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净街,黄尘铺道。
九十其仪,注定又饿又乏。
沈雩同一早用过朝食,使者随后便来催妆。
将催妆礼捧上,使者眉飞色舞地唱名:“翟冠一顶,翟纹霞帔一项,钗环数支……”
另还有眉黛,胭脂,雪丹等妆容所用。
沈家收下催妆礼,回礼有,“公裳一件,玉腰带一根,幞头一顶。”
彼时启明星未出,天尚昏昧,赵元训也献祭归府,重新穿戴。
新郎冠戴出来,手持玉笏,向堂上代执家礼德高望重的宗室老亲王深鞠一礼。
见他金玉锃带束起绛纱袍,皎如玉树临风前。莫不是人逢喜事,眉宇间竟也收敛起素日锋芒,化为华日秋月,滟滟春波。
气度翩翩也如文臣雅士了,王府众人甚感欣慰。
迎客已先行赶去沈家,仪仗人员披红插花,待命府外,只等时辰到,将与新郎起程前往沈家家庙。
老亲王向天揖手,立东楹道:“赵元训谨听!”
赵元训星目舒暇,揖手敬答:“诺!”
当年乖戾少年,转眼也娶妻立室了。老亲王目中盈泪,代以告诫:“往迎尔相,承我宗事。勖帅以敬,先妣之嗣。”
赵元训垂眸勾唇,敬答:“诺。唯恐弗堪,不敢忘命。”
谆谆告诫,入耳入心。
赵元训敬辞了老亲王,偕媒人亲友出发。
兖王府的迎客和乐队到沈家正门,二房忙叫人送上彩缎或花红。
迎客告知,新郎已往沈家家庙,即刻便至。
礼烦则乱,无人敢大意,沈府中安排专门了跑腿的厮儿和侍女,把消息逐步传进内帷,给梳头嬷嬷端水递物的福珠儿便将行程报与沈雩同知晓。
福珠儿得了消息欢欢喜喜进来,沈雩同已梳上同心髻,妆嬷嬷正为她上妆。
雪丹匀面,黛眉清扫,檀粉晕染两颊飞红,嬷嬷又将那玉毫轻沾唇脂,在这副得意之作上细细描画上最后一笔。
华美的花钗珠翠花冠压上青鬓,福珠儿望着铜镜中的新嫁娘蓦然出神。
名家所绘仕女图在她眼底动了起来,珠圆玉润美人面,青罗翟鸟销金裙,一投足,一举手,让小小馨香兰室如遇星辉。
在福寿老人的祝祷声,福珠儿上前协助司衣,服侍沈雩同换上青鞋罗袜。
脚下登珠履,金丝工整流畅,珠玉密密嵌就,便是掩在裙底不能轻易示人,也要如此精致惹眼。
众人惊叹翟衣华丽,新婿贵重。
沈雩同俏脸飞红,低垂眼眸。
革带上佩好绣囊,悬上两组玉佩环,司衣手指抚过禁步,划过彩羽流苏,最后一次整理裙裳。
礼官就位,女傧相扶掖沈雩同走厢房,到堂上去拜别父母亲。
沈世安夫妇依礼伫立两楹,见女儿华冠大袖,缓步走入,相视而笑,又各忍下心头酸涩,对视若明珠的孩子告诫。
沈世安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沈雩同声诺,遥望父亲,眼中热意难忍。
曹娘子又接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闺门之礼。”
沈雩同揖手一拜,向走来的母亲倾首,低低道了一声,“小宝儿去了,您和阿爹务必保重身体。”
曹娘子握着香缨的手微顿,笑了笑,将香缨仔细系在衣襟上,再取过团扇放入她手中。
母亲牵起她的手臂,送她出门去。
“敬恭听,宗尔父母之言。夙夜无愆,视诸衿鞶。”
扇后的沈雩同早已泪盈于睫,喜娘还那般不近人情地提醒着她不可哭啼。
赵元训刚从沈家家庙方向赶到沈府,他是疾驰而来,气还未喘匀,就听闻新娘已经出门了,便急忙唤出王家兄弟。
王昼扯起嗓子吆喝,迎客们跟着开始栏门。沈世安直说都有,让人送上利市和花红,请他们用茶暂歇。
沈雩同一路出来,族中长辈和同辈依次为她整理婚服,谆谆告诫。
得了恩典出宫的沈霜序轻抚她的霞帔,微笑道:“谨听父母之言,夙夜无衍。”
沈雩同向她一笑,又知她不能瞧见,便低头抿唇,由长辈女眷牵着,一步步走向正门。
她像漂亮的提线木偶,迷茫地走向了未知的未来。纵然做好嫁给赵元训的准备,还是感到无所适从。
华贵精美的花冠压在翠鬟云鬓,身上重如千斤,她不知道,兖王妃的头衔会不会也如这顶花冠……
被陌生的手牵住后,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要挣脱,却被异常干燥的手握得更紧。
虽是为了牵引她坐上厌翟,很短暂的相握,沈雩同还是被奇妙的触感震动。
儿时她牵过阿爹的手,阿兄的手,都不是这样的。或许,这就是区别于父兄的感觉。
迎亲车驾将行,赵元训重新上马,见沈家亲眷又来拦阻车马,身边的厮儿立即端出兜儿,撒下利市彩果。
那些小孩争相去抢,猴儿似的乱窜,逗得大人笑成一片。
沈雩同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她会嫁给赵元训。
那位张扬、乖谬、跋扈集于一身,亦是被流三千里,困守漠北多年不得返的少年王。
厌翟辘辘而驶,车厢微簸,沈雩同用扇面偷偷掀开车衣一角。
赵元训骑的是一匹通体如银的马,于人群中格外醒目。她无意窥见,多看了两眼,就被这人眼尖地逮到,还使杨咸若来问她怎么了。
沈雩同一阵语塞,情急之下脱口问道:“何时能到?”
又觉这话显得她多心急似的,羞笼眉眼,解释道:“不像去兖王府的路。”
杨咸若仿佛不懂,一本正经地回她,官家给了恩典,先去宝慈宫见太皇太后。
古来只帝王册后,春闱娶妃,公主出降可出入内禁宫苑。身为先帝之子,且已出宫立府的亲王,以如此隆重煊赫的声势进入宫禁,这不合规矩,也易引起多方猜忌。
但官家是至孝之人,他认为在特殊的情况下,情该大于礼。
至于王族到底该不该感情用事,显而易见,答案是否定的。
赵元训也并非真的不懂,圣眷优渥会让他遭受更多非议,以及同胞弟兄的嫉妒和猜疑。
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恩典,是他想要弥补四年来未曾在大妈妈身边敬孝的缺憾。
自私任性的后果,他会承担。
只是他亏欠更多的还是……
赵元训愧疚地侧目,视线落向身畔手托香缨向太皇太后行礼的新娘。
踌躇之际,大妈妈忽然伸出手指,温柔地抚向他的眉眼,感喟道:“夫婿黄昏来,好女因之去。”
是婚,也是姻。
冉冉秋光日影斜,车驾从宫中驶回,迎客们在邸前奉迎,阴阳生捧斗出来,撒下谷和豆。
孩子们捡完谷豆,赵元训先纵马上来,他于阶前勒停,耸身下马,唤来王辖耳语了两句。
王辖会意后,直奔礼官,告知他一切从速,休要拖拉,不时官家将会驾临王邸。
礼官登时如临大敌,整冠理衣,迅速按册唱喏起来。
天子驾临是临时决意,赵元训也是临时得知,但他根本不是担心官家久等,而是借龙威办事。
整日滴水未进,在宫中时只得到半块糕点吊命,自己尚且感到腹中饥饿难耐,何况是不能轻易进食的新娘。
沈雩同的确有些饿,好在她早有准备,在袖中藏了糖果。虽说不能饱腹,却能缓解饥饿后的心慌。
被喜娘扶掖着下车,她依稀能够辨别方向,脚下沉稳地迈上阶梯。
长裙逶过青毡,前方移动的鸳鸯镜映出她的高髻和花冠。
“马鞍。”喜娘在耳边提示。
沈雩同抬起珠履,跨过了马鞍,蓦草和秤。
喜庆的声潮中,喜娘引她去“坐虚帐”,娘家人“走送”,和观礼的宾客们前往正庭入席。
福珠儿瞅准时机,往沈雩同手中塞了小半块糯米糕和几粒胶枣,在她耳边悄声说道:“大王让小婢拿来的,他换了公裳,去正堂‘高坐’了。小婢替娘子看着,娘子先垫垫肚子。”m.qikuaiwx.cOm
她果真去守着了,沈雩同怕花了妆容,把糕点掰碎了一点点喂入口中。
片刻后门外喧哗起来,一群人闹哄哄地往这来,大抵是“利市缴门”,抢着扯彩缎。
福珠儿在门口露了露脸,沈雩同立刻会意,捏着团扇掩面。
随之门口响动,言笑中她偷眼打量,眼底闪过赵元训绛纱袍的衣摆。
喜娘扶过她的手,将红绿同心结的一端塞入手中,赵元训在另一端,面对她退出,提醒她注意脚下。
这次是新人同赴宗庙祭祖,待车驾再次回返,暮色已然笼罩四隅。
赵元训上头双亲不在,但礼节不废,折腾一遭,上下都累得够呛。
沈雩同在婚床上和赵元训并坐时,已然饥肠辘辘,颈酸肩疼。
她欲哭无泪,这才到哪呢,婚礼这般折磨人,夜里到底哪来的精力洞房啊。
偏赵元训看上去精神奕奕,甚至还饶有兴趣地偏过头来问她,“小圆,过会儿你想吃什么,我让人拿来。”
沈雩同饿昏了,浑身乏力地回道:“吃你。”
赵元训乐不可□□得我自己来。”
沈雩同意识到这话叫人想入非非,面上烫意蒸人,也不知抹的铅粉够不够厚,檀粉够不够红。
还好讲拜结束了,妇人们笑闹着撒帐,无人在意。
但她忘了避开,钱啊果子啊一股脑砸过来,赵元训眼疾手快,伸手护住了她脑袋,两人玉组交缠,拉扯着滚作一团。
又惹得哄堂大笑。
女傧相拆开新人发髻,口中喏道:“大王王妃,百年好合。”
合髻之后,捧上结着同心结的酒杯一对,赵元训轻嗅,眸光微亮,“流香酒,莫非是官家所赐?”
大家催促他,“大王快饮了吧。”
灯下美人面颊熏染,艳比桃花,赵元训倒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举杯将酒液送入口中。
新人相对饮下合卺酒,将空杯一抛一掷,空杯稳稳当当,在地上呈一仰一覆的奇妙姿态。
“好兆头。”顿时有人抚掌。
“哎呀,还有新娘的花冠,快扔快扔。”
旁人上去摘下沈雩同的花冠,往床底扔了去。
又是一阵道喜声,而后婢女端了漆盘上前。
女傧相依次取出盘中的玉镯、臂钏,都是成双成对的,为沈雩同一一戴上时口中念念有词。
取到玉约指时,女眷们忙阻止道:“这个要大王来戴。”
赵元训兴味盎然,当即取过玉约指。
新娘手嫩如春笋,握在粗粝的掌中越感细腻,仿若怀中温玉。
赵元训握了握,松开来,索性把剩下的金珥、香囊、玉佩、双色同心结、金簪、玳瑁钗都替她佩上。
最后献上三条裙,闹房的人方才陆续退去。
走在最后的喜娘在沈雩同耳边交代了一句,含着笑意掩下帐子。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晓镜图更新,第 17 章 第17章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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