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施主思考一夜,已经有了头绪。”
他见褚南浔的目光中透露出昨夜未有的坚毅,欣然笑道:“此去往东十五里,有一片枫树林,旁边有一条小河,名叫纸房溪,在纸房溪分叉的地方,有几间茅草屋,那就是我师父住的地方。”
说罢也不理褚南浔,径自回了佛堂。
褚南浔回房间取了包袱,直接下山,按照怀素说的路径,一刻也不敢耽搁。
下山的路依旧是荒草丛生,褚南浔被玄素解开了心结,虽然一瘸一拐,但想到马上就能与阔别三月的迟贞相见,整个人都变得欢快起来。
赶路的时间过得很快,褚南浔健步如飞,有时扔下木棍直接用轻功,两三步就去了丈余。
初秋时节,部分枫叶开始泛红,大多数仍呈现为绿色,两色掺杂,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离得好远,都能让看见的人感觉到心旷神怡。
褚南浔加快脚步,在离枫叶林越来越近的地方,他听到了潺潺的水流声,是玄素说的纸房溪。
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飞快地向溪边跑去。
然后顺着溪流一直走,很快就见到了分叉,和玄素说的三间茅草屋。
三间茅草屋拼成了一个院落,原本迫切想要见到迟贞的褚南浔犹豫了,他站在院子外面,思考着要不要进?进去后又该说些什么?
最后,对迟贞的思念,战胜了犹豫,他走到院门口,朝里头张望。
院子中间有棵枣树,树叶已经泛黄,迟贞一身红衣睡在躺椅上,脸上盖了一本打开着的书,说不出的悠然闲适。
褚南浔想离得近一些,他轻手轻脚,唯恐发出一丁点儿声音,被迟贞超乎寻常的耳力捕捉到。
迟贞恍若未觉,像是睡着了。
自从上次在梅花池石林受伤之后,迟贞一直没缓过来,蒙怀仁吸取迟贞小时候掉进雪窝的经验,用旧方法治疗她身上的寒气,花了很长时间,总算初见成效,让迟贞得以苏醒。
不过,她每天醒着的时间,也仅有一两个时辰,过后又会陷入昏迷。
今天,蒙怀仁去山里采药了,留下迟贞一个人,在家中修养。
蒙怀仁临走前,给迟贞念了很久的书,后来迟贞困了想睡觉,可太阳的红光一直晃她的眼睛,她就把书打开,盖在了脸上。
心爱的人近在咫尺,褚南浔往前几步,想看得更加真切。
他们一个站着,一个躺着,彼此都很安静。
迟贞这一觉睡了好久,直睡到日光西斜才缓缓醒来,她伸了个懒腰,带动书从脸上滑落,露出一片光洁。
她有些气恼,坐起来,想弯下腰去捡书,手刚伸到一半,似乎感觉到空气中有异常气流,又停了下来,抬起头往院门口看。
那里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黑暗,迟贞摇头,觉得自己太疑神疑鬼了。
她弯下腰,接着去捡书,手探下去好几次,都没有摸到,只好蹲到地上。
随后,她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摩挲着地面。
从一开始,褚南浔就注视着迟贞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间,没落下一分一毫。
他越看,越觉得自己枉生为人,他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院门口,迟贞却视而不见,这说明什么?说明迟贞的眼睛根本就没好,是他瞎了眼,脑子里装了浆糊,什么都不知道!
如今来看,迟贞对他那般好,只是因为初见面时,他穿了红衣罢了。
褚南浔身心受创,一直捏着的那张字条,化为他不能承受的重量,随他张开的手,掉落到地上。
回想和迟贞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找不到角落里显而易见的箱子;
她站起身差点被树枝绊倒;
她用手指在自己腿上摸索,确认病情;
她爬山的时候不小心偏离路线,谎称眼睛进了沙子看不见,要他帮忙指路。
她谎称不识字,要他帮忙念望叔叔的遗言;
无论下楼还是出门,崔命无时无刻伸过来的手。
……
太多太多的回忆,褚南浔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得可以,放过了那么多显而易见的疑点。并且,每次刚生出一点怀疑的时候,又自信地觉得迟贞不会骗他,从没想过去细加深究。
迟贞有意瞒着,每次需要用眼睛的时候,她总会找各种理由,问她事情的时候,就装作不知道,或者不说话,就像从平滩湖离开的前夜,两个人一起看星星,她看不见,就任由褚南浔自言自语。
因为不说话,就不会露怯。
此时的褚南浔,脑袋里全是关于迟贞的点点滴滴,但这所有的点点滴滴,最后都比不上一句“你是眼瞎吗?这点事都做不好!”
这是迟贞不小心烧到衣服时,褚南浔对她说的话。
当时不过是一句气话,事后褚南浔觉得后悔,也去找她道了歉。
现在回想起来,那何止是一句气话,简直是一句剜心的话。
从平滩湖出来,褚南浔在百里阁祠堂的床底下,亲耳听到刘瞻和向千兰的对话,也明白向千兰是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褚南浔那句为向千兰抱打不平的气话,完全没有道理。
迟贞心胸坦荡,告诉他的是真实的向千兰,并没有加入臆测,是褚南浔自己识人不明,把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褚南浔第一次觉得自己笨得可以,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
“师父,您回来了?”
褚南浔飘飞的思绪,被迟贞的话打断。
他看着迟贞茫然无神的双眼,拾起掉落的书,抚摸一遍上面写的《万虫经》三个大字,拍去灰尘,递到迟贞手上。
“师父,是你吗?”迟贞没有接,转而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面前的这个人,似乎跟师父不太一样,迟贞站起身,从对面人的呼吸声判断,他比师父要高出一截。
“你是谁?”迟贞陡然一惊,身体慌忙后撤。
她想起云来客栈里那个让她感到害怕的神秘人,无声无息,快如鬼魅,她的身体因此紧绷,汗毛都竖了起来。
吐纳几次,再仔细一听,面前这个人的呼吸更加平和缓慢,武功也差得多。
迟贞换了语气,又问:“你是谁?”
“是我。”
再次听到迟贞熟悉的声音,褚南浔克制住身体内想把她抱住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
这一刻,他看到迟贞的眼泪滚落,砸向了地面。
“我是魔怔了吗?睡个觉都能听到南浔的声音,钱一刀,你别闹了!”
除了师父跟钱一刀,迟贞想不到还有谁会到这里来。
从迟贞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褚南浔只觉得心酸,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替迟贞擦掉眼泪,“是我,是我来了,你不是做梦。”
听到这句话,迟贞的眼泪变得更加汹涌,抽泣出声:原来不穿红衣的你,我根本找不见。
面对楚楚可怜的心上人,褚南浔艰难地问道:“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迟贞还没意识到有何不妥。
褚南浔伸开五指,在迟贞的眼前晃了晃,她的眼珠毫无反应。
也许是感觉到眼前有气流的浮动,迟贞猛地想起,眼前的是褚南浔,是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她完美无缺的褚南浔。
不过片刻,她的眼神恢复清明,似有波光流动,“我的眼睛怎么了?不是挺好的吗?”
褚南浔叹一口气,捧出刚才那本书,故意倒过来,在迟贞面前展开。奇快妏敩
“你说这上面写了些什么?”
迟贞听到纸张翻动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慌乱,马上又笑道:“你知道的,我不识字。”
褚南浔将书本一合,“你还要骗我多久?我都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就没必要再继续隐瞒,迟贞的语气变得小心翼翼,“你怎么……你都知道了,那你会生气吗?”
事到如今,迟贞在意的还是他生不生气,褚南浔摇头,随后又想到迟贞看不见,说道:“没有,我没有生气。”
沉默了片刻,他又说:“对,我生气了,我气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气你把我瞒得好苦!”
“对不起。”迟贞轻轻地说,好像多用一分力,就会把褚南浔吓走。
“你留的字条是什么意思?”褚南浔想找出来,却不知道字条被风吹到哪里去了?
一件事是坦白,十件事同样是坦白,他问得这样直接,迟贞反而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受伤了,很严重,很可能会死,所以想趁你们参加试剑大会的时候溜之大吉。”
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褚南浔,没留下一星半点。
直到这时,褚南浔才知道,迟贞瞒着他的事竟然有那么多。
原来她在平滩湖打坐,是因为体内寒气发作,只能用内力抵抗;
原来她在百里阁祠堂的时候,就身受重伤,为了不被自己发现,极力容忍;
原来她每天都雇了人到客栈,替她描红画翠,他却以为是女子天生爱美。
褚南浔也终于明白,那天在梅花池石林,迟贞武功高强,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原因。
男儿有泪不轻弹,褚南浔抬头望天,企图逼回即将脱眶而出的泪水,最后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它滑落,流淌到腮边。
迟贞听到他异样的呼吸,问道:“你哭了?”
褚南浔没有回答,哽咽着笑了,“我想听你像字条里一样,叫一次我的名字,我不想再叫你迟姑娘了。”
他的话简单却坚定,把迟贞深深击中:这算什么?是坦露心声吗?
迟贞的心,在此刻凌乱了,面上却强装镇静,语气一如往常,“南浔。”
她说着,又想到褚南浔后面一句话,问他:“不想叫迟姑娘,你想叫什么?”
褚南浔把双手搭在迟贞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我想叫一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仅属于我的称呼!”
他的问题难到了迟贞,迟贞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好的,“师父叫我贞儿,别人都叫我迟三娘……”
“贞贞好不好?”不待她说完,褚南浔已经替她回答。
“好啊,听起来像个娇小姐,无忧无虑的。”
褚南浔在心里呐喊:贞贞,从今往后,只属于我的贞贞。
他们站在枣树下,静静的“对视”,就像回到了百里阁祠堂的床底下,只不过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没有吴士干,和谭婆子的尸体。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南平月尽更新,第 46 章 鹊桥相会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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