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玄还沉浸在那一番因果之中，对面王修思忖片刻，定定的望向虚空中那团黑蒙蒙的身影，忽然问他：“你说我于丞相之位难为，那你又如何？”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意外，一时间，闻玄都没有意识到他此番说话里与往日截然不同的语气。
“我？”
他疑惑的反问了一句，且没明白王修的意旨何在。
王修便解释道：“从车骑将军，到定北大将，再至今日权掌翻覆的紫宸上将，将星帅位，你又适合与否？”
唔……是这样啊。
“我啊……”闻玄还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此间随之一忖，半晌反应过来，却是觉得有些无意。
他摇了摇头：“我与你不同。从文从武，你有选择，我没有。不投军、不以战功说话，我就算胸怀如你一般的济世之才，到了也不过是路边一具冻死骨罢了。”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如是而已。
王修略微一想，便道：“可今日苍旻剑下，所有选择都在你手里。”
对面，闻玄眸光一定。
分明牢中昏暗到将将能辨明对方身形轮廓的地步，可这一刻对面而坐的两个人，却都十分敏锐的感觉到了对方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犀利目光。
闻玄迟迟未语，片刻后，王修先行启口，话锋一转道：“之前大殿下那种种言谈，虽然粗鲁无礼，但细细品来，却句句都很有意味。”
“哦？”闻玄微一挑眉，唇边勾出一道甚为玩味的笑意，语气中全然听辨不出半点情绪：“我听不出来。”
那头王修暗自浅浅一笑，也不管他怎么说，径直言道：“白屋与世家，贱民与君王，看似天悬地隔，可往往也只是一念之间，愿与不愿罢了。”
闻玄似乎极轻的嗤笑了一声。
他说：“是吗。”
王修反问：“怎么不是？”
闻玄没有说话。
王修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声，道：“就比如……前朝司马。”
闻玄搭在膝头的手指兀然一蜷。
王修的声音并不大，且丝丝悦耳，回荡在着空冷苦寒的牢房中，犹如天籁。
可一字字落在闻玄心头，却好像变作了无数把小锤子。
他说：“昔年一国之君，何等荣光贵胄，然时局辗转，光阴往来，零落成泥也不过朝夕间事罢了。想来司马氏至今若仍有遗民居于大乂国境之中，隐姓埋名，只怕比寻常白屋还要更寒酸个几分。可往回推个三十来年，晋帝脚下，我等世家不也只是一介寒门？可见贵贱之分，原就是荒谬之谈。”
话音落地，两人都不知道随来的是一场多长的沉默。
到现在，闻玄都还辨别不出王修对自己说这番话的真实意图何在。
很久之后，他轻轻的点了下头，王修大抵是看不见的，只听他说了一句：“的确荒谬。”
须臾，又是一声讽笑：“更荒谬则在，这浩浩人间，偏偏众生百姓就认这点子荒谬。”
他原是兴之所至的一句嘲讽罢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完毕，得来的却是王修带着温朗笑意的一句：“你若不喜欢，自然可以取而代之。”
闻玄眉尖一蹙，好半天，定定唤了声：“沐之。”
似警醒，似提点。
王修却没有就此止住的意思。
他语气徐然，继续说道：“当年先帝位列弘农郡王，一夕起兵伐晋，打的是晋渊帝昏聩误国的大旗。我无缘生在当时，过后读史官笔下故事，总是惋惜。”
闻玄分明是想让他收话住口的，可听到这里，仍然忍不住问了一句：“为谁？”
王修说：“为百姓。”
闻玄心头一动。
那头，王修似乎缓缓呼出一口气，不知带着什么情绪，说了一句：“大晋该亡，可大乂不该由弘农杨氏立。”
闻玄皱了皱眉，想了想，挑眉道：“若我所记不错，杨氏立国，少不了陈郡与琅琊的拥戴，你是王氏族长，祖宗身后，就是这样评价？”
王修没有回答他这个无意义的问题，启口言道：“你难道不这么想吗？先帝与今上固然都是明君，我王修甘心一生匡弼尽忠，可我如今要论的却远远不止这两代帝王。”
“世家反叛、世家拥立，朝堂左右都世家子弟的天下，换汤不换药罢了。先帝立国至今能得这几十年吏治清明，当算幸事，可往后这条路总是走不长的。”
“我只愿来日若大乂不济，反杨而自立的下家，能真正明白白屋公卿的道理，那也就不枉山河动荡一番了。”
闻玄并非没有这么想过，只是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会从一位世家公子口中说出。
而且，还是当时头筹的世家嫡脉。
这样想着，他忽然想到谢鸣。
这样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搭到一起去？
“沐之，你真是很聪明。”
闻玄长长一叹，由衷一颔首：“论襟怀……当世无两。”
在楚王杨征率先将天捅出一个窟窿之后，在海内四方都因这个窟窿惶惶不安之时，谢冉没想到自己还没怎么着呢，楚王竟然胆大包天的先将劝降的使节给派来了。m.qikuaiwx.cOm
“楚王的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我能不懂吗。”
领南帅帐中，谢冉坐在案后看着前头站着人，油油腻腻，奴颜媚骨，从头到脚都写着‘我不是个好东西’几个大字儿。她倒是还有心情疑惑，按理说杨征那也是先帝长子，教养之上不至于疏漏到这地步啊，先帝究竟是怎么弄的，竟将好好一个大儿子教养到了这么个干啥啥不行的地步。反叛上脑筋不济也就罢了，如今派个使节过来，都还是这么个叫人无话可说的货，放出来也不怕被人笑话。
她耐着性子答了这么一句，对面油光满面的使节一听，脸上立刻掬出了一团褶子，眼睛都快笑没了：“将军明白就好！如今情势不等人，还请将军早日给大殿下回话，小臣亲自带回去，只要大殿下满意，于定元王那里也有益些！”
谢冉心下都要咬牙了，嘴上却还勾了个笑，连连颔首道：“呵，说的是，是该早些回话。”说着，从旁唤了句：“青丘，”
青丘一记白眼朝帐前那人飘过去，近前一步应了声：“在。”
谢冉转头对她道：“去叫人将给来使备下的礼物抬进来，大老远来这么一次，我领南风气，可从来没有让客人空手而归的道理。”
两人目光一交接，青丘会意一笑，颔首朗声应道：“诺！”
青丘领命而去，这头的使节越发得意了起来，嘴上连连不断的开始七说八说：“……大将军真是太客气了，您放心，待小臣回返，大殿下面前，定然多多为定元王美言，怎么也要保王爷毫发无损不是？……将军，那您的意思，可便这样定了？”
谢冉垂眸颔首，道：“定了。自然定了，在其位谋其政，也不看看楚王兄手里的是什么人，我哪有不管不顾的理。”
使节用力一点头：“这就对了！小臣往日便听说嗽玉郡主深明大义，今日一见，果然——！！！”
话没说完，他只觉周身一冷，反应过来时两条臂膀已经被进帐的士兵用铁链子紧紧锁住了。
前一刻还眉飞色舞的使节登时变色，瞠目欲裂的挣扎起来：“干什么？！瞎了你们的狗眼！知不知道我是谁？……谢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谢冉不疾不徐的反问，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
“我不是说了吗，在其位谋其政，本将军受封于今上，如今领南帐中来了个乾明朝的叛臣，你说我该是什么意思？”
“你——！！”使节听到这里哪里还有不知道的，自己这是被耍了这么一通儿，冷静下来，连忙就抓着救命稻草威胁道：“谢将军，你别忘了，闻上将与王相可都在大殿下手里，领南这里若有一丝不对，你以为那两个人还能活吗？”
谢冉闻言挑眉一笑。
她负手而立，凝一派气定神闲：“这个嘛……我不好以为。私心里，我还真就想看看，能杀闻玄与王修的人究竟出世没有。”
说着，她唤：“澍识，”
袁澍识早已进帐，闻言一步上前，抱拳道：“末将在！”
谢冉眸色一凝，重重掷出四个字：“擂鼓聚将！”
“得令！”
半个时辰后，烽火台上，被堵上了嘴压在铡刀之下的使节还在奋力挣动，底下是主帐中万千将士。谢冉佩剑上台，极目一望，沉吟一口气，铿锵出口——
“如今江山风雨，四方物议如沸，多少传言纷至沓来，别处我不管，领南帐之内，我谢冉的兵众之中，倘若有一人对乾明今上起了二心，这——就是下场！”
随着话音，她手掌一落，掌铡的将士沉力一铡，霎时血光四溅，只见一颗头颅咕咚落地，滚了两滚，砸在台下阵前。
袁澍识率先跪地应和：“我等定当誓死效忠君上！”
“誓死效忠君上！誓死效忠君上！誓死效忠君上……！”
万人执兵响应之中，她站在高处，蓦然捕捉到了那一片纷飞而去的白色身影。
烽火台一场稳定军心的戏唱罢，谢冉一路寻到帐外的小土坯时，远远的就看到云渊清独立其上，那一道身影怎么看怎么清寂。
她走过去，云渊清似乎早有所料，顿了顿便直接问道：“你就这样斩了来使，就不怕上将和相爷出事？”他看了谢冉一眼，“大殿下是什么人你不是不清楚，狗急了跳墙，惹怒了他，还不知要怎么咬人呢。”
听到这儿，谢冉一乐：“渊清，你现在也会骂人了？”
云渊清也跟着垂眸极淡的一笑，低语了一句：“这还拐着弯儿呢。”
谢冉嘻嘻笑了一会儿，云渊清又道：“你偏又擂鼓聚将，如此张扬行事，就算现在想封锁消息都是不能。”
她便道：“你明知道我这样做就是想昭告天下，表明立场的，封锁消息做什么？”
云渊清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蹙。
谢冉情知他担心，沉吟片刻，收敛了神色道：“放心，就算我不顾自家那杀千刀的，总还要顾及沐之哥哥的。”
她道：“楚王反叛之事也出来有几天了，到现在除了楚王之外就没有一方势力找过我，你说是怎么回事？”
“你也知道楚王那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一个上将一个丞相，文武之首，中流砥柱啊，要是这俩人能如此轻易的折在杨征手里，那可能也是活该改元清洗一番了。”
话说到这儿，终于得来云渊清提点般的一眼。
“放心。”谢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闻玄和沐之哥哥不会有事。彻儿也不会有事。”
云渊清眸光一动。
“嗽玉，”半晌，他唤了她一声，语气里似乎有许多的惶恐、迷茫，不确定。
他说：“我应该跟他一起回去的。”
谢冉想了想。
她问：“现在还来得及，你要回去吗？”
云渊清转头与她对视，沉默片刻，终是未语。
谢冉缓缓出了一口气，这才道：“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不是只有相濡以沫才是好的，你在这里平安，他在那儿便会少操一份心。就像我现在这样，守好南境，便是我的本分，剩下的，等着他们演绎出一个结果也就罢了。”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十一章·白屋公卿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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