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生有七子,除嫡长贞裕太子英年薨逝之外,如今在世者除杨衍自己之外尚有五人。五人,此番之事,一下子就搭进去两个。
那,以后呢?
还会不会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之前紫宸上将领紫宸府五千兵马入西北平定暴乱,五千人一到西北便分插入各地营帐,如今楚王将将相二人一扣,紫宸府兵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至于谢小将军与冉竟、郗惔几位副将,均是远水难解近渴,西北之地眼下于楚王而言便如无人之境。这根本就是挟……”
陆兰庭站在殿下将境况一一道来,心中愤懑,一时便差点没管住嘴,才吐露出一个字,当下便心中一惊止住了后话。
“嗯?”杨衍却是被他那一个字惹来了兴趣,语调一勾,淡淡将后话给他补上:“……想说‘挟天子以令天下’?”
陆兰庭当即跪地:“微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杨衍瞥了他一眼,扬扬手:“起来吧。”
陆兰庭起身时眉宇间还纠结在一起,心下自悔失言。那头杨衍缓缓一叹,起身负手踱来,哼笑道:“可不正是‘挟天子以令天下’么,呵……这位皇长兄,往日朕竟没顾上他,不想一时不察,他竟然能与太后为伍,支持老七登位……现下闻玄与沐之都在他手里,紫宸府兵与西北大军都算上,又有哪一个能与他硬拼?……在外他不必怕西北再起风浪,在内……只怕应和他的人,马上也就要出头了……”
闻言,陆兰庭心头一动,想了想道:“陛下,太后不是还在病中吗?”
说起这个,太后自重病以来迟迟未愈,太医令那儿传出来的消息,总是说一日十二个时辰里得有八九个时辰都在昏睡之中,按理说大事在即,太后这般状况,若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于她自身而言,也有些太不幸了。
杨衍一笑,漠然低喃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病好了呢。”说着,他意味深长的看了陆兰庭一眼,接着道:“又或者,就算太后病不好,也未必会耽误她行事。”
反而日后无论事成事败,她都能摘出自己去呢。
一时间,殿中寂然无声。杨衍思了半晌,忽然一唤:“来人,”
方迟立刻上前:“老奴听命!”
“传谢侍中。”
“诺!”
自闻玄远赴西北平乱时,谢氏小公子谢执应召入朝,拜为侍中,以少年之身官居要位,这段时日很是在京华引起了一场物议。杨衍传召的消息递出去,未几,谢执一身官衣踏入清明殿,明明是单薄未冠的身姿,可杨衍将他看在眼里,心头便跟着安定了几分。
彼时陆兰庭已然告退而去,谢执见了礼,杨衍说了几句四方情势,他便道:“如今北境萧然太原大捷,北征之路很是平坦。西边态势亦于太后有利,想来京中变天,只在朝夕。”
杨衍眉间不展,叹了口气道:“北境无碍,萧然大捷原在计划之中,只是西北这一块,横生了杨征这根枝节,如今闻玄与沐之安危未定,朕不得不担心一招棋差,满盘皆输。”
说完,他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谢执身上,就希望这孩子能说出些什么让自己安心的话,最好是有理有据的告诉自己,这一重担心就是多余的。
谢执沉吟半晌,拱手问道:“臣敢问,陛下以为楚王其人如何?”
“他?”杨衍一哼,眼中透出几丝不加掩饰的不屑:“呵,沽名钓誉,睚眦必报,说小人都是抬举他。”
蛮是贴切的形容,谢执闻言,倒还有心低眸一笑,顿了顿颔首道:“不错,楚王为人向来浮夸,又是眼高手低的庸碌之辈,并非是能藏住心思的人。臣听闻上将至伊犁多日间,楚王未曾来往一见,待王相亦难称周全,如此做派,却在将相返程临行之时设宴送行,敢问陛下,以您对将相二人的了解,两位大人又可会相信楚王设宴之心拳拳在理,毫无蹊跷?”
这点杨衍并非没有考虑到,起先他倒也愿意安慰自己这是闻玄与王修顺水推舟做出的一场戏,假意被俘,正好也免了回返京华的路上为让太后放松警惕尽早心事而再自演一出受困之戏的麻烦。可他这样想,却架不住京中紫宸虎贲到现在都没收到西北那边的消息。哪怕报一句无事也好,偏偏什么都没有,就让他不能不多想一层。
“朕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可如今他们俩就在杨征手里,这也是事实,连随行的紫宸使、紫宸卫皆已被扣押,如此境况,就算朕期待反转,可又能如何反转?杨征纵然无能,但也不至于连人都扣下了,还有会给他们留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谢执不以为然:“臣愚见,可疑就可疑在随行的紫宸使、紫宸卫身上。”
杨衍目露不解。
他道:“旁人按下不提,单说紫宸使总掌沈傲。”
杨衍微微一怔,便听他继续道:“楚王邀宴蹊跷,纵然将相赴会是必然之举,但以上将的头脑,若无万全准备,在此境况之下,定然不会让沈傲一同赴会,否则一旦出事,外头连个接应的都没有……”
自负也没拿命去玩儿的,这绝对不是闻玄的行事路数。
听了这句,杨衍心头果然开明几分,徐徐忖度道:“不错……闻玄不至于料不到这一步……”虽是这样说,可那边没消息,他到底是不放心:“可是……”
谢执知他忧虑,只道:“陛下,恕臣直言,如今的情况,西北之事鞭长莫及,京中所能做的,便是一切原计划进行,不能自乱阵脚,更不能冒进分毫。”顿了顿,他眸色微深,继续道:“毕竟如今的情势,能多冒出一个楚王来,说不定暗中还有其他未知势力,内忧外患要一并解决,绝不能掉以轻心。”
后一番话一击即中,这也是杨衍此间最为担心的。
乱世江山,谁不想分一杯羹?而如今,自两越收归,大乂国土日渐辽阔,国势日渐稳定,对那些有心之人而言,若再不出手,则待天下归一之时再行其事,那也就等同于以卵击石了。
“嗯……”他点点头,如谢执所言,此间的确没有第二条路可走,西北就算没有消息也罢,京中也绝不能自乱阵脚。
想了想,他自然而然的朝谢执问道:“舅父这两日可有说什么?”
谢执一愣,随即垂眸苦笑,道:“陛下忘了,臣已经被家父‘逐出家门’了,此间尚未开府,还在王家借住呢,哪里有机会同父亲面前说话。”
他说完,杨衍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说起来这段日子谢氏确实为百姓谈资出了很大一份力。早先是小公子拜侍中之事,其后不日,便有朝堂上父子二人政见不合,谢公一气之下不顾夫人阻拦,将小公子逐出家门的好戏。谢弗前两日还说呢,党争来党争去,京华简直就是座戏台,为了让太后相信谢公归属之心,最难为就是自家这个小弟,一出仕便出家,还是个孩子呢,真说不上是招谁惹谁了。奇快妏敩
杨衍一笑,一拍脑子道:“瞧朕这记性!……若谷,也是辛苦你了!”
他在谢执肩上拍了拍,谢执躬身拜道:“陛下言重了。”
话说到这儿,杨衍便想起了之前同谢弗说起的事:“说起这个,朕早前还同皇后商量过,你如今年纪虽小,但既已出仕,翠竹林是不能继续住了,开府也不算稀罕。朕的意思是赐你一座新府,待事情了结之后,你愿意住新府也罢,愿意回去舅父舅母跟前尽孝也罢,总归过两年你也要成婚的,府苑放在那儿也是早晚的事,倒是便宜不耽误。你如今也放眼看看,这京中府邸巷道,可有哪一处得心意的没有?”
谢执素来不好这些俗物,不然也不会小小年纪便结庐竹林,安然于清俭。闻言,他只是道:“陛下有赏,臣皆欣然敬受,不敢私心挑拣。”
杨衍见此不由笑道:“你这孩子,从小就这么沉稳,倒是与蕤蕤性近,都是像你长姐多些。”
话音落地,他眼尾带出一缕未尽之意,谢执看得分明,却是一个未说,一个也未曾问些什么。
半晌,杨衍道:“你如此省事,朕却不能薄待了国舅重臣……这样,朕让他们看看乌衣巷附近可还有什么没主的好地方没有,尽量给你择一座离国公府近些的府邸,日后往来也方便。”
谢执闻言掀了衣摆跪地谢恩:“多谢陛下隆恩。”
西北那头,杨征将闻玄王修等人扣下当日,倒是难为他在城中寻出了一座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牢狱,个中破败苦寒就不说了,两人被带下邀宴台之后直接便被投入狱中,分别关在了对面的两座牢房之中,难得是这等有年纪的地界里,死牢的玄铁镣铐倒还都是结实,一时分别拴住了手脚,任你是武功盖世也难遁出分毫。
牢中既有这样的防护,派来看管两人的兵卫又厌恶里头阴森脏乱,索性便在外头支了案子摆酒斗拳,远远的离了去,倒是给了两人说话的机会。
闻玄细细辨别了四下,确定周围并无多余声息之后,这才隔着两丈间几道铁栅,向对面的王修问道:“沐之,身上感觉如何?”
他既然开口,王修也就不担心周围隔墙有耳了,道:“赖兄营络丹之赠,楚王那一杯酒不在话下。……就是不知沈傲那里如何。”
杨征那句水饭全免了他还没忘,想来沈傲那儿即便也是早有准备,但为了周全这场戏,怕也只能承受下杨征的苛待,别无他法。
对此,闻玄倒不怎么担心:“放心,这点子苦他吃得起。至于其他……他毕竟手握紫宸使,楚王且有主意要打呢,一时之间他性命无忧。”
想到之前宴上种种,王修不免一叹:“我素知楚王心性不平,但没想到他竟然会选择太后一方,当真走上这条路。”
闻玄闻听他话中颇有感怀之意,沉吟片刻,无端轻笑出口:“哈……”
虽然看不清,但他也能猜出自己这一笑之后,王修定然是在对自己投以疑惑的目光。
“有时候我真觉得不适合做这个丞相。”他在暗色中去抓王修的目光,半晌,摇头一叹:“沐之,你是少有的心胸开阔之人,可入朝为相,你也是真不够狠。”
王修心头一动。
那头,闻玄又笑了一声:“也亏得你姓王……”
亏得琅琊王氏地位摆在那儿,当能补上这一条不够狠的缺点,佐他服众制众。
那头,王修缓缓一笑,颇有深意的回他一句:“可不是,若是不姓王,我还非狠不可了。”
这回,闻玄微微一怔。
“……哈哈,也是!……嗯,是这个道理……”
他将王修的话细细一品,端正了因果,便笑自己糊涂。
——原是并非他不够狠,只是因为他是琅琊王修,是以,也便不需要太狠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十章·楚王之变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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