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这是迟贞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以往都称呼他为褚公子,褚南浔不懂,为何第一次叫名字,竟是这般决绝?
既然想不通,也就不必再想,事情总会有弄清楚的那天。
他一瘸一拐走走停停,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座山脚下,抬首望去,山顶翠竹森森,露出半间茅庐,有阵阵梵音飘出,像是一间寺庙。
山间草木葳蕤,褚南浔手持木棍,一路敲打,防着毒虫毒蛇,终于寻到了一条通向寺庙的路径。
小路荒废多年,少有人走,路面崎岖不平,一路坑洼。
褚南浔拄着木棍,脚步艰难地往山顶走去。
望山跑死马,从山脚向上看,觉得寺庙近在眼前,真正爬起来,却遥不可及。
离茅庐越近,诵经的声音就越清晰,褚南浔几步一停,听着经文自山间流出,觉得周身都得到了洗涤。
如此不紧不慢,他花了近一个时辰,才看到茅庐全貌。
山顶的竹林中围出一个篱笆小院,院中除了茅庐,只有一座凉亭,和一块菜地。
从院外能看到茅庐前面摆了三口大缸,用来盛接雨水,以备不时之需。
褚南浔看着院门匾额上的“青竹”二字,在外面站了良久,推门而入,朝诵经的房屋走去。
他想敲门,又觉得不礼貌,他是不请自来的,打扰到佛门清修就不好了。
正在褚南浔犹豫要不要离开的时候,房内的木鱼声戛然而止,“施主,相逢即是有缘,何不进来一见。”
主人相邀,褚南浔不便推辞,他整理形容,推开房门。
映入眼帘的,是香桌上供奉着的释迦牟尼,双手结着佛印,在青烟袅袅中神态庄严、安静祥和。
香案前的黄色蒲团上坐着一名灰衣僧人,背对着大门,虔诚无比。
褚南浔站在门外,双手合十,“俗世之人,途经宝地,扰了大师清修,还请见谅。”
“施主与青竹寺有缘,命该有此一会,何来打扰之说?”
灰衣僧人说着话,转过头来,黄昏的阳光自门口照进,打在他的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佛光。
僧人年纪不大,约莫三十岁出头,面白无须,长相颇为英俊,是向千兰在此都会多看一眼的那种。
他起身见礼,引褚南浔到外面的凉亭就坐,并奉上茶水。
“施主眉头紧锁,可是有什么难解之事?不妨讲出来,贫僧或许可以开解一二。”
褚南浔眉眼低垂,苦笑道:“不过是些小事,怎好麻烦大师。”
想起上山路途崎岖,又道:“此处荒僻,道路不通,大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施主有所不知,”僧人站起身,走到凉亭边,望着山下,“贫僧法号‘玄素’,十岁时便出家到此,距今已有二十年光景,二十年间未出过青竹寺一步,是以道路荒废,人迹罕至。”
“大师十岁便看破红尘,南浔二十有五,却依旧迷蒙混沌。”褚南浔感叹。
玄素闻之一笑,并不答话,“天色已晚,施主今夜就宿在此处,明早再自行离开。”
说完离开凉亭,回到佛前,继续诵经。
黑夜来临,玄素请褚南浔去用素斋,桌上仅有一碟青菜,油星难见。
山上清苦,玄素常年不下山,除了蔬菜以外,其余的用度,都靠樵夫上山砍柴的时候带上来。
用完一顿极其简单的斋饭,玄素把床铺让给褚南浔,自己则去佛堂搬了一个蒲团到卧房,放在床铺的对面。
山里的夜十分寂静,只有风吹竹子的声音,褚南浔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
他看到在蒲团上打坐的玄素,莫名地联想到了迟贞,想到了在平滩湖的时候,迟贞每晚都打坐,连睡觉也不例外。
他想着想着,伴着柔和的佛语,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寒风萧瑟,褚南浔来到了一片不毛之地,目光所及皆是红色,触目惊心。
远处立着一个人,红衣裹着的瘦削轮廓,在寒风中几欲摔倒。
红影转过身,慢慢地朝褚南浔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清晰,变成是他日思夜想的迟贞。
迟贞慢慢地走,在离他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随后莞尔一笑,又快速跑开。
红影转瞬即逝,褚南浔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
他害怕极了,慌忙追上去,跑出去好远好远,终于又看到迟贞红色的衣裳。
她回头笑着,双眼流下血泪,褚南浔想去抓她,却在最后只差分毫的时候,脚下的土地突然崩裂,化为万丈深渊,迟贞也跟着摔了下去。
“迟贞!”褚南浔狂叫,扑倒在悬崖边,把手伸向深渊,一寸又一寸,终究无济于事。
他绝望地跪倒在地,哭喊着迟贞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跌落崖底,什么都做不了。
“施主醒来,施主醒来!”玄素听到褚南浔的呼喊,知道他陷入了梦魇,试图以呼喊声将其唤醒。
听到有人呼唤,褚南浔从睡梦中醒过来,大脑一片混沌,费力睁开眼睛,就见到玄素立在床边,才想起来自己还在青竹寺中。
他坐起身,拭去额头的冷汗,“大师,我做了个恶梦。”
一个真实、又令人害怕的梦。
玄素坐回蒲团,手执佛珠,“放下妄念,不再执着,恶梦自然离去。”
“如何放下妄念?”褚南浔问。
玄素捻动佛珠,“世上之事,皆有缘法,一切随缘,顺其自然。”
褚南浔摇头,表示不解,“大师佛法高深,南浔资质驽钝,无法理解透彻。”
玄素半闭着双眼,“我见施主白日里愁眉紧锁,梦中却呼唤我师妹的名字,想必施主的妄念就是我师妹了?”
“师妹?”褚南浔更加疑惑,莫不是听错了?
“施主睡梦中呼喊的‘迟贞’,难道不是外号‘红衣迟三娘’的那个迟贞吗?那便是贫僧的师妹了。”
玄素看向窗外,神思飘忽,“说是师妹,我也只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见过,二十年间未有来往。”
“难怪大师说有缘,原来竟是熟人。”褚南浔恍然大悟。
玄素点头,“听闻师妹的眼睛近些年来大有起色,不知如今怎样了?”
褚南浔不知道玄素为何有此一问,“迟姑娘的眼睛怎么了?挺好的呀!”
“阿弥陀佛,”玄素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施主既如此说,看来我师妹的眼睛已无大碍。”
他停了片刻,又道:“我师妹的眼睛出生时是好的,眼珠和其他婴儿一样,能随着手指移动。但因为受过刺激,长到一个月时,突然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前几年师父来看我,说师妹的眼睛已经能看到红色,如今听施主言及近况,想来师父医术精进,已经将师妹的眼睛治好了。”
褚南浔听玄素说起迟贞,觉得难以置信,这些事迟贞从来没跟他提过。
还有玄素说迟贞“能看到红色”,让褚南浔想起平滩湖初遇的时候,迟贞就是身着红色,之后也一直没换过。
还有刚才的梦里,全是红色,难道有什么寓意吗?
他仔细回味玄素话中的内容,又想起了钱一刀跟他说过的一句话,“迟贞身患旧疾”,于是问玄素:“迟姑娘的旧疾是怎么回事?”
思虑再三,他隐去了迟贞的近况没有说。
玄素有一瞬间迷惘,随即陷入回忆,“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的母亲在怀孕时深中剧毒,在冰窖中生下她,以至于她生下来便四感全失,寒气深重,长到一个月,眼睛又瞎了,能活到这么大,都是造化,说起来也是可怜。”wWw.qikuaiwx.Com
他说着不停叹气,似乎想摆脱不好的记忆。
褚南浔第一次知道迟贞的身世,不想竟如此凄楚,心都跟着抽痛起来,但迟贞那样一个豁达的人,又让他有所怀疑。
“迟姑娘与我聊天时,说起从前的事,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
对此,玄素并不惊奇,“斯人已逝,师父却一味地执着于旧人,无法释怀,不肯将事实对师妹讲出,却不知道,说与不说,事实就摆在那里,不会改变。”
褚南浔似有所悟,“大师说得有理,但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更好,至少活得潇洒。”
他的话并没有多深刻,玄素却从中听出了他对迟贞的依恋,问道:“施主的执念是什么?”
听到玄素相问,褚南浔觉得不如和盘托出,说不定能作为参详,毕竟玄素是迟贞的师兄,对迟贞的了解肯定比他要多得多。
他从怀中拿出字条递给玄素,玄素展开看了一眼,点头道:“这的确是我师妹的笔记,师父给我看过她默写的秘籍。”
“她是……识字的吗?”玄素的话犹如当头一棒,萦绕在褚南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自以为迟贞不会骗他,没想到短短的一个月,竟然全是谎言,迟贞自始至终全部瞒着他。
可是,既然要骗他,又为何对他这样好?难道是为了不辞而别的时候,让他更伤心吗?
褚南浔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不得不说,迟贞做到了。
“施主有所不知,”玄素以为褚南浔觉得他师妹是个瞎子,大约是不识字,便解释道:“我师妹虽然眼盲,记忆力确是惊人,有过耳不忘的本事,不管学什么,只要师父口述几遍,都能融会贯通,学字的时候,不管字有多难,只要师父带她写一遍也就记住了。”
说起自家师妹,身为出家人的玄素露出骄傲的神色。
“我知道迟姑娘很厉害,我从不怀疑她的能力,”褚南浔失神道,“我伤心的是,明明我与她已十分亲近,为什么她什么都瞒着我?还骗我说不识字,最后不告而别。”
玄素闻言,思索了不到一刻,便即了然于胸,“施主何不换位思考?倘若不告而别的是你,你的理由会是什么?”
褚南浔沉思片刻,答道:“南浔江湖浪子一个,论武功和才智都及不上迟姑娘,倘若我不告而别,定然是觉得自己配不上迟姑娘,怕拖了迟姑娘后腿。”
玄素点头,“施主把这种想法换到我师妹身上,说不定就解得通了。”
“只可能我褚南浔配不上迟姑娘,迟姑娘不可能配不上我褚南浔的。”褚南浔自嘲一笑。
“我师妹的眼睛虽然重见光明,味觉和嗅觉却没有恢复,她瞒着你,说明她看上了你。”玄素说着,嘴角露出不经意间的笑容。
“你说,她看上了我?”
从内心深处而言,玄素说得这种可能褚南浔是想过的,但也就是在心里想想,不敢诉之于口,他既怕唐突了迟贞,又怕被拒绝后朋友都没得做。
玄素道:“她看上你,又怕你知道真相后瞧不起她,你之所以想不通,是因为你对她还不够了解。”
“我怎会瞧不起她?”褚南浔急道,他又算什么稀世人才,有资格瞧不起迟贞。
话虽如此,玄素的话,还是让他回想起平滩湖那锅又咸又麻的鱼汤:迟贞的厨艺这么差,与味觉嗅觉的缺失有很大关系,但是她会因为这个而产生自卑吗?
在褚南浔的印象里,迟贞永远是肆意洒脱的,好像天生没有害怕的东西,她会害怕身体情况被自己知道吗?
闲话已毕,玄素自去佛堂念经,给褚南浔留下充足的地方思考。
这一夜,褚南浔彻夜未眠,他觉得玄素最后的话有道理。
既然迟贞害怕,不敢面对他,那么就让他去主动,去为迟贞遮风挡雨,拨开云雾。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南平月尽更新,第 45 章 青灯常伴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