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闲坐庭院,观雀赏月,只谈风月,不讲天下。
沈雩同至今没有问过他仓促进宫的目的,兼领了什么要职。但回到汴梁的第一个清晨,赵元训恢复了从前早起的习惯,在庭前晨练。
晓色中寒露凝结,他玉笄绾发,仅着一件单衣,执剑劈刺,汗水侵湿了前胸后背,隆起的肌肉透过衣料轮廓分明。
沈雩同见过他练剑,也看过教坊司伎人为皇帝表演剑舞。伎人的剑刚柔并济,一招一式都极具观赏性,而他的剑铿锵有力,剑气如啸,能撼日月,招式旨在杀人。
只看了片刻,他的晨练结束了,收剑回鞘,杨咸若侍候在旁边,给他端茶递水,又朝她这边望来。赵元训跟着他的视线看来。
她在廊前站着,云鬓微蓬,艳裙曳曳,简单地梳理了一番。
赵元训双目微亮,把剑抛给厮儿,几步小跑过来。他气喘吁吁地站到石阶下面,额头很自然地伸到她眼前。
时间长了,连福珠儿也懂了意思,不动声色地递出一方巾子。沈雩同莞尔,抿了抿唇角,掖着帕子帮他擦去细汗。
清晨冷气袭人,她还穿着飘逸的裙装,赵元训笑着问:“冷不冷啊?穿这么少,还站在风口上。”
他张开嘴,口中呼出一团白气,紧接着就咳嗽了一声。
沈雩同哂道:“我穿的可暖和了,倒是大王该担心自己。”
还好她有准备,从侍女手中取过一件长褙子。
暖流划过赵元训的心腔,他扬唇一笑,离她更近。
拢好衣襟,赵元训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手指有些冰凉,他攥在掌中揉搓。
两人手牵手走进庑廊,避开了寒气,他揽过她的肩,道:“我要去京畿校场一阵,会住在那,不过你放心,我能回就回来,年节肯定会赶回来。”
沈雩同知道这天迟早都会来,不舍地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肩上,殷切道:“眼前只是一时,我只要长远。你照顾好自己,不要受伤,不要废寝忘食,不要意气用事。”
赵元训心情舒爽,“被惦念的滋味原来是这样的。小圆,你能不能再多说几句好话,我想听。”
得寸进尺的人往往招人嫌,赵元训是个例外。沈雩同乐意顺着他的意思,“你想听什么我都可以讲,但要等平定叛乱,平安回来。”
“哪有这样的啊……”
她忽然就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了亲。
赵元训显然没有料到她如此大胆,一时间没回过神,怔得哑口无言。
沈雩同狡黠地解释:“余下的先欠着。”
他收紧手指,视线相接,索性肆无忌惮地在她脸上浏览。
丰颊润唇,雪肤翠眉,无一不精,连身上的幽幽香气也沁人心肺。直把沈雩同看到羞赧地阖上眼皮,蹭进他的衣襟。
赵元训感触万千,清了清嗓子,把她揽到身前拥着,给她念了一句写美人的诗。m.qikuaiwx.cOm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事态严峻,容不得拖沓迟疑,官家要安民心,已经下了死令,必须给予叛贼沉重一击,否则要拿人治罪。
赵元训肩负要职,走得匆忙,只带上几件换洗衣物,还来不及亲自和太皇太后细讲原因。
太皇太后猜到了几分,她从不过问,是怕赵元训心有牵挂,束手束脚。
沈雩同进宫的次数却增多了,寒冬腊月,风雨无阻。
她仿佛清楚老人的忧思,有意无意地透露着赵元训在京畿的状况。
太皇太后放心了不少,没有提到朝廷的政务,她和沈雩同感慨道:“又快过年了,他有四年不在汴梁,我盼了四年。”
沈雩同给老人揉肩,“往后大王都能陪着大妈妈过年。”
太皇太后笑了笑,摇头不语。
入冬后气候俱变,对年迈体衰的老人而言总是难捱,霜寒最重的月份,善加保养的太皇太后还是感染了风寒。
沈雩同探望后,常在私下询问医官,医官从自信坦然到支吾难语,诊断的结果越来越凝重。
沈雩同逐渐失了主意,她拜托向嬷嬷妥善照料。
向嬷嬷泪流不止,“娘娘对大王有舐犊之情,大王对娘娘也深怀敬重孝道。娘娘嘱托我等,不可令大王知情。”
临近十二月,朝廷拨出的三万马军在傅玢的统率下开往西南,一路需得跋山涉水,大概能赶在开年进入四川辖地。
京畿的军务繁重,赵元训难以脱身,偶尔一次休整,都会夤夜回府来。
他每次都满面尘灰,颌下长满青茬,沈雩同从不过问,只是默默帮他脱去汗湿的衣裤,让他舒服地洗一次澡。
在朝廷决策上,他们只交过一次心,后来都默契地不再提。
但现在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太皇太后的病情日益加重,医官诊断很难熬过这个冬天。
面对疲累到倒床即睡的赵元训,她全然不知如何开口,总在梦里哭泣。
赵元训晃醒她,把她抱进怀里,“别哭,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小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见他作势起身,沈雩同心思更为沉重,只好说:“我难受,你不要走。”
“在这里,我不走。”
泪水糊住了眼睛,赵元训温柔地拭去,把她抱在膝上,轻抚后背,试图分担一些难受。
沈雩同感到内疚,依偎在他颈侧,惊觉是自己太过紧张,才会止不住地颤栗。
官家也有此担忧,颁下的指令让赵元训戎马倥偬,根本无暇抽身。他甚至极为周到地将赵元谭的亲信全都牵制在汴梁,避免风声外泄。
形势的急转直下,无人预料,官家为求上天照拂,今年已经数次退殿减膳。太皇太后病染膏肓,来势汹汹,他意欲命宫人出宫,往相国寺服素祈福。
太皇太后耳闻后,以为不可。
她道:“宫中未有变故,何故让宫人斋戒。年节还请照办,不要惊扰民众的安宁。”
内司在十月就着手制灯,宫中张灯结彩,做好了迎接新年的准备,如果突然撤减,难免会引起怀疑。
赵隽作罢,私底下查看医案,病情不容乐观。卢太后过宫几次,心中有数,也劝官家早做打算。
赵隽熟读论语,深知生死有命的道理,他遵照医嘱,准许宫人探视,但不允滞留。
在病榻前伺候的人只有沈雩同,后来沈霜序主动请旨侍疾,官家同意了。
姊妹二人在宝慈宫能常常见面,互相扶持,沈雩同稍感安慰,和姐姐相拥,止不住地流泪。
忙于照料,她累日不曾仔细梳理,偶尔繁髻华裙,还是赵元训回京,为了不让他生疑。
沈霜序疼惜她的奔波,一向洁净爱美的妹妹,断不会让自己憔悴支离。她帮她挽起发髻,插上金玉钗环。
太皇太后昏睡了两日,许久不曾看过她的容颜,这天夜里清醒,精神略好,拉着手和她说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个年纪正是风华正茂,不要为难自己。大妈妈也是少女走来的,用度比你还铺张,妆扮也更艳丽,我没做过皇后,当时号为宸妃,是帝王为我独设的封号,位同副后,但宫里的人私下都骂我妖妃。为了名声我委屈自己做出改变,后来才知,无论做了什么,她们都会选择视而不见,对我的诋毁之词反而甚嚣尘上。”
沈雩同眼眶发酸,里面滚出热泪,“大妈妈,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我不是为名声。您是抚育大王的血肉至亲,我担忧他知道了会一蹶不振。”
她的坦率简单纯真,双眼清澈明亮,不是在急于讨好谁,是出自真心地为一个人殚精竭虑。
太皇太后把她的手握的更紧,“与其说凤驹选择了你,不如说你们互相选择了对方。有你陪伴他,我很放心,无憾了……”
沈雩同破涕为笑,反握住她的手,一点点地攥紧,“感谢大王选择了我,他予我不只是夫婿,还是余生的羁绊,我舍不得他的心受伤。请您务必好起来。”
老人的气息又变得浅薄起来,“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还有许多话她想说,嗫嚅了半晌,不知从而说起,长长地叹息一声。
除夜的前日,汴梁一夜下起鹅毛大雪,沈雩同在黄昏时分出宫回府,杨咸若为她驱车,缓慢平稳。
街市上车水马龙,沸沸扬扬,热闹地售卖着年货,还有庆贺元宵的歌舞在街上预演。她在车中归心似箭,别人的喜悦都与她无关。
贩糖的小贩嗓音明亮,沿街叫卖着泽州饧,从她的车旁经过,福珠儿叫住了那人,买了泽州饧。
福珠儿剥开糖纸,眼巴巴地捧到沈雩同眼前,“娘子吃些吧,吃了泽州饧往后都是甜的。”其实是饴糖,福珠儿编了话来哄她。
糖在嘴里化开,沈雩同眼眸明亮,“真的好甜啊。”
雪粒纷飞,朝廷怜于贫民疾苦,难度佳节,发下一批救助金,牙府前排起长队,贫民苦于风雪交加,勾肩缩背,却不再愁苦。
街市两旁堆起大大小小的雪狮,还有晶莹剔透的雪山,贪玩的孩童们在门前抟雪抛掷,撞碎在马车上,沿着车壁簌簌落下。
节日的气氛不会因为大雪消减,一年丰收的成果在新年这日还会得到极致的体现。
车马驶出繁华的闹市,车帷褰起,雪光映人,沈雩同举目望见了红纱灯,随后一只手从旁探进来,杨咸若的声音请她下车,她搭上去,触到了指腹新生的兵茧。
沈雩同眼睛酸涩,故作从容地踏出了马车,还是忍不住满溢而出的思念,重重地扑进对面之人的怀里。
他头发也束在玉冠里,衬出五官,更过衣,穿着广袖深袍,披一件深色狐狸毛大氅,熏染着她惯常用的香。龙章凤姿,气宇不凡,少年人的影子若隐若现,但已趋向沉稳和内敛。
赵元训没预料到她会扑上来,脚下趔趄几步,险些跌进雪里,还好他身强力壮,眼疾手快,没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小圆,你瘦了好多。想我了吗?我很想你。”
相思入骨,赵元训等不及她回答,朗声大笑,收紧了她腰上的手臂,在门前转圈。
沈雩同搂紧他的脖颈,玉腮绯红,笑声脆如银铃。
她的发髻忽然松散开,雕镂蝠纹的翡翠簪脱落,坠入雪中摔成了两段。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41 章 第41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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