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小说>修真小说>乌衣巷>第十二章·变天(二)
  那一日北极殿早朝上的逼宫,带头出列的人,乃是吏部尚书张悲。

  ——出身吴郡张氏,十几年前萧氏风头最盛时攀附兰陵,至此多年,倒也懂得认主唯一。

  谢弗昨夜收到蓝竟沉暗中传递进来的谢蕤的密信,讶然之下,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之后,便是一夜未眠。那头早朝的时辰刚到,她在坤德宫便已愁眉紧锁的开始朝外望了,只是没想到,北极殿的消息尚未等来,率先等来的,却是带着一大队禁军蜂拥而至的凌楉。

  凌楉素来是个干脆性子,此间来意倒也分明,几句话,便将事情说的再清楚也没有了。

  “皇后殿下,我劝您还是别打什么不该打的主意了,如今宫中已尽在禁军控制之下,这禁军又都是太后的人,您就算有心力挽,但终究除了个皇后的名头之外什么都不剩了,还能做些什么呢?”

  正殿之中,满宫的宫监侍女都被撵在了角落中由禁军侍卫看管起来。谢弗坐在主席上,目光沉静,风云不动,三个孩子都由苏音看护在一旁,她定定的与凌楉对视片刻,忽而眸光一收,拂了拂身上莫须有的飞尘。

  “确实做不得什么,你放心,本宫看得明白,反抗既然无用,自当省下点力气,毕竟还要护着孩子的,也就不给你添麻烦了。”她说着,眼中的漠然如无形的刃,毫不吝惜的剜在凌楉身上:“只是本宫心中有疑,还要请你开释。”

  凌楉立在那儿,唇边笑意弯弯,颔首道:“殿下但讲无妨。”

  “今日这等局面,太后是为扶幼子登基,来日即便江山易主,太后还是太后,与自身并无坏处。可你呢?”她哼笑一声:“皇上不好,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说句难听的,就算来日清王登基,难不成还能立你这位嫂子为后吗?”

  凌楉微一挑眉,眼中原就假充门面的笑意兀然散了许多。

  “殿下这话的确不怎么好听,不过我不在乎。”她幽幽道:“原本我进宫,也不是为着皇上、不是为着自己,更不是为着后妃嫔御这些荣华富贵来的。如今有与没有又有什么区别?终究全了我的愿望才是正经。”

  谢弗看着她这样神情,不由心头一动。

  她问:“闺中是表姐妹,后宫亦姐妹相称,我竟不知你多高的心性,又到底有什么愿望?”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凌楉一笑,轻飘飘道:“但凡皇上不好,我便好了。”

  那样的言语神态,一时之间,谢弗竟辨不出她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时,款款从外头进来,福身唤了声:“小姐。”

  凌楉看了她一眼,道:“朝中有什么新情况么?”说着,她又一笑,却是回头看向谢弗:“有什么就说,想来皇后殿下心里也惦记着。”

  款款会意:“诺。启禀皇后殿下,半个时辰前废崇王之妃、南诏和昌公主蒙氏登北极殿,历数陛下不悌不义、昏庸无道,诸罪名有四,及后,自戕于殿,以明己志。”

  “——!!”

  镇定如谢弗,也没想到会突然听到这么一个消息。

  “蒙妃?确定是和昌公主?昭明王兄的王妃?”

  谢府中,谢蕤听到入诗才带回来的消息,心下也是几百个难以尽信。

  入诗点点头,道:“哪里还会有错,眼线刚刚递出来的消息,说是蒙妃捧云王旧冠上殿,在殿上怒斥陛下昏庸之后,紧跟着便触柱而亡,可见早便是冲着以死明志去的!……这会儿北极殿上讨伐圣上的人该蹦的都蹦出来了,您一定想不到,就连著作郎都反了,可见朝中如今真是不剩几个忠臣了!”

  “周湛……?”

  一心修史的史官?谢蕤想了想,其实倒也能理解。

  “他是为云王之事?”

  入诗又点点头:“消息上是这么说的。”

  谢蕤低眸忖了片刻,终是摇头一声哼笑。

  她吩咐道:“行了,我知道了,接着去等。”

  入诗告了礼便又到前头去等消息了,谢蕤转身回到内室,谢夫人见她进来,连忙就问:“怎么样了?”

  谢蕤想了想,还是将殿上的事一一道了出来。

  “蒙妃自戕?”谢夫人乍听一惊,来不及感怀唏嘘,紧跟着就忧切道:“那素心和孩子呢?可派人去她那儿看过?”

  谢蕤拉着母亲的手安慰道:“阿娘,您不必担心,蒙妃是一心为昭明王兄鸣冤,既然抱着必死之心而来,那孩子她自然已有托付,另外太后既然用上了这件事,那摆明立场便是要为云王平反的,更加不会伤害素心与承儿,想来她两个现下不论在那儿都是安全的。”

  话是这么说,可到底没有听到确实的消息,夫人心中仍是很不安生。

  谢蕤边想边道:“如今看来,蒙妃今日上殿是自愿为之,想来早前她便已经同太后那里勾连上了,否则也不可能自回返之后平静了这些时日,直到今日才突然蹦出来。……郊外那头向来有紫宸使看着,这样看来,与她相交的人应当是个高手……还能让她信任……”

  她顾自推论着,一时并未发现母亲神色上的异常。

  直到一夕福至心灵,她猜测道:“难道是云氏旧人……?”

  谢夫人手指一蜷,目光都跟着一紧。

  “嵇子陵。”冉公在家收到手下递回来的信儿,低低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眉间不由发紧:“怎么会是嵇子陵……”

  “嵇子陵……”大长公主亲自奉了茶过来,听到他念这三个字,心头直觉熟悉:“这名字倒是挺熟悉的……是过去昭明身边的那个侍读?!”

  冉公将信一焚,长出一口气点了下头,“嗯。”想着那个人,他摇了摇头:“当初云府出事,我一直以为他死了。……他竟然还活着……”

  大长公主道:“先别管他是死是活,如今怎么样?抓到人了?”

  冉公耐心的一点头:“抓到了。不然我哪里知道是他?”说着,竟还有些微妙的感叹:“他也是忠心,明明可以自行脱身,临了竟然还跑了一趟云家丫头那里,看样子是想将两个小主子带走呢。”

  闻此,大长公主却是有些不解:“这就奇怪了,如今宫中的情况……可是皇帝占下风,他们既然上了太后这条船,应当有恃无恐才对啊。”

  冉公便嗤笑一声,道:“云家的人,会真心上太后这条船?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说着,他却也不欲再谈此事,就对大长公主道:“去前头盯着些,有什么消息及时过来告诉我。”

  大长公主那头出了书室,谢公看着香炉里化作黑灰的信件,茫茫间思绪一转,便想到了昨夜里与谢蕤的那一回说话。奇快妏敩

  “郑家?!”

  听完了谢蕤的结论,冉公不意外是不可能的,扶膝狠狠咳了半天,好不容易顺了气,这才问道:“蕤蕤,这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你可知你这一句话出口,指罪的可是一大门阀。”

  对此,谢蕤的回答很利落:“知道。”

  冉公蓦然一怔。

  谢蕤继续道:“先前甥女已将想法说了,如今定然是有一条线能兼顾宫内宫外的,不然也不会有人能替姑母行事到如此周到。至于为什么是郑氏……郑氏之女去岁入宫,郑家于京中很有人脉名望,往来行事自然是最方便的。”

  冉公眉间紧拧,仍是道:“你说的有理,但也不能就此断定便是郑氏。”

  谢蕤这时候并不着急,拿出十足耐心继续剖析:“甥女已经细细捋过了,一来其余世族中少有能满足条件的,二来……舅父应当也清楚,姑母固然颇有智计,但从来性情里根深蒂固的便有些高傲,寻常世族入不得眼是一件,另一件……换了我是姑母,也不会选择别的世族。”

  说到这儿,她微微顿了一顿。

  冉公目露追问之色,谢蕤微沉一口气,接着道:“毕竟八大门阀之外拉拢过来用处不大,再有就是……郑氏在京中供职的唯那一位嫡脉正主,而这位正主的身份,实在很有些用处。”

  闻言,冉公思绪一转,赫然恍悟。

  “……郑渥。”

  ——这个名字出口,不可谓不重。

  许久之后,他摇头长叹,道:“怪不得你不直接同你爹说,反而大晚上来找我一趟。”

  谢蕤道:“郑渥掌管禁军,宫廷守备、京师防务皆由其主导,此人身份太重,可偏偏又是父亲一手提点栽培起来的,如父之恩,尊师之谊,甥女实在担心此刻告知爹爹,反而会有害无益。”

  她说着,冉公阖眸连连点头,忖了忖之后,却是颇有意味的问了一句:“为什么来找舅舅?”

  谢蕤微微一怔。

  冉公便道:“你知舅舅已经不问朝政多年,如今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你又素来孝顺,少有这么不顾念的时候。换了旁人你信不着,眠溪不是还在京中呢吗?”

  闻言,谢蕤垂眸淡淡一笑。

  “此间种种皆因藩王夺位而起,甚没道理摘免一个,再搭进去一个。君心难测,保不齐往后是功是过。”说着,她看了看冉公,意味深长的淡淡一抿嘴角,道:“而舅父您……若是甥女没记错,禁军副统领虞羡,正是舅父您的得意门生。”

  冉公一挑眉,半晌颔首而笑:“你没记错。”

  谢蕤当然不曾记错,虞羡不仅是冉公的得意门生,更是个根骨奇正之人,刚直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冉公连夜派亲信拿着自己的手书印信去虞府走了一趟,将禁卫军统领郑渥助太后谋反之事与之相告,紧跟着虞羡便带着一队心腹手下,作计连夜控制了郑府内外。

  至于宫中,盖因之前谢蕤托蓝竟沉带给谢弗的那封信,谢弗当即便安排了后庭司心腹监视贵人郑氏的一举一动,力求在不引起其怀疑的情况下,控制住内外往来的消息。

  如此一来,太后一党以为一切顺利,便按计划朝堂逼宫,一面还美滋滋的指着禁军做杀手锏。却没想到,朝堂上反叛之辈都蹦出来之后,头一个反水拥帝的便是谢氏,至于禁军——也早就换了位主子,指望不上了。

  一场轰轰烈烈的逼宫之变,最后就以紫宸卫执兵入殿清缴收押十一位朝臣作结。然而讽刺的是,纵然案犯诸人众口一词的要拉太后下水,可这位这桩逼宫真正的罪魁祸首——当朝敬恭皇太后,却因缠绵病榻,有多人作证其在宫变之前毫无机会与外界通消息的缘故,全然撇清了筹谋逼宫的嫌疑。

  至于一入城门便被燕王以兄弟叙旧的名义请到王府的清王殿下,则更是从头到尾都跟这场逼宫不沾个边儿。想来唯一的罪状,也就是诸臣殿上逼宫时,被推出来做新帝人选一条。

  当日,圣旨有诏,禁军统领郑渥勾连朝臣意图逼宫不轨之事证据确凿,另有吏部尚书张悲、著作郎周湛等十一臣甘为附庸,犯上作乱,其罪当诛,钦命收押诏狱,静候发落,戴罪不赦。

  七上八下的一天,后事处置上倒是雷厉风行,暮色微阖之际,谢公便进了家门。

  谢蕤扶着母亲迎将过去,夫人看他自己回来,不由急道:“你怎么自己回来了?若谷呢?曜之呢?还有宫中那些事……怎么我听说之前凌楉也……”

  她惊魂未定之下,一问起来自然是一时半刻问不完的,谢公脸色不大好,既有身体原因又有心神上的问题,此间勉力一笑,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好了,没事,都没事了。……凌楉那里具体如何我还不清不清楚,只知最后是这丫头寻出了若谷和曜之的下落,将人给放出来的。如今看来,许是先前假意投诚效忠太后的罢。”微一停顿,他继续道:“至于若谷和曜之,你放心,两个孩子都好端端的,半点伤也没有,前头事忙,他们身居要职,该处置的还要去处置,一时脱不开身。正好,你一会儿也派人去王家告诉一声,省得弟妹担心。”

  谢夫人听着,心里稍稍安定了些,瞪了他一眼:“还用你告诉!”

  谢公一笑,“其余的事晚上再说,”说着,他转而对谢蕤道:“蕤蕤,跟爹进书房来。”

  不多时,父女两个到了书房,关了门就是一片清寂。谢蕤站在那儿恭敬的唤了声:“爹爹。”

  谢公颇有些无力的一笑,往跟前的席子上挑了一眼,道:“坐吧。”

  谢蕤依言坐了。

  谢公那里低着眸不知想些什么,却是长久未语。

  她也不急,就耐着性子等着。好半天,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记沉重的声音,沉缓缓道:“我料到会有变动,但没想到会变动到这个地步。”

  谢蕤心头一动,知道父亲指的是荥阳郑氏。

  “昨日若谷与曜之失踪时,我与你娘说起这话,当时她也说太后一党中恐有我们之前未曾料到的环节。奈何我们两个老的猜了半宿,也没猜到郑氏身上,更没想到,会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旧部。”说着,谢公似是自嘲一笑,跟着颇为郑重的看着对面的女儿,道:“蕤蕤,若不是你,恐怕今日北极殿上就不只是变天而已了。”

  闻言,谢蕤却是跪立起来。

  “控制郑氏,请了舅父出山,却未曾告知您,此事女儿要请罪,但求爹爹不怪女儿就好。”

  “怪你?”谢公一笑,问:“怪你思虑周全?”

  谢蕤抬头看着父亲,并未说话。

  半晌,谢公幽幽一叹,道:“爹也不怕跟你说句实话,倘若昨夜你真将郑渥之事告知与我,一则爹未必会相信,二则便是尽信……自己培养教育了那么多年的人、亲儿子一样的人,就这么反了,说不定你爹自己就先气死了,还谈什么匡扶正统……”

  谢蕤不欲父亲在这种情绪上走的太远,启口微微转了转话锋,问道:“爹爹见过郑渥了吗?”

  不出意外,谢公摇了下头。

  谢蕤一忖,缓言道:“萧氏没了萧然,尚有萧放可以维继,可郑氏此番兄妹均涉逼宫案,除了郑渥之外,又没有其他有出息的子弟,如此一来,恐怕这一回凶多吉少。”

  谢公没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沉吟半晌,道:“你这话里,倒是有保全郑氏门楣的意思?”

  谢蕤整理了一下言辞:“倒不是因为一家一族。只是皇兄并非庸碌无为之君,皇权式微,削弱门阀就是必然之路。”

  这话虽有未尽之意,但光是这样出口,也算是大不敬了。

  谢公细细的将眼前的女儿打量了许久,这才慢慢说道:“你一向聪明,私底下行事倒是许多,却甚少议政。”

  谢蕤对此很是坦然:“女儿无心政局,只是政局转变要以自家为代价,便势必不能冷眼旁观。”

  这话,很久之前好像也有人对自己说过。

  室中经久无声。

  “依你所想,便是保全郑氏,又当如何保全?换一个人出仕,继续在权力这口锅中分羹吗?”

  谢公这样问,倒是并不觉得谢蕤会这样想。

  果然,她摇了摇头,道:“若如此,便是循环往复,硬碰硬的话,权臣与北极之间争斗不止,吃苦的又是百姓了。更何况到最后,不管是哪个输了哪个赢了,都是少不了见血的事。”

  说着,她抬起头,颇有些成竹,道:“爹爹应该比女儿更清楚,为我谢氏自身虑,郑氏之中无罪之辈须得保全,至于保全之后,全其族富贵闲散也就罢了,权力二字,还当有多远躲多远。”

  谢公蓦然一笑。

  他问:“你这想法是好,你觉得皇上能同意?”

  谢蕤也不明言,只是一笑道:“皇兄是您一手教养大的。”

  ——他会不会同意,您原比谁都要清楚的。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十二章·变天(二)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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