齿摇发落的老亲王坐在檐子上，目睹一颗钻破宫道地砖的嫩芽，才意识到春日的气息逐渐浓厚。
老亲王缴旨时，说起春天最为吉利的几个葬日，让官家从中挑选，定下出殡之日。
太皇太后的灵柩停放在宝慈宫，朝臣还在商定谥号，碑志的字句也需字句斟酌出来，工匠才能敲凿在墓碑上。
嘉王赵元词不在朝中任职，负责的这次丧办却事无巨细，挑不出错处。老亲王感慨嘉王的贤能，不止一次在赵隽面前夸耀。
赵隽始终兴致缺缺。
老亲王生怕适得其反，点到为止后不再发言。他在告退前说：“耳闻二路大军将会以最短的时间进入西南境内，可喜可贺。依老臣的拙见，不出秋天就能剔除朝廷的心头之患。”
春天固然充满活力，对常年病痛缠身的人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折磨。赵隽夜夜经受病痛的摧残，偶尔咯血，他都没敢让卢太后知道，他已是风中残烛。
赵隽道：“秋天过于仓促，朕可以等到冬天，这个冬天叛贼必须死。”
剿灭计划可谓面面俱到，赵隽为此还设立传递日报的信使，每日酉时都会有一封内容详尽的表章送到御前。
前方的战况，他了然于心。赵元训带着精挑细选的两万余人，爬山涉水，夜以继日，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四川，和傅玢的人马汇合。他们舅甥二人齐心协力，一定攻无不克。
再算一算路程远近，不日他的那封密诏也该到龙神卫都指挥使兼泾原部署刘昇的手里了……
奇怪的是，赵隽很清楚地记得，他差遣刘昇出任泾原部署那日的光景，却一点都想不起，是因为什么原因记忆犹新。只依稀有些印象，那年他急于掌握权势，发生了很多变故，手里杀了不少武将，贬谪流配了一批文臣。
他心思难测，一件事的前因后果总要熟记于心，却大意地疏漏了这件事。
一月底，春回大地，韶光淑气。
朝廷宣布出殡之日为次月十六。经过群臣的商酌，拟定太皇太后的谥号为庄惠皇后，陪葬定宗皇帝的永厚陵。
皇陵位于汴梁西北，那里山明水秀，风水极佳，是帝后陵寝中最为宏伟的一处。赵隽感念于太皇太后的教诲，在地宫上下两层葬满了丰富的明器，都是老人生前惯用的起居器物。
翰林院业已完成了碑志的撰写，赵隽亲自阅览增删，命工匠们加紧凿刻出墓碑。
仲春二月，薄寒渐退，宫中春衫明丽。
赵隽为繁冗朝务缠身，常常忘餐废寝，他开始少眠多梦，医官开的药越来越多。后来杨重燮说到韩昭仪近日不怎么饮食，他忧心忡忡，把政务从福宁殿搬到了仁明殿。
韩钰娘总爱在池边看鱼，池边寒湿重，赵隽让人吊了几尾颜色不同的金鱼，用琉璃缸养在殿里。但韩钰娘把鱼放回池塘，也再没有看过鱼。
不过她的容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是不冷不淡。赵隽对她有求必应，可惜她不爱开口。
这日，赵隽被噩梦惊醒，榻侧的褥子早已冰冷。
他披衣出殿去寻，见到她和宫女在挖野菜，才知道是初二的挑菜节，卢太后聚集嫔妃，小办挑菜宴。
韩钰娘见他面色不佳，让小黄门扶他回去，帮他倒了一杯温水。
赵隽头还在疼，他抓住韩钰娘细瘦到可见骨的手腕，痛苦不堪地说道：“最近我梦到了早夭的那个孩子。他叫我爹爹时，我几乎要抓住他了。钰娘你说，他是不是我命中的大劫。”
他的第一子聪明伶俐，却过早夭逝。
韩钰娘低眸望着他渐渐干枯的手，也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未成型就流掉了。那时候她的身子骨消瘦厉害，赵隽成日往她这里送滋补的汤品。
“官家，奴家笨口拙舌，不会劝人。但奴家有一言，劫起劫灭，缘深缘浅，自有天数，请官家善自珍重。”说到此处，她嘴唇张合，言犹未尽。
其实她问过医官院的几位医官，得到的答案一致，她的身体很好，以她的易孕体质不用担心没有子嗣，然而她的心事太重了。
医官们往往都欲言又止，以她的聪慧又怎么不会明白，问题出在官家身上。
她忖度之时，官家忽然问道：“你爹爹几番试探于你，意欲为韩家侄儿求一荫补，怎么不与我提及？”
她爹爹常有进宫探视的恩典，也的确数次隐晦地提及此事，望她能在官家跟前美言，促成此事。
韩钰娘十分了解他爹的为人。诚惶诚恐，不会变通，官家赏赐一封龙团凤饼，都能战战兢兢多做上好几首谢茶表。他自以为能有一番大作为，硬生生挤到朝堂上，至今都未认清自己的斤两，又听信旁人撺掇，四处给自己侄儿外甥求职补位。
对于此事，韩钰娘一直没有放在心上，“官家不必为难。举贤推，当能者居之，奴家并不认为爹爹适合在朝上做事。他在校勘馆里多年，沉得住气，最能展现他的一技之长。官家不要因为奴家而拔擢于他，恩典太重，只会让他得意忘形。”
赵隽喝了一点温水，头疼好了许多。先前他已经起了提拔韩茂的打算，她的沉着回应，让他逐渐歇了心思。
这天的早朝结束得早，银台也及早送来一批奏疏，其中有嘉王赵元词的一份。
多年不见这人的亲笔行文，书法明显精进诸多，细看之下，竟颇得先帝书法的精髓。赵隽失神了一瞬。
太皇太后的身后之事，赵元词处理得的确井井有条。处理政务上，赵元训远远不及他。
赵隽若有所思，对杨重燮道：“去请嘉王进宫一趟。”
官家邀嘉王对弈，随后还吃了挑菜宴上精心烹饪的野菜。消息传到赵元谭耳朵里，他大为震惊。
为他出谋划策的翊善官也颇为不解，“嘉王不是疲于庙堂，宁肯深居内宅，也不愿出任一官半职。”
赵元谭切齿道：“什么贤王，他就是别有用心。年纪小小，就敢扑到火炉上救驾，心思之重，岂是常人。”
他前面挡着一个赵元训，如今又跑出来一个企图不明的，可谓前有虎，后有狼。
夹在中间的赵元谭明目张胆地发起了猛烈攻势，卢太后为他作靠，又有陈仲和卢斌等人助力，他的势力一度达到了巅峰。
朝堂上明枪暗箭，西南的战役一触即发，汴梁陷入一种焦灼的气氛，不出几日，天下起淫雨。
这场春雨缠缠绵绵，楼台池馆持续泡在雨里，处处透着潮湿，连人心都变得怠慢疏懒。
沈雩同闲来无事常常歪在窗下看书。傅新斋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套画册，让堂妹送到府上给她解闷。
她把书翻旧了，也没收到赵元训的家书，倒是先等到了邱萱回京。
沈雩同还在白马寺庄子上的时候，邱萱收到急信，代她阿娘去给外祖母过寿。
到了那里才知道，外祖家竟还有意给她和表兄定亲。邱萱没答应，连夜跑了回来。
“他们还嫌我粗鲁不贤淑，你是没亲眼看见我的那个表兄，脸大如盆，眼高过顶，鼻孔撩天，就像人形哈蟆。文不行，武不通，还从头到脚挑我的不是。”
邱萱受了好几天气，回来就躲到她这里，化悲愤为食欲，一口气吃掉了曹娘子做的小点心。
她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你和兖王的感情外人不知，我却清楚。你们夫妻就是吵了架，也能立即和好吧。”
沈雩同善解人意地倒了一杯茶，“不要多想了，多想易生烦扰，我们去看绿孔雀吧，晚膳也留下用膳，当是我为你接风。”
邱萱欣然同意，说走就走，“我要多看几眼，以免今后做梦都是那张恶心人的哈蟆脸。绿孔雀关在哪的呀？”
沈雩同邀她去了府里的雀园。
绿孔雀在梳理羽毛，它的羽翼五光十色，姿态闲适优雅，实在是漂亮极了。
邱萱认为这种鸟就该锁在园子里供人欣赏，她由衷感慨道：“哈蟆就是哈蟆，哪有孔雀赏心悦目。”
邱萱气消完了，晚膳拉着沈雩同陪她喝酒。
她酒量变差了，沾酒就酩酊大醉，沈雩同喂她喝了一碗陈皮汤，扶去厢房里休息，才知道她的酒品也感人。
她起来撒酒疯，死活不去床上，非要拿梯子去房顶上睡，沈雩同耐着性子哄她，被迫看她用擀面杖舞了半夜的剑舞。
后来春寒冻醒了她，她也仿佛失了忆。
沈雩同很晚才睡着，福珠儿第二天拿着信来，她却能跳起来抢手里。
沈雩同嗅了嗅书信，还有泥土的芳香。
她蜷到琉璃榻上，打开赵元训寄回的家书。
信写于刚进四川，他已经带着人巡视侦查。
他们进入四川的动静很大，惊动叛贼一伙，贼众日夜不息地加固防御，甚至巡逻的人手也增加了很多。那里地势确实复杂，当地人也一筹莫展，他常常望山兴叹，然而日出之后还得继续爬山涉水。
他在信上生趣活泼，其中艰辛却非常人所知。沈雩同能想象到他的不易，一会捂嘴笑，一会又泪眼婆娑。
福珠儿好奇她的反应，笑道：“娘子不如和我们也讲讲？”
沈雩同毫不藏掖，捏着信纸慢条斯理地讲述。
“大王说，四川遍植花树芙蓉，那里的女子喜欢描画形似芙蓉的花钿，每逢佳节男女也会插戴芙蓉。”奇快妏敩
“在深山里还有一种古老的药花叫辛夷，可治风寒和头痛，他和将士们进山侦查地形，以这种花为食……”
明明没有一句露.骨的话，她面红耳赤，心跳加速。
福珠儿意味深长地笑话她，她把信贴在胸口，两腿拍床，捂着脸滚进褥子，在床上扭来扭去。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46 章 第46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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