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来到谢鸣墓前时，天际灼灼的阳光已经泼洒进了人间，在这隆冬之际渲染出一片虚假的暖意。
“你说你……”她将带来的席子铺在那道厚重的墓碑前，摆好了酒菜瓜果，盘膝坐到谢鸣对面，上来便单刀直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她给自己斟了一碗竹叶青，抿了一口之后方才想起来给他也倒上一盏，浓烈的酒液浇洒在墓前的石板上，熏然清冽间，她仿佛又听到了谢鸣的声音。
如泉香，似酒洌。可是却从很久以前开始，她便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她稳了稳心神，平复着一呼吸，继续道：“当年我花费了那么多心思在外祖给的匕首上给你刻了大月亮，你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句，就给闻玄了？你真的觉得……”
话停在那儿，她脑子空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哥，你应该是知道他的那些事的罢？——那些不可告人的事、他不愿告我的事……你一定是知道的，你怎么可能不知道？你这么疼我，若是不知道他的底细，又怎么会愿意让他做你的妹夫？”
说到这儿，她低头将这缘分玩味半晌，终究淡淡一笑。
她认命似的一叹，道：“你知道，你相信他，所以今天我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我告诉你啊，若是真有个万一——万一咱们兄妹俩都瞎了眼，那以后我过去找你的时候可就会很热闹了。”
“……那天急着去看爹爹，闻玄又在场，我没来得及跟你说几句话。你如今与爹爹在一处，这些年家里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便说眼下吧，阿娘那里还是老样子，说不得好，但终究也在往开了看，一步一步来，总会好的。……阿姐、藏锋跟若谷，那日都提过的，其余没什么事也就不说了。就是蕤蕤——之前南诏出了那样的事，你知道我担心什么。……你啊，要是有空就帮我顾一顾，不管怎么样，霍家……还是要好好的才好。”
她神色渐深，不知不觉间思绪便飘得有些远了，片刻后回过神来，端了酒盏便仰头饮尽了。
倒酒声回响在寂静的墓地之间，一滴滴晶莹的酒液落入杯盏，清润凛冽，正应上一句‘玉碗盛来琥珀光’。奇快妏敩
“……对，还有最重要的一件——同沐之哥哥的事。”
她抬头很正经的看向他的墓碑。
这一回不是衣冠冢了，可那一天与王修在翠竹林时的场景，却仍旧历历在目。
“你说你……你要是早告诉我多好？你看我这么聪明，连爹都总说我有的是小聪明，说不定有我帮你出主意，你们俩早就能修成正果了呢……那样的话……你就不会人间留憾，沐之哥哥也不必孤家寡人，王谢世家，该是何等的佳话流传……”
她私心描画着那样的景致，越美好，便越心痛。
“呵……你知道不，其实最开始我根本就想不明白——我不明白就凭你的性情，怎么会守这么一个秘密守了那么多年，好像谁都不知道——根本就是谁都不知道。”
她闭了闭眼睛，眼角已经有些湿润，“这样的深藏不露，放在沐之哥哥身上就很正常了，可是放在你身上……”
她停顿半天也想不出一个最恰当的词儿来形容，最后道：“哥，你说，你得多心疼他、多爱他，才能做到这一步啊……”
她想不出，更是不敢知道答案。
“听了沐之哥哥说你的那些话，我才发现，原来我这么不了解我哥哥……你从小带着我翻天覆地，我对这人间的所有认知都来自于你，你一手带大的我，是兄如父。可我从来都不知道……不知道你那样害怕。……谁都不知道。”
她一边说，一边不住的摇头，不知不觉间，便不大敢看他了。
许久，她强自扫开心头积郁，勉力对他使了个鬼脸，道：“对了，我都还没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你们这份‘奸情’的。之前在翠竹林的衣冠冢前曾说过的那些，也不知你究竟听没听到，反正今日我的时间都是你的，我从头给你讲一遍好不好？……嗯，我也觉得好。”
她不自觉的失笑，眼中却又苦涩流淌，片刻，接着道：“年前的时候——哦，不，现在来讲已经是去年了。去年年初的时候，兄……”
一句‘兄长’停顿在那儿，她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寞然一笑。
“皇上。现在我不敢叫他兄长了……先不说这个，我还是说说沐之哥哥的事儿。”
“早前皇上在清洗姑母党羽之前，为芷儿考虑，有意将贤媛长公主赐婚与王相——其实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早些年的时候，皇上同太后便一直在贤媛公主的婚事上各不相让。一个坚持王家，一个坚持谢家，现在回头看看也是荒谬——姑母都驾鹤西去了，可芷儿的婚事，却还是没有个定论。”
提到这一环，她脸色渐渐有些变化，一股浓郁的忧虑涌上，沉吟片刻，她方说道：“说到这儿，我也是这几天才想到的。……哥，虽说我与芷儿如今生疏了不少，但我还是很记挂她的。我担心……她会是第二敏阳。”
她默然喝了一碗，同时也给他祭了一碗。
好半天之后，她叹了口气，道：“这两位长公主，若当真都为了一句‘求而不得’出了家、度了道，偏偏还是一个为了你，一个为了沐之哥哥……这不是太可悲了吗？”
她摇摇头：“……所以啊，你在那头若是混得好，就要多保佑保佑人世的这些旧友亲朋，敏阳的那份固执撼动不了，但你总要保佑芷儿，保佑她看开些，这茫茫人海，保佑她终能等到将她视若瑰宝的那个人……”
“……唉，我又扯远了，不过这也都是正经事的，你要上心啊！……说沐之哥哥。当时皇上有意赐婚，可沐之哥哥却推拒了。”
她盯着他的墓碑默然片刻，缓缓起身，直接捧了酒坛子便走过去靠坐在了墓碑旁。
冰冷入骨的墓碑，再也不似她记忆里哥哥温暖的怀抱。
那一瞬，她泪如雨下，却一点哭声都没有泄露出来。
“……他说他心里有人了，不会娶长公主。为此皇上生了好大的气，后来闻玄回家跟我提及，我就去找沐之哥哥呀……想着他心里有人还不说提亲，我还以为他是一心为国不急着婚配呢，那我就劝他了，相中了人就要早些弄到身边来才安心么，千万不能学闻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才想起来成家，哪儿就那么好总有一个我在那儿等着呢？……可他却告诉我他不想学闻玄，他想学的是齐王叔……”
王修说那句话时的模样，这一刻又一次生动的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嗯，说起来，那你是我哥嘛，亲的，天底下独一位的，谁都比不了的。所以我还是得跟你说句实话。”
手指一下一下的在碑上抚过，她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对于这场赐婚，沐之哥哥可能是要同意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如果你还在的话，你会不会怪他。……如果我是你的话……”
这个问题，她也是此刻才头一次想。
半晌，她道：“若我是你，起初我会很怪很怪他……但是当他在清明殿跪地直言拒婚之后，我又会百倍千倍的回过头心疼他。”
这就要说到王修与谢鸣截然不同的性情了。
“……我想与你的放浪形骸相比，沐之哥哥的心太重了——那里从记事起便装了一个天下的安危，所以当谢鸣走进去之后……你越张扬，他越害怕，便只能越深藏。丘壑与家国的矛盾摆在那儿，他是王家的嫡出长子啊！那可是从小便被当作下一位丞相培养的，你一定也明白那样的挣扎……你等了他那么久，凭你的性子，竟然能等那么久，也是好吓人了……哥，那么多年，你都是在等他做这个决定吧。”
寒风激得她手指开始发抖，不动声色的放下酒坛，她往墓碑上又靠紧了一分。
“……你知道他做这个决定需要好长好长的时间，你也一定知道，一旦他决定了之后，便会一往无前——不管是什么结果，你要么死心，要么……”
便是欢天喜地。
“我想……你一直在等他应你一句一往无前，好多年之后，他也终于给了你这句一往无前，可是你却因我之故，没有时间等到他下定决心的一天。”
这句话，她说得很轻。
她记起那日在翠竹林，自己痛述着那些自责时，王修的模样。
是以此刻，她想想让谢鸣听到，却又很怕他听到。
“……哥，你知道不，他可喜欢你了。”
她无神的笑了笑：“你走了这么多年，他有无数理由可以向前看，他有无数的借口为自己抽离出这段感情作开解，可是他选择了你。”
“他爱你爱到宁愿弃了丞相之位——这滔天权势不算什么，可王家的家风家训，佐明君正朝风维江山的那些箴言他都不顾了，即便虚负凌云万丈才，即便愧对江山百姓，他还是选择了你。”
“你若能等到这一天……多好……”
若能那样，该有多好。
她颤颤的呼出一口气：“他呀，如今身体不好，这次我回来，他也没说要给你带几句话什么的。你知不知道，那天沐之哥哥给我看你写给他的字条书信，那些东西——你留给他的那些东西，他就放在枕边，谁知道他来来回回看过多少遍了呢？可能早都数不清了……可是这一回，他就一句话都没让我给你带过来。他说不必。”
“哥，我害怕呀……我总觉得他如今……他是在等着同你相见的一天……” 呆呆小说为你提供最快的乌衣巷更新，第三十四章·独白免费阅读。https://www.gzdcdz.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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