼识英雄！与你那些莺莺燕燕可不同！”
“什么莺莺燕燕！”李敬安立刻又不平起来，“天下女子，但凡貌美些，都以为有了俘获男子心的本事，都将男子视为玩物。男子将整个心托了出去，却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陈之义终于明白今日李敬安愤愤不平的原因了——定是罗桑出了事。
“怎么，那一月多我们不在，羽衣姑娘不理你了？”陈之义起了看戏的心。
“爱理不理！”李敬安愤愤说道，“不过就一月，那些公子哥儿就全围上去了。她倒好，个个都陪着笑脸……”
“可最后人家受了凉，还是得你送药去。”陈之义坏笑道。
“可不是！”李敬安更是不平，“赔笑脸也就罢了。自己的身子也不爱惜点儿。我跟她说过，不爱喝的酒别喝，不爱见的人别见。有什么事还有我顶着呢。前儿晚上不知道又被谁拉住多喝了几杯，昨儿见了我就说头痛，没说到两句话就去休息了。怎么到了我就舍得推脱了呢！”
“所以这会子我们还得去罗桑。”陈之义叹到，“依我看，你不如就学周王，叫羽衣姑娘就不见了人罢，省得你整日里担忧。”
说到这儿，李敬安又有了些懊恼：“我哪里比得上周王。我出身再好，不过也只是个臣子的儿子。这长安城里，比我尊贵的多得是。我倒是不怕得罪他们。可罗桑不能得罪他们啊……”
这话不错。这样大的一个歌舞坊，靠的就是城中的权贵公子哥儿撑起来的。罗桑之盛，一大部分是因为时有天家子弟出没。若去了这一层，罗桑也就没了那样的光彩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陈之义也替他无奈，“羽衣姑娘那样的容貌，人间少有，自然是所有人都想见上一见的。可，你替她赎身不就好了？”
“呆子！”李敬安立刻怒视陈之义，“你以为赎身这事我没想过？你以为一个头牌歌姬，是想赎就能赎出来的？羽衣那样的，是再多的钱都赎不出来的！虎口里的肉，难道是能够拿另一块肉去换出来的？再一层，即便是所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赎出来了，她又该往哪里去呢？我爹是不会同意我娶一个教坊出身的女子的。且也于礼不合。如今我自己就在礼部，你叫我如何去破坏礼法呢？不赎，还有罗桑一层保护着。你我时常还能去看看。赎出来了，那就真是尘世间孤身一人了，那些人心里的恶，就都可放出来了……”
“这……”陈之义终于明白李敬安心里的纠葛了，也就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这时，车外的喧嚣声渐渐弱了。
一股混合着酒香与脂粉香气的凉风透了进来。
青柳巷到了。
他们就在巷口下了车，拎着那食盒朝罗桑走去。
“哟，李公子，陈公子，两位里边请！”门口的小厮远远瞧见了他们，立刻就跑上来迎接。
他们俩随着他走进罗桑。
罗桑与两月之前并无不同。
实则罗桑夜夜都是相同的。都是一样的女儿香，都是一样的迷人醉。
那小厮看见李敬安手里的食盒，便径直将他们往青雪院领去，还一边说道：“李公子真是体贴，次次都送汤来！”
说着，将那扇漆黑的门一推，笑道：“羽衣姑娘一直等着您呐！”
这是陈之义第二次进入青雪院。第一次，还是与心月相见。
此刻已是深秋。青雪院中换了另一幅景色。
原槭树并不是长生殿独有。这青雪院，也种满了槭树。
那小厮说道：“我们罗桑的槭树，跟宫里娘娘的不同。我们的不是从越州移来的，而是从东瀛移来的。”
又是东瀛。陈之义笑了一下，想起之前罗桑来的几个东瀛歌舞姬，便说道：“罗桑仿佛与东瀛联系很紧密啊。”
那小厮并未听出陈之义语气中的深意，坦然回到：“东瀛的教坊天下闻名。但凡去过的没有不留恋的。我们坊主之前也随商队去过东瀛，十分喜欢那里的雅致清幽。回来之后便有了这青雪院，也便有了这红叶树。”
“你们坊主？”陈之义这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提起罗桑的坊主，“究竟是谁？”
“这个嘛，”那小厮摇了摇头，“小的也不知道。”
走到了楼下，陈之义抬头看了看那被飘飞的锦帘遮掩的明明暗暗的楼，心中忽然生出一股不安来。
他停下了脚步，对李敬安说道：“我不进去了。你去送药罢。我在外面等你。”
李敬安回过头，点了点头，就上了楼。
倘若在平时，陈之义或许还有心思看看这座盛名在外的青雪院。可是此时，陈之义心中的不安仿佛洪水猛兽一般将他往外推。
他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李敬安喊道：“送了药快些下来！”
李敬安也不回头，只是摆了摆手，依旧上楼去了。
陈之义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走了出来，上了三楼，要了酒菜，吩咐了不要打扰，一个人坐着慢慢喝着。
楼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声。
不用听也知道，定是哪个富家公子又出豪手了。
独处的时候，陈之义便会想起白芪。他最近没有见到白芪，但也没有听说宫内有任何异常。
见不着白芪的时候，他宁愿日子平淡一点过去。最怕突然又来人传宫里出事。
可这闷酒没喝多久，就听得一个声音在温和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故人！”
陈之义认得这个声音。他暗自叹了口气：“真是片刻不得清闲！”
可门口还有另外一个声音：“赵王殿下，好久不见！”
陈之义心里又笑了一声：“这是又被赶了出来！”wWw.qikuaiwx.Com
接着门就被推开了，李敬安带着赵王进来了。两人很亲切，像是故友重逢。
李敬安坐下给赵王倒了杯酒，问道：“殿下一人来的？”
赵王点了点头：“又来了新歌姬，我过来听一听。”
他微微放低目光，看见李敬安腰间挂着那块羊脂白玉，便微笑着点头赞到：“这玉到了李兄手上，才是不算浪费。”
李敬安连忙说道：“殿下爱惜赐玉，我一日也不敢离身。”
赵王点了点头，转眼又对陈之义道：“听闻陈兄升任了禁军副统领。在此恭贺高升了！”
陈之义也连忙还礼：“谢殿下！”
赵王摆了摆手：“陈兄不必太客气。鸣泉宫护驾有功，嘉奖也是应该的。”
听了这话，那二人心里一惊：鸣泉宫的事，他知道多少？
可赵王还是和气说道：“王蒙发动叛乱，母妃也在鸣泉宫。我是在陈兄平复了鸣泉宫叛乱之后才听说的这件事。还要多谢陈兄护我母妃安全！”
“这，殿下，主要是秦王殿下的功劳。”陈之义说道。
“陈兄太过谦虚了。”赵王笑道，“前几日我进宫给母妃请安，母妃至今仍心有余悸。两位不知，我母妃一向俭省，身边没什么人。好在听闻新进的这一批秀女中，有个温柔可心的婕妤，时时去看望我母妃。也是多亏有了她，我母妃在宫里也不至于太孤寂。”
这说的可就是白芪了。
一听到关于白芪的消息，陈之义多多少少还是兴奋了些。
他道：“德妃娘娘德才兼备，自然引人亲近。那位婕妤，想必是十分仰慕德妃娘娘的。”
“应当如此。”赵王点头，“听说，那位婕妤与陈兄同来自灵州。不知陈兄可认识？”
陈之义一愣，李敬安抢先答道：“那位婕妤，可是皇上带至鸣泉宫的那位才人？”
赵王答：“是她。”
李敬安便笑：“王蒙叛乱，捉了婕妤以威胁皇上。之义的剑快，救下了婕妤。”
“不过也就是几面只缘罢了。”陈之义补充到。
赵王喝了杯酒，笑道：“桂宫里的人嘛，我们不清楚也是应该的。至于这罗桑嘛，李兄可又是给羽衣送药来了。”
李敬安的脸竟然微微红了些。他微微垂下了目光，说道：“她身子不好，我送些药来。”
赵王似有赞许之意：“李兄情深义重，令人敬佩。”他又微微转过头去看着楼下，叹到：“人生天地间，过客罢了。谁与谁成为知己，谁与谁成为朋友，都是难能可贵的事。两位可曾见过长安大雪？那一年，我听闻江南有个出名的歌姬，便慕名寻过去了。那一年，原本温和的江南竟然落了大雪。我在雪中等了三日，在结了冰的湖边煮了三日的茶，最终才进了门，听了曲子。那一曲，只是一盏茶的功夫。可我出了那门，却觉得茫茫天地间，都是那曲子。我站在那曲子里，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见过那样的琵琶，也再也没有听见过那样的歌声。”
“殿下何不再去江南？”陈之义不解问道，却瞥见了李敬安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自然再去过的。”赵王摇头叹到，“可是那人，连同那琵琶，都已经消失了。没人知道她的去处。我一直派人在寻，却再也没见到过了。”
“所以罗桑每每来了新歌姬，殿下总会过来听听。”李敬安说道。
“是啊。”赵王回过头来，眼神落寞，“可每次总不是那人。见不到那人，那一年的大雪，就会永远在我心里落着。”
这句话，让陈之义想起了边塞的雪。
见不到白芪的时候，他也觉得，那边塞的茫茫大雪，永远在他心里落着，落到一个无底的深渊里去了。
“故而，”赵王回过神来，对着李敬安说道，“羽衣姑娘与李兄互引为知己，乃是美事。羽衣得李兄照拂，也是有幸！”
仨人又说了一会儿关于红尘知己的话，喝了一会儿酒，便要告辞。
临走之时，赵王说道：“命由天定，从不由人。陈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句话，替我嘱咐你的朋友。不可有害人之心，却也不可不妨人害我。切记！切记！”
说完这话，赵王便醉了。他的亲随匆匆与陈之义李敬安道了别，扶着赵王下楼去了。
陈之义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他那话，什么意思？他要我嘱咐的朋友，难道是你？可你就站在这里啊……”
李敬安看着那亲随带着赵王从楼下匆匆而过，没有说话。
“难道……”陈之义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了，“难道，他是要我提醒阿芪？”
听了这话，李敬安回过头来：“明日你进宫，问问阿喜，最近桂宫可有发生什么事。”
到了此时，两人也无心再逗留，匆匆往李府去了。
只是才进了李府，家仆就跑了上来：“少爷，陈公子，你们可回来了。邦王殿下来半天了！”
“邦王！”两人又是一惊，快步走了进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大周华后传更新，第 87 章 命由天定，从不由人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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