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重燮紧追其后，嘱他沉着，就是天塌下来也务必谨守禁令和条规。
赵元训一言不发，快到一重门，他勒停天河雪，对杨重燮道：“劳烦都知帮忙照看王妃。”
沈雩同被他单臂放下马，手里还揪着衣袖。赵元训明白她为自己担忧，可此刻思绪混乱无章，很难像从前一样笑着安抚她。
他又策马到一重门，这次下马，竟在平地狠狠跌了一跤。跟着的小黄门单薄力微，好几次才稳稳地把人扶起来。
想起他秋祢坠马，伤及腿骨还未完全康愈，沈雩同脚下也磕磕绊绊走不利索，几次都踩到裙角。杨重燮见她心神已经恍惚，急忙差来一名宫女扶着她。
宝慈宫里人满为患，赵元训赶到正房后，嫔妃和宫人们陆续退到了殿外的庑廊，静候消息。
沈雩同形容不整，仓促而至，失礼之态让卢太后皱起眉头。
卢太后高踞在上，垂目轻瞥，似有不满之意，沈霜序暗中指了指她的头发，沈雩同方才回神，理好发髻和衣裙。
趋前行过礼，登阶入殿，里面的哭咽声已经此起彼伏，赵元训更是伏在床上恸哭。
“您对我疼爱有加，有求必应，怎能忍心骗我。大妈妈，和我说说话，不要不理我……我悔不该犯下那等蠢事，离开您足足四年，让您为我殚精竭虑。”
太皇太后老态的手已经抓不住任何东西，冰凉的攥在赵元训手里，微薄的热意试图为她驱散寒意，却是徒劳无用。
老人的气息越来越弱，到了弥留之际。
她年纪太大了，终究要走到这天。
无憾的是，亲手抚养的孩子顺利成人，他年少聪慧睿智，文武兼备，剽锐勇毅，能为王朝独当一面，或许不久后，还将治理这个国家，革除弊端，解除潜藏的危机。
想到此，老人眼中泛泪。
向嬷嬷挥泪道：“十六大王，请移步殿外吧。”
妇人不可绝于男子之手，这是历来的规矩。人到“初终”，需在正房孤独地等死，也是规矩。
赵元训红着眼道：“情大于礼，我必须在大妈妈身边。”
殿内死气沉沉，只闻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沈雩同抬手贴上赵元训颤栗不止的脊背，蓦然垂泪。
隐隐约约她听见了老人的低语，口型是在唤她。沈雩同擦掉泪水，附耳过去，“大妈妈，您有什么交代，我听着。”
老人的口舌僵硬，还是挣扎着，留下一句气息奄奄的遗言。
“爱护他，维护他……不要离开他。”
“大妈妈。”赵元训察觉到老人的体温在急速回落，把她抱进怀里。
无助地求她不要急着离开，然而无济于事，老人还是在他怀中撒手气绝。
医官把脉确认，沉痛地宣布了结果。
王之善退到寝殿外面，传达太皇太后薨逝的悲讯。
殿前宫人伏跪一地，哽咽悲号。
东方初现一丝天光，照亮瓦檐碧阶，下雨了，雨丝细密，润物无声，落在脸上却寒凉入骨。
韩昭仪纵然穿着暖和的斗篷，唇也无半点血色，身旁的宫嫔表示关切，她摇了摇头，目光落向宫前，官家站在小黄门撑的伞下，雨雾濡湿了他的红色窄袍。
苍凉的丧钟声在禁内回荡起来，一名赵氏子孙攀着木梯爬上殿顶，面南挥动亡者衣物，召唤亡者的魂灵。
赵元训闻声涕泪横流，肝肠寸断。奇快妏敩
杨重燮奉命而来，抬着沉重的脚步走上前，“大王请节哀。”
他又说：“官家在便殿等候大王。”
*
雨雾弥漫飞斜，潮气晦生，宫人们相继脱去了彩服和冠戴，准备服丧。
赵隽阅览完呈上来的丧仪章程，面向窗外静坐着，看这场雨。
赵元训进来槖槖有声，他没有回头，仅用余光瞥着他。
“时隔四年，你又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违抗君命，夜闯宫禁，台谏如何轻易放过你赵元训，这次我也很难保你……”
赵元训冷声打断，“臣如果怕了，当年不会废了陈霖。”
赵隽撑着凭几起身，视线扫在他脸上，淡淡开口，“这是唯一的机会，是无数人的心血，你却冥顽不灵，将这大好机会拱手让与敌手。赵元训，你蠢的让人发笑。”
凄风苦雨，难敌刚刚痛失亲人的苦楚，赵元训眼里血丝沁红，“你眼里只剩你的江山社稷，你的身后托付。”
“是。”赵隽没有否认，在选择面前做了最无情的选择。
“等你坐在这里，也会痛下决心舍弃最珍贵的东西，哪怕是你的亲人。”
“我不愿意坐在这里。更不会像你，心硬如石。”赵元训忿道。
两人面红耳赤，气氛僵持。
赵隽目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确实，也无人如我这般了。你不能像我，也别像我。”
他一向冠冕堂皇，赵元训不愿再留下去听这些累人耳朵的话，“我只要三天，让我为大妈妈大敛。这是最后的退步，官家不能再夺情。臣告退！”
“赵元训，你站住。”赵隽试图挽留他。
赵元训充耳不闻，依旧告辞。
沈雩同等在殿外，见赵元训出来，上前拉住他的手。
赵元训发丝凌乱，脚下踉跄了几步。他只觉好笑，凝视着她的眼睛，痛不欲生道：“你是我的王妃，不该联合他们瞒我。她不是旁人，是养育我的至亲。”
他极是痛心疾首，推开了沈雩同的手。
沈雩同望着他的背影仿若失魂，“不要这样，大王。我想和你说的……”
“我想和你说的……”
斜风细雨，飘进庑廊润湿了两人的衣衫。他忽然大步回来，拥住她的力道刻入骨髓。
“对不住，我不该迁怒你。可是小圆，我再也没有大妈妈了，我心很疼。”
沈雩同轻抚他的后背，“我知道你的难过。大王，去更衣吧，我们送大妈妈一程。”
赵元训离开，杨重燮才回到便殿。他见赵隽在坐榻上，手摁心口，额上青筋暴露，暗道不妙，急忙捧上唾盂。
赵隽果然吐了一些东西，宫女端温水给他漱口，杨重燮撤走唾盂，才见到里头的血丝。
“官家龙体可有大异！”杨重燮的手哆嗦不止。
赵隽心知肚明，却说：“急火攻心罢了，秘召医官进来，切勿大肆声张。”
宝慈宫在着手丧办，年迈的老亲王被抬进宫来主持大局。
因太皇太后的长子薨逝多年，丧主由长孙担任，长孙妃从而为主妇，又在宗室一致推举下，让鲜少露面的嘉王赵元词“护丧”，前去报丧，并主持丧仪。
宗室成员和朝廷大臣入宫吊唁时，温文儒雅的嘉王赵元词也身披斩衰，雍容不迫地步入正堂。
沈雩同第一次见到这位赫赫有名的贤王。
嘉王风度翩翩，待人庄重有礼，做事主次分明，有条不紊，极是稳重可靠。
皇室美女俊男，后嗣也多优越，只看赵幻真的容貌，也能赵元词不算难看。但他的脸的确毁于一道火灼疤痕，在相貌出众的宗室里泯然众人。
然而他贤能大度，不争不显，往往让人不经意地忽略了他面部的瑕疵。嘉王的嘉，也确实配的得上他的名声。
宫人为老人沐浴完毕，穿戴上寿衣，嘉王也主持设好了灵堂，安排浑身缟素的赵姓子孙哭祭。
这日下了整整一天雨，赵元训饭食不曾多进，沈雩同每次都把素白的蒸饼掰碎了喂给他吃，盼着能支持他熬过去。不然，他要怎么赶到四川，去平定那场恶战。
赵元训身上冷得出奇，散发赤足跪在地上，摇摇欲坠，嘴唇也冻得乌青发紫。
旁边的赵元谭频频看他，最后忍不住道：“赵元训，你可别倒在我跟前。”
口中不满，却把偷藏起来的暖炉往他手里塞。赵元训目不斜视，动也不动。
赵元谭冷嗤一声，“冻死你算了。”
明日还有小敛仪式，人人都晓得保存体力，就他蠢得要命，非把自己冻得像个死人。
赵元谭腹诽几句，由他沉浸伤心，不管了。
一日跪下来，龙子凤孙们面色寡白，陆陆续续去休息，独赵元训跪到夜里，沈雩同安静地陪着。
赵隽有话和他说，让人搀扶他去便殿。沈霜序也来带走了妹妹，去自己宫里歇息。
沈雩同膝盖冻伤了，宫人给她上药，她一声不吭。
在家里她是爹娘的掌上明珠，哪曾吃过这些苦楚。沈霜序看得心酸，“小宝儿，你真的傻透了。”
“三姐，我其实不痛的，这些不叫苦。”沈雩同面无血色，还能笑出来，“就算是苦，两个人一起承担，也是甜的。”
沈霜序笑了，“你好好睡上一觉。”
便殿里，炉火烧得很旺盛，赵元训喝过一碗热汤，杨咸若服侍他穿上鞋子，身上寒意被彻底驱散，面色也恢复不少
赵隽站了片刻，开口道：“我会以情急为由，口谕召你还京。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你好自为之。”
赵元训谢恩。
赵隽又道：“先别高兴太早。我问你，是谁透漏消息给你？”
赵元训道：“一个相貌普通的年轻男人，我让王昼拘住他，但他寻机咬断了舌根，自尽了。”
“是吗？”赵隽微眯双眸，似在分辨这话的真伪。
他想了想，决定不再问询，叮嘱他好好休息。
快走出殿门时，他又回身说道：“赵元训，你有句话说错了，我的心是肉做的。”
赵元训抬目看他，青鬓染上风霜，眼尾又添银丝，仿佛老了许多。他张了张嘴，心中只剩一片怅惘。
赵隽苦涩一笑，提步离开。
殿外的寒风刺骨，吹动他的素服，鼓动起宽大的袍袖。赵隽眼中一阵刺痛。
眼看他可能会得到一个子嗣，却流掉了。他曾得意欢喜，一手栽培的储君人选会理解他的苦心，却也徒劳无功。
孤家寡人的意义，在他这里得到了极致的诠释。
*
小敛之后是大敛。
这天一早，赵元训和其他皇孙合力将老人移入棺椁中，在棺四周的空隙，他们置满了陪葬器物，期盼老人在往生的地方依然能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
最后钉棺时，宫里回荡着一片哭声。
这是赵元训治丧的最后一日。
军情十万火急，不容耽搁。翰林院的内制放出，次日必须挂职出征，销解叛将董尤之乱，否则就以延误军机论处。
朝廷派别的争权夺势愈演愈烈，如今又和官家的对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峻凶险。因此在傍晚时分，赵元训在灵堂上磕头拜别，仓促前往校场点将，整顿兵马。
沈世安在早晚临礼时，寻机和女儿说上话，告诉她做好准备。
还不到下葬皇陵的吉日，沈雩同不能回府，她盼着消息，一直等到凌晨。
她在宫里半醒半睡，极不踏实，后来福珠儿把她推醒，满面兴色地告知：“官家金口玉言，娘子可以出宫半日，午后再回。”
福珠儿为她换上素净的衣裳，杨咸若为她驾驶马车，一路出城，直奔官道。
在大军的必经之地，只等了一会，便亲眼看见校场上大纛招展，旌旗猎猎，穿戴玄甲的军队开拔而出。
赵元训扬鞭催马，急驰而来，在寸步之地飞身下马，将她抱进怀里。
他满面尘灰，憔悴不堪，好多话都来不及细说，“小圆，此战凶险，我要是回不来了……我会回来的，兵精粮足，万事俱全，你等我凯旋。”
“大王一定旗开得胜。”
盔甲生硬，沈雩同触手冰凉，她温柔地轻抚这身甲片。
这是成婚以来，他们分隔最远也是最久的一次。
赵元训摩挲她的脸颊，笑意盈盈，“我和岳丈说了，你回沈家去住，我回来再去接你。”
“嗯。”她泪眼婆娑，咬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赵元训把她牙齿松开，“不要不开心。”
“嗯。”她点头。
沈雩同仰头看他，泪光已经消失，“记得写信，让我知道消息。你保护百姓，我会保护你。”
赵元训道：“那说好了。”
后面上来的傅新斋闻言翻了一个大白眼，“让王妃保护你，害不害臊啊。”
赵元训让他闭嘴。
傅新斋噎住，又宽慰道：“放心吧，不说沈家，我们傅家也会帮忙照看，没人欺负了去。”
天色逐渐放亮了，黑狸生一众副将赶了上来，勒马在不远处等候他。
沈雩同知道他该走了，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大王赶紧走吧，别让人久等，再说下去我想哭了。”
“我走了，你珍重。”赵元训坦然一笑，头也不回地骑上天河雪。
他跑出几里，调转马头挥了挥手，沈雩同也远远地挥起衣袖，和他作别。
大军浩浩荡荡，蜿蜒如龙。山高水阔，再见又要等到几时。
启明星黯淡，但天际豁然开朗，霞影渐显，朝阳即将升起。她乐观地想，那或许是一次转机。从此四海安宁，天下人不必再受战乱之苦。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45 章 第45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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