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雩同在床帐后面探首,迷迷糊糊地看了眼窗外,中庭还是晦暗一片,屋里就点了蜡烛放在壁橱外,屏风隔着,影影幢幢,只有两个侍女在服侍他穿戴。
“怎么都不叫我起来呢。”她揉着眼睛,趿了鞋子去寻红纱灯罩。
笼住蜡烛,暖光将四壁照亮,房中物件隐约现出轮廓,赵元训穿衣的动作顺畅了许多。今日盛会他需着朝服,宽衣博带,厚重繁复,穿戴不便,非要旁人协助不可,还好只是遇上祭典、帝后寿诞、元旦大朝会才会着一次。
待他穿妥了,才解释道:“相国寺每年的寿诞节都会为官家举办一场斋事,宣教郎以上不得缺席,我素来不爱参与,但台谏那帮老朽老去官家跟前告状,让我烦不胜烦,每遇盛会只能硬着头皮去应卯。这种盛会向来拖沓繁冗,约摸要到午后去了,之后才是御宴,你还能多睡片刻,届时杨咸若会送你进宫。”
提起杨咸若,他人就在外头应了一声。赵元训让他进来,吩咐道:“午膳记得安排,别让娘子饿着肚子进宫。”
杨咸若在帘外应下,沈雩同听得云里雾里,“我们不是要去宫宴上,还买吃的做什么?”
“去过就知道了。”
赵元训愉悦一笑,炫出那口雪白齐整的牙齿,“小圆,这次你务必听我的,在家吃过再去,御厨那些膳工除了对官家上心,对其他人皆是敷衍,饮食上只少不多,只坏不好。有一年寿诞节我在索粉吃出虫来,暴下了两日,我怕大妈妈去质问官家,撒谎是自己贪吃,多食了两碗凉饮,愣是没敢声张。”
他着急走,语速飞快,到了门外意识到头上忘了戴冠,又匆忙折返回来。
沈雩同怀里也正抱着七梁冠小跑出来,朝他比划了两下。赵元训领会到意思,立即站到台阶下,方便她能够到发顶。
“还早呢,大王急急忙忙的,朝食都顾不上吃。”沈雩同一边戴冠,一边小声咕哝。
“去御街吃也是一样,路上说不定能遇上丈人。”
他说到丈人,沈雩同按住他的脑袋,“别乱动。”
冠戴端正,最后长簪固定,赵元训确定已经稳妥,大步下了台阶,疾走到昏暗的门洞前又忽然回头朝她挥手,“我先去了啊,你慢些来。”
天子寿宴,官家申明不要铺张大办,但谁又敢真的寒酸应付。光是相国寺主持的斋事都进行了半日,午后结束,宰执作为押班,率百官赴紫宸殿的赐宴。
还未入夜,宫中已挂灯结彩,张筵设席,教坊司备好了歌舞侯于大殿外,在做最后一次调试。
百官踩着落日余晖列班入殿,在金碧辉煌的正殿上屏声鹄立,至开宴前一刻,暮色降临,殿外昏昏,官家携太后和昭仪姗姗来迟,从容不迫地升座,在丹墀前受贺,命内侍黄门分赐罗花和栾枝。
文东武西,臣僚座次分明,受诰封的女眷也受邀在席,按级安排在诸臣后排落座。
赵元训和几位兄长坐下后,举目看向后方,沈雩同和他之间仅隔着一人。她今日着了礼服,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笑起来两颊现出两颗漂亮的笑靥,簪星曳月,金钿生辉,也只是锦上添花,坐在珠光宝气的诰命夫人中她也丝毫不逊色,反而因她生得丰肌秀骨,意外瞩目。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赵元训心中跳出来这句古诗来。
“十六哥看谁呢?”朱王赵元让跟着张望。
赵元训不耐烦地拍开他的肥脸,“不是你的,别看了。”
许是他目光灼然,沈雩同有所感应,望来时愣住片刻,而后莞尔。原是朱王赵元让在往他冠上簪戴罗花。
罗花为象生花,共有三色,官家赐他的是一支银红大罗花。赵元训嫌他笨手笨脚,夺过花来自己簪上。
御宴正式开宴了,宫娥捧酒上殿,来到沈雩同身边时,她错眼瞄向上座,卢太后身着龙凤裙,端坐官家右方,今夜伴驾侍宴的宫妃只有韩昭仪一人,坐在太后下手,头戴相应品级的珠凤冠,着一件绯红绣裙,肩披霞帔,唇边微笑着,眉宇间却似蹙若蹙。
未见三姐身影,沈雩同还是遗憾,但她乐观地认为,沈霜序用看书抄经消磨光阴,只是暂时的蛰伏。可看到韩钰娘,又会觉得,身处皇室是无奈。奇快妏敩
难怪,赵元训会长成那样的性格,明媚洒脱,和阴暗毫不沾边,他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不像,也比这里的每个人懂得取悦自己。
沈雩同心里泛起微澜,因为她好像在一瞬间找到了当初答应求婚的理由。
看盘撤去了,丝竹箫鼓齐声鸣响,是殿外教坊司的乐工在弹奏,歌伎献出娇嗓,舞伎舒展开柔软的四肢,蹁跹舞上殿堂。
十三道菜陆续摆上案,食屏把冷热荤素分别隔开,怡人的美酒在剔透光润的琥珀盏中摇曳起芳香。
席间觥筹交错,赵元训吃了些案酒,趁着轻歌曼舞侧身向后方,轻声唤道:“小圆,这个。”
沈雩同望过去,他指尖微摇,然后指着酸浆米汤的水饭和莲花肉饼。
沈雩同试着尝了一口,意外的美味。所谓御宴,和外面饭店的其实并无不同,而且也如赵元训所说,少还不精,态度敷衍。好比她拿起一种奇形怪状的长包子,辨认了许久才认出那是驼峰角子。
摆在眼前的食物随处可见,每一种都尝了滋味,羊肚羹、炙子骨头烤的还算勉强,其余的甚至不如沿街的盘卖。观察同席的诰命夫人,一口未动,可见御厨看人下菜碟的态度已深入人心。
月上桂梢,酒残羹冷,歌舞接近尾声,沈雩同从昏昏欲睡中清醒。
官家升辇离殿,殿中之人尽欢而散,赵元训被兄长们多灌了两杯,脚下趔趄着站不稳,死沉沉地摔在他十三哥身上。赵元让顿时像个翻了壳的王八,仰在席上嗷嗷叫唤,只恨自己长了肉,却没多长两只手。
沈雩同力不能支,喊来杨咸若才把赵元训从他身上搬开。赵元让粗气直喘,掖袖擦去脸上急出的汗,“十六的酒量不差的呀,这才饮几杯就倒下了。”
他同杨咸若两个帮忙把人架到马车上。赵元训醉的实在不清,两颊酡红,口中呓语,歪在车壁上动也不动。
沈雩同看他眉间深凝,似是难受,俯身询问:“想吐是不是?”
“不要……”赵元训眼皮半翕半开,认出是她,勾住手腕一点点圈进怀中。
沈雩同让他抱个满怀,酒气熏人,自己的衣裳也染上了味道。她从熊抱中挣扎出来,扶他坐好,只是她才刚在一旁坐下,这人顺势枕在了她腿上。
“头好痛啊。”赵元训深闭着眼,调整了睡姿角度,口中嘟囔道,“小圆,你给我揉揉头吧。”
口齿还算清晰,醉的应该不算厉害。可脸上又红又烫,让人不敢松懈。
“大王真的喝醉了吗,还是借醉耍赖呢?”沈雩同拉扯他的耳朵,纹丝不动。还想肆意拿捏一番的,想到兴许他自己都意识不到说了什么,又心生不忍了。
除去压在两鬓的梁冠,双眉随之舒展,额心却依旧拧着一道细褶,这道皱折突兀地横在那儿,沈雩同觉得突兀极了,小心翼翼地抚平。
他骨相卓绝,依稀可见其母的风姿,眉若刷翠,女子的螺黛尤恐不及。沈雩同在险峻如峰峦的眉骨上停留了一瞬,指腹划过颧骨,手背挨了挨面颊,还是在发热。
好在夜里的秋风已经没那么燥热,偶尔会有凉爽的风从帘幙的缝隙吹进车厢,她给他松开衣领,被他热烫如火的手掌按住,贴在颊面上。她手心柔软,他很舒服,忍不住蹭了蹭。
在旁人眼里,兖王少年意气,风华正茂,虽然偶尔冲动犯错,但无伤大雅。沈雩同和他相识不长,却有新的认识。
到兖王邸的这段路不长,下车后,侍女在门前挑起红纱灯,杨咸若叫了两个僮仆,费了好些力气才把赵元训搬上床铺。
沈雩同喂了他半碗二陈汤,人不吵不闹,喝完就闭上眼安安静静的,还把被子抱过来,一点点铺开盖在身上。朝服还没脱,人已经裹在被褥里,四个角还压得实实的。
沈雩同怎么拽都无济于事,耐着性子哄他起来,“大王更衣再睡好不好?你太沉了,我根本搬不动。”
赵元训熟睡,任何声音都没能惊动,沈雩同觉得自言自语的自己莫名好笑,伸出手指戳他的笑窝。
她跪坐在枕边,凝视他的睡颜良久,终于放弃了让醉鬼主动更衣梳洗的不切实际的想法,下床去拧来帕子。
给他擦好脸和手,到胸口那里她迟疑过,内心挣扎了一会儿,后来还是鼓起勇气解开衣襟,让那道贯穿胸腹的瘢痕暴露在灯下。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27 章 第27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免注册),
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