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口沁了几滴,赵隽浑然不觉,他侧目看向太皇太后。老人强支病身,仍向众人颔首带笑,他于心何忍。
除夜家宴,这里的老老小小,算来共有五世。最小的在襁褓中,其次为牙牙学语者,赵幻真是小孩中年纪较长的一个,已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官家出声唤他,宴席里的视线落向和朱王赵元让打闹成一团的赵幻真。
一个少年人对他拱来拱去的屁股踢了一脚,不耐烦道:“耳朵聋啦,官家叫你上去。”
“谁敢踹我!”赵幻真爬出来。
少年张狂道:“我是你堂叔,你敢打我?”
赵幻真气炸了,真的和少年扭打在一处。
无人约束他的言行,赵幻真蛮横无理,旁人怕他伤及自己,纷纷避开。少年仗着身量高,闪躲灵敏,赵幻真一时不慎被他推进赵元训怀里。
赵元训抓住衣领把他从身上拎出去,无视熊孩子愤怒的小脸。
他无情地将人丢到殿上,笑着威胁,“让你斟酒就去,你不听话,我就揍哭你。”
赵幻真深受太妃的娇惯,锦衣玉食从不节制,近日他胖了许多,虎头虎脑,憨态可爱。
后面的女眷掩唇而笑,赵幻真瘪起嘴角,不情不愿地走到上位,从赵隽手里捧过玉壶。
他心生好奇地揭开盖子,深嗅了一口,怎么都不像好喝的样子。
“为什么都爱喝这个?我爹爹也是,不是写写画画,就是喝酒品茶,养鸡养菜,真没意思。”他给大家斟酒,嘴里叽叽咕咕说个不停。
朱王赵元让乐道:“都没尝过,怎么会懂其中滋味。今夜除夜,与天同庆,让你尝尝人间佳酿如何?”
他说着举起斟满屠苏酒的金杯,起身谢过官家的恩赐,又才向赵幻真敬酒,“自己满上吧。”
赵幻真将信将疑,倒了一杯,迟疑地用唇碰了一点,涩得他直皱眉头,“好难喝呀。”
小脸皱成一团,殿上笑声大作。
赵幻真红着脸扫视众人,连沈雩同都笑话他不会饮酒,登时又羞又气,撂下酒杯跑回了坐榻。
敬酒的规矩是先长后幼,只在佳节时是先敬幼再敬长,因为老人的生命接近终点。赵隽也依照规矩,和小辈们依次举杯,最后满上一杯,是他给太皇太后的敬酒。
赵隽已然不胜酒力,因龙体亏损,不宜饮酒,卢太后从旁规劝,他却笑着摇手,“无妨,仅此一回。”
在母亲担忧的目光里,韩昭仪若有所失的视线中,他向太皇太后敬上今年最后一杯美酒。
“大妈妈,常言说寿比南山不老松,朕盼大妈妈如南山之松,东海之水……”他引颈喝酒,眼中泛有水光。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世上有不老松,不断的水,却无不死的人。知情者都心知肚明,太皇太后的酒杯里是水,太皇太后的玉体已不堪重负,今夜过后,变数难料。
赵元训疑心更胜了。他离大妈妈触手可及,言行举止、仪态神色也与平日并无二致,但他心间始终盘桓着怅然若失之感。
他在私下告诉沈雩同,元宵节后大军开拔,时间紧迫,明日一早他就会返回校场,所以今夜在宝慈宫守岁。
老人年迈,不能再像年轻人那样熬夜。太皇太后睡下后,赵元训一直安静地守在床榻前。
沈雩同陪着坐在瓷凳上,夜里化雪,寒气冻人,她的手又凉又红,但这里不宜烧火炉,赵元训把手递给她。
暖意驱走了部分寒意,她听见他低声讲话,“年幼的时候,大妈妈也是这样守着我入睡的。”
一岁将尽,城里爆竹声四起,焰火千树,他的话语湮没在夜潮声浪。
长夜漫漫,铜漏声声,蜡泪流尽了,深宫归于寂静,能听见殿前的雪融声。她在他肩上昏昏欲睡,似乎听见他说:“小圆,大妈妈似有不妥。”
辨不清是梦,还是真实发生,她在黎明的光斑里醒来,发现自己合衣躺在侧殿软榻,柔软的锦褥盖在身上,手边压着赵元训的玄色大氅,一片冰凉。
赵元训早已离开,仓促地返回京畿。
新年的第一缕风吹开了皑皑积雪,新年的大朝会在大庆殿举行,大庆殿足能容纳万人,百官到场,其隆重宏大可以预见。
一早,杨咸若冒着严寒从王府赶来,赵元训有准备给她新衣,一件鹅冠红锦绣裙。沈雩同迫不及待地换上,给太皇太后看。
她想让老人高兴,“大妈妈,上元节他就回来看您了。”
太皇太后精力很差,却说:“我还不能倒下,要等到他顺利赴川。”
沈雩同眼中含泪,她不是很明白,“区区贼寇为何非要大王出马,又如此仓促,连与大妈妈团聚都不行?”
太皇太后不怪她有此怨怪,“不难理解,官家意欲革新朝政,储君之争又越演越烈,官家和凤驹都始终缺些机缘,而眼前就是一次天赐的良机。和这些相比,我的老命何足道哉。”
沈雩同不想哭,她抿着唇很费力地笑,却比哭还难看。太皇太后把她揽在手边,容她难过这一时。
“天大的事都有缘法,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往后可不要再难过了。”
她轻抚老人的手,含笑点头。
沈雩同贴身伺候着汤药,庭前的雪消融完,宫前几树红梅灼灼绽开,忘记过了多少时日,还是向嬷嬷提醒,才想起是上元节,而她该出宫回府了。
好久不见赵元训,说好这天要一起去看灯。她的发髻梳好了拆,拆了又梳。
福珠儿道:“放灯五日,娘子难得和阿郎去看灯。”
沈雩同想到她也很辛苦,道:“你去玩吧,今夜不用跟着我。”
福珠儿自然开心,“那奴婢谢过娘子了。”
她打开妆奁挑选钗环,断裂的蝙纹翡翠簪搁在里头,沈雩同看见后眼皮跳了一下。
和赵元训进宫的路上,她眼皮开始跳不停,不安的情绪影响到头痛,连呼吸也变得不畅。
赵元训给她解开衣襟才渐渐好转。他告诉沈雩同,“昨夜我梦见大妈妈了。我感觉很不好。”
沈雩同握紧了他的手掌,有口难言。
赵元训急于求证这件事,他不再忌讳佳节吉凶,直奔宝慈宫。人若有难,唱一千一万句大吉也是徒然。
他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寝殿,在太皇太后面前径直问道:“大妈妈,您真的好吗?不要瞒我了。”
赵隽正好也在此处,闻言目射寒芒,怫然作色道:“赵元训,你发什么疯?”
太皇太后摇手制止他的怒火,让赵元训上前,“凤驹,为何有此问?大妈妈听官家说宣德楼前架起的鳌山,均为琉璃所制,比去年的还大还好看,大妈妈行动不便,你和王妃就替大妈妈看一眼吧。”
赵元训打量她的起色,分辨一二,握住她骨节嶙峋的手,“鳌山要亲眼所见才知壮观,大妈妈也去吧。”
太皇太后笑着抚摸他的额头,“好,我随后就来。”
太皇太后慈眉善目,温声细语,表现无异,甚至还比平日多吃了几粒红丝水晶脍。
入夜之后,璀璨灯火映红了半边天穹,王之善奉命送了赵元训夫妻出宫,回来是和医官院的人一道来的。
太皇太后的心力衰竭,精力也耗得只剩几分,全靠一口气吊着,医官们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对症施药。
殿里人影攒动,来去匆匆,既然无计可施,赵隽就命他们退到外殿听命,不要搅扰太皇太后的清净。
“是定在后日出发?”太皇太后问。
“是,傅玢在四川治乱,对董尤有很大的震慑效果,如今他凭借地势坚守不出,蜀地难攻,傅玢只能围困。消耗贼众非一朝一夕,但长此下去,等不到困死叛贼,我方兵将已经疲战。”wWw.qikuaiwx.Com
嫔妃和宫人都去宣德楼上赏灯游乐,他独留在此守候。因为他知道太皇太后有话还要说。
太皇太后问:“官家,凤驹不像你,他天性不服人驯,不会听人言,服人管。他真的合适吗?”
赵隽道:“官为君治民,朝堂上的文官已经逾矩,管到官家的头上。天家独尊,历来该御下,前朝也是君臣共治,我朝却步步失控。十六哥讳为训,先帝不是在告诫他,而是在警告朕,君弱臣强,必然横生枝节,后患无穷。可惜朕醒悟太晚,来不及了。大妈妈,朕相信十六可以,他是天生的驯伏者。”
太皇太后不再言语了。
宫外的焰火放起来,一树接一树,五光十色透过窗纱照亮床榻,笙歌鼎沸漫过高墙。有人的生命才开始热闹,有人的生命走向终点。
太皇太后闭目静卧,无声无息,赵隽俯身唤着,她微张了双目,却费力地喘息起来。
赵隽皱眉起身,“传唤医官。”
汴梁富庶繁华,今夜月上柳梢,火树银花,灯烛辉煌,条条街衢挤满了香车宝马,路上游人如织,更有风度翩翩的才子,身着白衣的佳人成双结对,相约灯会谈情说爱。
沈雩同头戴雪柳和玉梅,牵着赵元训穿过座座彩棚,在人山人海里终于见到了苏州的五色琉璃灯。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43 章 第43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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