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教训了褚南浔一顿之后,吴士干便没再去过南郊的院子,除了怕迟贞找他麻烦,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从阿柔的口中,得知了陈守明的死讯。
平心而论,他和陈守明并没有很深的交情,仅仅是一面之缘。
两人的认识,大概要追溯到十几年前,那时吴士干才三十来岁,刚刚许下“吃遍天下”的宏愿。
作为土生土长的福州人,为了吃上一口好的,吴士干时常留恋在城里的各处酒楼。一天深夜,他刚从城里出来,便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很自然就跟了过去。
福州城内有“三山”,香味就来自乌山脚下的一处院落,吴士干站在院外离得远,加上院内有一颗巨大的榕树,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他等了一会儿,在经历了几番思想博弈后,实在按耐不住香味的诱.惑,飞身溜进院子。
院里只有一间房子有灯,亮如白昼,香味就是从里面飘出来的,吴士干忍不住好奇,沾湿手指在窗户上戳了一个洞,贴眼往里面看去。
只见屋子里摆了两三排柜子,高度几乎与屋顶持平,说不出的怪异;
目光往下,是一张案台,台上躺了一名女子,纹丝不动,不知死活;
围绕案台一圈,摆满了蜡烛、油灯,全部呈最亮的状态,应该点了很久了。
除女子外,房间里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一双枯瘦如柴的双手,在女子的脸上描来描去,不知道在做些什么?m.qikuaiwx.cOm
其时乔岱已反出鹊形门,在江湖上接连作案,无名氏一纸悬赏令,引得武林豪客争相搜寻乔岱下落。
这件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所以吴士干一见屋里的情形,第一个便想到了乔岱。
他心里盘算,若是拿下乔岱,不仅可以救下那名女子,还能得到一大笔丰厚的赏金,简直就是天赐的财富,说不定还能因此吃上山珍海味,想想都觉得美!
想到此处,吴士干更加兴奋地看了起来。
他多年前曾到鹊形门拜山,见过乔岱一次,但那次匆匆一面,并没有记清楚长相。
屋里的人看起来很老,而且须发花白,乍一看,与乔岱并不相像。
但是乔岱自被逐出师门后,每日风餐露宿,还被人追得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而且江湖上盛传,乔岱练了一门邪门的功夫,吴士干猜想,会不会是乔岱遭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又因为练功走火入魔,才短时间内老成了这样?
他正想着,就见到屋里的老头儿,已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在女子脸上比划。
小刀被磨得锃亮,被烛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辉,让吴士干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据闻,建州近日发成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乔岱将一门派的女弟子抓住后,因对方不肯就范,就强行将女子□□,事后还剥下女子的脸皮,放在她师父的床头,惹得整个建州武林围追堵截,最后因为没找到乔岱的踪迹,才不了了之。
乔岱剥门派女弟子的脸皮,而屋里的老头儿,正把刀架在女子的头上,看到这里,吴士干几乎可以断定,那老头儿就是丧心病狂的乔岱无疑。
眼见刀子就要落到女子的脸上,吴士干不再犹豫,他飞起一掌击碎窗户,在“乔岱”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抢先夺下小刀,抵在对方脖子上。
“采花大盗乔岱,可算把你抓到了!”吴士干鄙夷地笑道,语气中蕴含了得意。
谁知,他前一刻还高兴自己可以得到大笔的赏金,丰富“吃遍天下”的计划,下一刻,就觉察出不对劲。
面前的老头儿喘气粗重,周身虚浮无力,断然不是练武之人,更不可能是拥有“活死人”之称的乔岱。
吴士干不禁气闷,“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老头儿气定神闲,慢悠悠地说道:“在下陈守明,是个大夫,正在为这姑娘治病。”
听到对方解释,吴士干四下一扫,见屋子里不管是抓药的、熬药的、炼药的一应齐全,就连案台边,也摆了许多大小不同型号的银针,和一堆他也说不上名字的工具,倒真不像个采花的。
而他之前闻到的奇异香味,则是来自桌上几个琉璃瓶,五彩斑斓,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此为何物?怎么这么香?”为防意外,吴士干只敢轻嗅了一下。
陈守明微喘了一口气,笑道:“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既能救人于生死,也能杀人于无形。”
“那你现在是要救人,还是要杀人?”吴士干眯起双眼,只要对方说出一个“杀”字,他便要先下手为强。
他说得凶狠,陈守明却不为所动,说话依旧慢条斯理。
“这姑娘幼年时遇到劫匪,在脸上留下伤疤,她父母嫌弃她年龄大了还嫁不出去,便把她遗弃在深山里,我进山采药,偶遇她悬树自尽,就把她带了回来。至于这些药,是为她修复伤疤用的。”
吴士干垂眼一看,那姑娘半边脸上一道陈年伤疤,从耳根直拉到嘴角,说不出的丑陋与可怜,但凡女子,有这样的伤疤绝难嫁出去,于是收了小刀,与陈守明攀谈起来。
修复容貌,犹如收回覆水,其中的难度,只听陈守明讲,吴士干便觉得不可思议。
女子一直昏迷不醒,他虽然信了陈守明的说辞,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于是整夜守在屋内,直到第二天女子醒来,与陈守明所说的不差分毫,才敢放心大胆地让陈守明重启治疗。
之后,陈守明让女子喝下麻沸散,为女子进行伤疤剥离,吴士干被允许在一旁观看,将整个过程都看得明明白白。
结束后,吴士干放心离去,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去乌山脚下探望女子,看伤疤的恢复情况,每次都只与陈守明打个照面,连话都没讲过。
直到一个月后,女子焕然新生,他又恢复到早晚泡在酒楼里的日子。
在福州城的日子待久了,吴士干自然也听说了许多宫闱秘闻,其中要数王鏻父子的事迹,最为众人熟知。
说起王鏻王继鹏父子,很多时候都不得不提他们身边的走狗——国师洞真先生。
闽国百姓只知道国师的封号,不清楚具体的姓名,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谈古论今。吴士干在酒楼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对这些事情自然如数家珍。
一日,他又在酒楼用饭,菜还没上来,隔壁桌上的人已经开始讨论。
“听说了吗?”一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四下张望,悄声说道,“连重遇和朱文进密谋造反,打进皇宫了!”
路过的一位中年文士摇起扇子,目光中透露出不屑,“这谁不知道?那天夜里喊杀声震天,连皇宫都被烧了,咱们不瞎又不聋,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文士酸腐之气颇重,又是自己插进来的,余人都懒得搭理,只装作没听见。
商人又道:“听说上头那位被杀了,新上来的还美其名曰给了一个谥号。”
一旁的吴士干竖起耳朵,“上头那位”说的是王继鹏,登基后改名叫王昶,这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他最近沉溺于美食,“新上来的”是谁?还真不清楚。
用不到他问,旁边自有人帮忙解释。
文士因受尽众人冷落,越发得不服起来,直接从邻桌搬来一个板凳,挤进人群,将一把破扇子摇得“咔咔”响。
“王延羲这次能坐上龙位,还多亏了控鹤、拱辰二将,以王昶那样的下作人品,事后能封他一个‘康宗’也不算亏了他!”
时人谈论国事,大多十分隐晦,如文士这般,把新旧皇帝的大名挂在嘴上的实属罕见,众人听他一通乱说,吓得纷纷扔了筷子,从酒楼跑出去,唯恐避之不及,引火烧身。
眼见众人都跑了个精光,文士愤愤不平,他瞟了一眼满桌还没动过筷子的美味佳肴,坐下就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不忘嘟囔:“一群不识字的井底之蛙,本公子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就比如那洞真先生,明着是被杀了,暗地里却买通了王延羲的儿子,躲在南郊的院子里逍遥自在,还有那……”
他正吃得尽兴,回头便见到掌柜的领了一群人冲过来,慌忙便往外窜。
掌柜的一边追,一边骂骂咧咧道:“你个该死的狗东西!天天蹭吃蹭喝,还乱嚼舌根,要是连累了我一家老小,看我不打死你!”
随着掌柜的远去,周围一下子安静起来,吴士干曾听过洞真先生的为人,对此人十分痛恨,在听了中年文士的话后,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决定去南郊的院子一探究竟。
南郊像模像样的院子没有几个,吴士干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中年文士说的那座。
他跳上高墙,果然看到一位道士装扮的人,在院子里饮酒听曲,说不出的潇洒惬意。再仔细看时,那道士的模样,分明就是他前些日子见过的陈守明。
吴士干惊怒交集,本打算冲下去杀了那道士,又念在他救了那名女子的份上,决意饶他一命。
之后十几年,即使知道道士的存在,吴士干也没有再去过南郊小院,就连乌山脚下的院子,也不再过去。
要不是遇到迟贞,他心怀欢喜,一心想收为徒弟,他是绝对不可能把陈守明这人说出来的。
陈守明、陈守元本不相同,除了是一母所生以外,两人的秉性相去甚远,若不是听阿柔提起,恐怕吴士干这辈子都会以为他们俩是同一个人。
如果吴士干细心回想,其实二人的区别不难发现。
他虽然与陈守明只短短相处了一天,但陈守明为人细心善良,就连修复容貌的时候,也考虑到那名女子的身世平凡、不宜张扬,特意绘了一幅肉色的花朵,就是为了不让其他人觊觎女子的美貌,陷女子于不义。
相反迟贞,本身性格就十分张扬,以大红色的海棠绘在额间就匹配得多,就算引人瞩目,迟贞也有足够高的武功保护自己,不会受人欺凌。
到现在,吴士干也不明白,他不去见迟贞,究竟是因为陈守明为救迟贞而死?还是因为,他十几年来对陈守明不可逆转的误会?
不等他想通,眼前红纱飘舞,迟贞已走到近前。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南平月尽更新,第 119 章 陈年旧识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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